两个都有不可言说的心事,也就都不计较李东强有没有被他们勾魂的资格了。
_
李东强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眼前一座高大巍峨的宫殿,牌匾上题着“阎罗殿”,笔锋凌厉,气势磅礴。他一个激灵,感到双腿发软,几乎要当场跪下。
他生前也听过传说,人死后要在阎罗殿受阎王的审,凡是做了坏事,就要判罚,或许还会殃及来世。李东强亏心事做了不少,这会儿胆战心惊。他平日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可现在见到黑白无常、黄泉彼岸,由不得不信。
出乎意料的是,黑白无常并未带他进去受审,而是直直路过这座宫殿。
李东强不明所以,大着胆子哆嗦开口:“两,两位鬼差大人,是不是我罪过不大,不用受罚?”
他还抱着侥幸心理。虽然他偷鸡摸狗,但他没杀人放火,就算最后想干坏事,可也没办成功。世上罪大恶极的人那么多,说不定他做的那些小事在阎王他老人家眼里压根不算什么……
范无救轻嗤:“天真。”
谢必安淡声道:“阎王殿下日理万机,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得的。”
世上那么多亡魂,两个无常收不过来。同理,那么多亡魂,一位阎王也见不过来。能够得阎王亲自接见的,要么大善,要么大恶。能做到善恶极端的都是少数,大多数才叫芸芸众生。
至于芸芸众生如何审判?
李东强目瞪口呆地看着范无救掏出手机,登录地府六道轮回系统,输入鬼魂编号查询:“648号,畜牲道。”
这年头人类科技飞速发展,地府自然也要与时俱进。亡魂的生平事迹都能在系统上查询到,根据生前所作所为,系统会公平为亡魂分配来世身份,又或是留在地狱受苦。
“畜牲?不,我不要做畜牲!我又没杀人放火,凭什么要做畜牲!”李东强剧烈挣扎起来,铁链哗哗作响,将他缠得更紧。
“不想投胎做畜牲?”范无救挑眉,“行啊,地狱十八层,任君挑选。”
李东强:“……”
那还是做畜牲比较好。
之后的流程都与传说差不多——登上望乡台,饮下孟婆汤,途经忘川河,走过奈何桥,堕入轮回道。
但在看到孟婆汤的时候,李东强脸还是抽搐了一瞬。因为奈何桥边并没有孟婆,只有一台自动贩售机,一冥币可得一罐孟婆汤,喝完就能过桥。若是不喝,过桥时就会被忘川河中的恶鬼伸手抓住,拽入忘川一同化为水鬼。
其实桥边原本是有孟婆的,那时的孟婆汤还是一鬼一碗免费。然而世风日下,神心不古,孟婆被阎王抓去人间打理酒吧产业了,她的大锅被自动贩售机代替,还要收一冥币。
至于冥币怎么赚?那就是鬼魂的事了。一般都有阳世亲人烧来,若是没有,地府也处处是赚钱的地方,和人间一样有秩序。鬼魂自愿放弃投胎机会也可以,不过是野鬼村又多一村民——但那未必就是好归宿,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鬼魂抢破头都要竞争临时无常一职,只为得一个投胎机会。
黑白无常只负责勾魂引路,不负责把他们送入轮回,因而在把李东强送到望乡台后就离开了。
他们并未回到阳世,直接转到阎罗殿。
_
阎罗殿内并不像世人想象得那般阴森昏暗。炉烟袅袅,典雅秀丽,墙上挂着书画,瓶中立着插花,如芝兰之室,似隐士之所。
身着华服的男子披着墨发,端坐在书案前,冕旒垂下的缀珠遮住清润眉眼,手指修长如玉,执一根狼毫书写。
写成的文字金光流转,字字皆为因果。
二仙步入殿中,垂首行礼:“阎王殿下。”
“何事?”阎王低沉不失威仪的声音从冕旒下传出。
范无救道:“殿下,我觉得这身无常服不太好看,能否申请改个新款?”
阎王执笔的手不曾停顿:“本王记得曾说过,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必过问。”
范无救说:“我觉得这算件大事……”因是老白提的,所以是大事。
阎王低头:“准了。”
“真的吗?”范无救高兴不已,“那我们这就把工作服换成黑白西装,看起来有精英范儿。老白,咱们走。”
笔尖失控地在纸上划出一道痕迹,眨眼就废了快要写满的一页。
阎王把那页撕掉,面无表情地揉成纸团扔进纸篓:“不准!”
范无救不解地转回身来:“……啊?”
谢必安冷静道:“你触到殿下逆鳞了。”
范无救:“???”他说了什么?怎么就逆鳞了?
阎王起身走下台阶,长长的衣摆曳地,极为端方。他抬起头,冕旒下是一张极具东方韵味的脸。眉骨微高,眼尾细长,虽有阎罗之名,却似水月观音。
世人传说总是不切实际。譬如传言黑无常是五短身材,实则范无救高大俊朗。又譬如凡人形容丑人貌若阎罗,阎罗却是个看杀卫玠的美男子。
此刻,阎罗一脸正色地教育道:“我泱泱华夏衣冠上国,东方服饰如何就不精英范了?上下五千年无数形制任你挑,总之不许选西装。另外,身为东方神,如此没有文化自信,罚你手抄《华夏历代服饰演变》一千遍。”
范无救:“……”
谢必安扶额:“我就知道。”
世界一体化后,各国人类能彼此沟通、出国游玩,各大神系的神明也不甘落后,开始产生交流,乃至到异国拜访也非稀奇事。在不同文化的碰撞交融中,东西方之争由来已久,双方神明都在力证自己的文明才是源远流长。
而阎王殿下,实乃东方派系的领军人物。
第4章 代笔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月亮悄悄躲进乌云里。风卷过空荡荡的街道,显得几分冷清。转角路灯沉默矗立,微光照亮底下的路牌,端端正正印着“烟落街”。
这一片大多是公寓楼,住户这个点早早就睡了,家家户户拉上窗帘熄灭灯光,黑得融入夜色。
其中一扇窗内忽然亮起灯光,谢必安和范无救恢复现代装扮,凭空出现在客厅里。范无救手中拿着一本书,正是临走前阎王扔给他的《华夏历代服饰演变》。
“可算下班回来了。”范无救陷进沙发里,惬意地升了个懒腰,“还是自己家里舒服。”
烟落公寓是他们在人间的住处,但听名字就知道,这栋楼也不是他们的,归属权在阎罗王手里。不止这一栋,这整条街都是阎罗王的。
要不怎么说阎王爷是个商业鬼才,他不止赚鬼的钱,还赚各路神仙妖怪的钱。像烟落酒吧、烟落饭店、烟落宾馆这些地方,都是他的产业,用来招待各方来客。不管收到什么货币,都按汇率折算成冥币,流入阴间账户,投入地府建设。孟婆、判官、牛头马面这些下属,全被他打发去看管阳间的商业帝国了。
黑白无常也没有被放过,他俩被派来这片小区,专门负责收租,勾魂反倒成了业余。
外地鬼神来青州市旅行一趟,在酒店客房住几天就走了,选择租公寓的都是长期定居的,因而附近住户都是本地妖怪。不是所有妖怪都爱待在深山老林,也不是所有妖怪都买得起房,混迹在人类里多有不便,非人类云集的烟落小区就成了最佳首选。
这整片小区的公寓楼全都爆满,唯独这一栋还空着几户。因为房东阎王在阳间就住这栋楼,普通小妖不敢入住,也就黑白无常能当这里的房客。
阎王倒也没抠门到连下属的羊毛都要薅,这间屋子是当成员工福利发给他们的,不收他们房租。一户两室一厅,他们俩正好占一户,卧室只有一墙之隔,加上客厅,就像一个温馨的小家。
范无救伸完懒腰,直起身道:“你先回房休息,我恐怕今夜无眠。”
谢必安回房的脚步一顿,侧过身来:“怎么?”
范无救举起手里的书示意:“一千遍。”
谢必安静了一瞬,说:“哦。祝你好运。”
_
凌晨两点,卧室。
范无救坐在书桌前,抬起胳膊转了转酸痛的手腕,长呼一口气:“这才八十遍,真要命。”
“你要是命没了,可没无常来勾你的魂。”
清清冷冷的声线似透着寒气,范无救一激灵,转身就见谢必安站在他身后。他没听到开门动静,谢必安应是穿墙过来的。
见了谢必安,范无救浑身抽空的力气好像瞬间又回来了。
范无救笑道:“这不就有个白无常来勾我魂了么?”
谢必安淡淡看他,不说话。
范无救摸了摸鼻子,开始没话找话:“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神仙又不需要睡。”谢必安将桌上那本《华夏历代服饰演变》拿起来,从头到尾一目十行地快速翻了一遍,“抄到现在才八十遍,你要抄到猴年马月?”
神仙手速与凡人大不相同,这速度放到神仙里,可谓慢得令人发指。
范无救叹气:“我本就觉得文字枯燥,看久了头晕眼花,都快不认识字了。”
谢必安把书放回去,拉开椅子在范无救身旁坐下,径自抽了纸笔,竟开始默写起来,仿的还是范无救的字迹。
范无救一愣。他自然看出谢必安用的不是惯常的瘦金体,反倒在学他的狂草。还别说,笔迹仿得真像,他自己都看不出来。
“你这大半夜过来,原是来帮忙。”范无救感动地拍拍他的肩,“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谢必安肩膀被猝不及防一拍,落笔都歪了几分,蹙眉道:“手。”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范无救连忙把手挪开。
他当然也不会全让谢必安代抄,两个一起分担才轻松,于是重新端坐好。范无救自问没谢必安那样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还是翻开书老老实实抄写。
“谢了啊,兄弟。”范无救边抄边道。
“老黑。”谢必安垂眸,突然道,“抱歉。”
范无救一怔,随即笑起来:“不是,你道什么歉啊?”
谢必安说:“若不是我说这身衣裳难看,你不会同阎王殿下提议,也就不会被罚抄。”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说要换成西装的是我又不是你。”范无救十分豁达,毫不在意。
谢必安:“有关系。我先提是因,你被罚是果,是我欠你。”
范无救:“没关系。因是我失言,果是我受罚,与你何干?”
谢必安:“有关。”
范无救:“无关。”
谢必安:“……”
范无救从谢必安这一反常态中察觉出一丝异样,试探地问:“老白,你这么晚不睡……不会一直在想这事,为此自责吧?”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谢必安外表看着冷冷淡淡,其实心思不知道有多细腻敏感。指不定是躺在床上纠结了半天是不是连累了他,才大半夜过来替他抄书。
“兄弟谁计较这个呀。”范无救赶紧安慰他,“再说了,你也来替我一起抄了,咱俩难兄难弟,不管什么因什么果都共同承担,不用分出个是非。”
谢必安又没说话,只有笔尖落在纸上沙沙响。
范无救眼观鼻鼻观心,也专心致志抄起书来。
——专心是假的,和身旁那位肩并着肩,手肘碰着手肘,距离近得要命,如何能不分心?
两个看似全神贯注地做自己的事,实则状况百出。范无救错别字翻车一大片,涂涂改改惨不忍睹;谢必安默写到一半忘了词,需得缓一缓才能想起来。
范无救抄到一半,突然道:“老白,你看这个。”
谢必安转过头:“看什么?”
“看书上这张图,魏晋时期的衣裳同样宽袍大袖,但灵动飘逸,比我们现在那身无常服好看。你要是喜欢,就把款式改成这种?”
谢必安沉默一瞬:“你竟还有闲心想这个。”
“你不是说想换款式么?”我当然是要把你的话放在心上的。
谢必安顿了顿,别过头,说:“嗯。就这个吧。”
两仙一起抄,效率格外高。不管质量如何,速度是提上一大截。等到凌晨四点,竟已抄完八百遍。
谢必安也终于觉得有些累了,停下来揉揉手腕。
范无救看着觉得心疼:“好了好了,剩下的我来吧。”
谢必安不听,提起笔继续写:“不是说要共同承担因果?”
范无救脱口而出:“善果你尝,苦果我担。”
谢必安诧异望他一眼。
范无救反应过来,觉得这话有些越界,磕磕巴巴地开始找补:“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比较讲义气,喜欢把更多福气留给兄弟,更多苦难留给自己。”
谢必安颔首:“那你真是义薄云天。”然后低头继续抄。
范无救:“……”
看起来完全没有说动老白。
于是二仙默不作声地继续抄写。室内无比静谧,唯有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打在玻璃上,很有些诗情画意。
他们就这样听了一夜的雨。
晨光熹微时,他们同时搁下笔,一千遍不多不少,正好赶在天亮完成。
谢必安望着窗外东方的鱼肚白,说:“天亮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黎明到来,有金色霞光穿透薄云,缠绕初阳。
世事无常,夜夜有人离魂奔向死亡;万物不变,朝朝旭日升起迎来新生。
范无救累瘫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无暇去看天边美景:“总算能对阎王殿下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