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娟心里批评了自己一通,重新动起了筷,筷头戳到湿润的卤牛肉上,牛肉的味道四散开来,她有些反胃地干呕了一声。
她吃不了牛肉,觉得腥。
不能浪费粮食,除了那块牛肉,叶小娟还是把那碗饭全吃干净了,去厨房收拾残局时,听到外头有人敲门,心想是不是蒋茉莉又忘了带什么东西,叶小娟擦了擦手,“来了。”
“忘什么……”叶小娟的话戛然而止。
“你好,我来帮你。”
三室两厅的房子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上次看到叶小娟的时候,她身体状况不太好,还需要孙女扶着走路,这次再过来,杜程觉得叶小娟看上去好多了,还是个很利落的老太太。
“小同志,欧阳老师没犯什么事吧?”叶小娟还记得这一茬。
说起欧阳玉,杜程脸上的表情还是有点不自在,“没什么,现在是来解决你的事。”
“我的事?”叶小娟有所预感,就是有点不敢相信,试探道:“我什么事?”
“你离婚的事。”
杜程大方道。
“还有你这么些年受过的委屈,都可以说出来。”
从未有人主动地对叶小娟提出,说出这么些年的委屈,所有人都认为她嫁给蒋文彬,是她天大的福气,所以什么都该忍,什么都要忍。
“城里和乡下真是不一样……”
叶小娟本以为自己对于面前这个近乎陌生的年轻人会说不出口,没曾想,她一开口就全收不住了。
其实在村里的时候,叶小娟和蒋文彬还是过得挺幸福的。
蒋文彬是个书生,村里的那些农活他全干不明白,家里里里外外的事务都要靠叶小娟操持,那时候蒋文彬经常夸赞她,叶小娟能感觉到蒋文彬看她的眼睛里是有光彩的,她在灯下给蒋文彬补袜子,蒋文彬撑着脸,油灯照着他的脸,膝盖上摊一本书,他注视着她,带着笑意道:“小娟,你的手怎么这么巧?”
叶小娟一辈子也忘不了灯下那张温柔的脸。
知青返城的潮流带上了这一对小夫妻。
在村里的这几年,得益于叶小娟的踏实肯干,蒋文彬在家里除了带孩子就是看书,在恢复的高考中一鸣惊人,一举夺魁。
叶小娟还记得发榜那天,她看到蒋文彬的名字在最上面,一路哭回了家,在家里等消息的蒋文彬看到叶小娟哭得稀里哗啦的,还以为自己落榜了,下乡喂猪被猪追着跑都没哭的蒋文彬也跟着哭了,夫妻两个抱头痛哭,家里的两个孩子也跟着嗷嗷大哭,一时间小小的房子里哭声漫天。
叶小娟说这段往事的时候,脸上都是笑意,眼中却是泛着隐隐的泪花。
那时候多好啊。
一家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却是那么幸福。
之后蒋文彬去首都上大学。
叶小娟留在本市,她找了个做玩具的活,在家里边做玩具边带一双小儿女。
蒋文彬很争气,书读得好,国家给补贴,学费不用愁,叶小娟是心疼他的,首都消费大,蒋文彬那么个大男人,身上没点钱就没底气,那是她的丈夫,她希望他无论何时,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抬头挺胸不跌份,每个月的收入一到账,叶小娟就匀一半寄给蒋文彬。
蒋文彬经常给她写信。
叶小娟认识的字不多,特意去买了本字典学习,画画一样描字给蒋文彬写信。
距离令两人之前的感情更甜蜜也更煎熬,叶小娟真想他啊,她想她的丈夫,想得晚上一边缝玩偶上的耳朵,一边偷偷掉眼泪,她日夜盼着蒋文彬放假,放假就能回来看她了。
第一个寒假,蒋文彬回家,久别胜新婚,那新年里他们成天都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蒋文彬向她描述首都的繁华,说等他毕业以后,在那里站稳脚跟,就要把叶小娟和一双儿女一起接到首都去。
“我蒋文彬有这个本事,能让我的妻儿都过上好日子。”蒋文彬搂着她,笑容自信又骄傲。
叶小娟着迷地看着蒋文彬,心想,这就是她嫁的男人,这就是她的丈夫!
暑假来临前,蒋文彬提前写信给了叶小娟,学校里有个活动让他参加,来回车费又贵,暑假他就不回来了。
收到信的叶小娟很心疼蒋文彬,蒋文彬受不了热,夏天总生病,一直都是要她当心照顾才能好好过一个夏天。
首都的夏天又热又干,蒋文彬一个南方人在那里怎么熬得住。
思念与忧虑令叶小娟彻夜难眠。
叶小娟做了个决定,她要去首都看蒋文彬,寄信还要一段时间,叶小娟却已经等不及了。
他们已经结婚七年,她仍然爱他爱得那样炽热。
把孩子托付给了信任的亲戚,叶小娟立刻就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第一次坐火车,叶小娟既紧张又兴奋,火车声声向前,她的心不住地呐喊,文彬,我来看你了。
下了火车后,叶小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蒋文彬的学校,首都真大啊,和蒋文彬描述的一样气派,这样气派的城市才适合蒋文彬,叶小娟想起在村里被猪追着跑的蒋文彬,扑哧笑了。
她收拾齐整头发,衣服,在路边的橱窗里照了一下自己的模样,干净、齐整,神采奕奕,蒋文彬见到她,一定会很高兴吧!
也许是老天爷的安排,可怜叶小娟千里迢迢走来不容易,叶小娟在校门口就遇上了和同学结伴出来的蒋文彬。
蒋文彬身穿淡蓝色短袖衬衣,黑色长裤,头发短短的,整个人看上去英俊又利落,叶小娟高兴极了,她向他猛烈挥手,“文彬!”
蒋文彬循声而来,飞扬的脸色却变了。
“谁啊……”
她听到蒋文彬身边的人在问。
她笑着走过去。
“我亲戚……”
她听到蒋文彬说。
第50章
“他说我是他亲戚……”活到这么个岁数,叶小娟仍不能忘记当时听到这两个字的心情,刚开始的震惊不解,反应过来之后的羞耻伤心,与当初热恋的悸动一样,叶小娟永远都不能忘记。
当时,叶小娟脑子嗡地一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她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却还是强撑着配合了蒋文彬和他的同学们打了招呼,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的脸很红很烫,没说几句,蒋文彬就带她走了。
之后蒋文彬解释说他没有跟他的同学说过他已婚的事,叶小娟突然出现,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到时候同学们问东问西的,又要东拉西扯一大堆,他干脆就说是亲戚,也就不用跟同学们解释那么多了。
蒋文彬说了很多,叶小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不傻,她是村里最心灵手巧的姑娘,她怎么会不知道蒋文彬是嫌弃她了呢?
城市里的姑娘光鲜亮丽,打扮时髦,她的确比不上,做玩具赚的钱只够不饿着两个孩子,她没有多余的钱去追赶时髦,她已经努力地干净、齐整,她也有顾虑,她也怕给蒋文彬丢人,可是蒋文彬还是嫌她了……
那是一次不太愉快的旅行。
叶小娟满腔热血地过去,当天就回去了。
她说没想到首都的招待所那么贵,身上没带够钱,就不住了,蒋文彬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钱,夫妻两个都是口袋空空,叶小娟没再说什么,苦笑一下,装作轻松地与蒋文彬道了别,把自己剩下的一点钱留给蒋文彬,叶小娟独自去了火车站,她没要蒋文彬送。
这是他们夫妻隔阂的开始。
叶小娟的字认得越来越多,信上的字却越来越少,最终固定在六七行左右。
三四行交待自己的近况,一两行问候家里的情况,然后就是一些想念的话语。
叶小娟拿到信之后不再觉得甜蜜了。
蒋文彬真的想她吗?
想她,为什么不想她去找他?
蒋文彬上大三那个冬天回来的时候,叶小娟替他收拾行李,她心细,想着帮他把行李箱也洗一洗,从行李箱的夹层里掏出了一张集体照。
七八个男女前前后后地站在一大片火红的枫叶前,有老有少,年纪大的看上去差不多快五六十,年纪轻的反倒是少数。
叶小娟第一眼就看到了蒋文彬。
他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间,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衫,叶小娟没见过这件衣服,大概是他新买的,显得他很精神,意气风发的模样,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夺人眼球。
叶小娟痴痴地笑了一下,目光往旁边挪动时,才看到了蒋文彬身边站着的姑娘。
那姑娘的头发太短了,所以叶小娟一开始还以为是个男孩,她穿着与蒋文彬样式很类似的夹克衫,看上去英姿煞爽,甚至连脸上的神情也是如出一辙的骄傲,看向镜头的眼神是很明亮的。
叶小娟呆呆地抬起脸,窗户上模模糊糊地映照出她此时此刻的样子。
其实已经不用看了,她的脸一定是疲倦又乏味,是长年累月日复一日带孩子、操劳家事后的木然。
叶小娟又看了一眼照片。
蒋文彬和那个女同学站得很近。
其实这也很正常,因为照片里的人为了取景入境,每个人都挤在了一块儿。
叶小娟极力说服自己。
阳光照在照片上,背后似乎隐隐透着字,叶小娟翻过照片。
照片上的字她都认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字迹娟秀,不是蒋文彬的字。
其实意思她还是不懂,她没怎么读过书,小学都没毕业,为了跟蒋文彬写信,她把字典翻烂了,每天晚上边哄孩子边抱着字典学习,字是认得很全了,可这种句子对于叶小娟来说依旧晦涩难懂。
既然不知道,那就去问好了。
叶小娟拿着照片去问洗澡出来的蒋文彬。
这是他们第一次大吵。
蒋文彬指责叶小娟不懂尊重个人隐私,随便乱翻他东西。
叶小娟的确不懂什么叫隐私,她流着眼泪面对大吼的蒋文彬,她问他,你还爱我吗?
蒋文彬回了她一句,疑神疑鬼的,有病吧?
她不说话了。
她还爱他,像当初结婚时那样爱他,可他看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从前令她心动的光。
叶小娟萌生了离婚的念头。
她是个乡下姑娘,但她也是个骄傲的乡下姑娘。
在村里,她样样都掐尖争先,从来也不比任何人差,她相信凭借自己的双手,会过上她想过的日子,进城以后,她也努力工作养家,她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她是理直气壮地想要和蒋文彬离婚的。
儿女的哭声将叶小娟从慷慨激昂中拉回了现实。
她的一双儿女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感情和睦的父母在激烈争吵,手拉着手在客厅走廊里嚎啕大哭。
“闹够了吗?非要把孩子们都吓成这样你才满意是不是?叶小娟,我发现你真的是变了。”
她的丈夫说她变了,以一种受害者的姿态搂着一双儿女进入卧室,回头用一种警告的语气对她说:“你现在脑子不清楚,最好冷静冷静。”
冷静过后,叶小娟明白了,这婚不能离。
孩子还那么小。
之后他们变得越来越频繁的争吵。
没有了炽热爱意的婚姻,叶小娟觉得自己像是根火柴,随便一点小小的摩擦都能将她迅速点燃,想要与人同归于尽。
毕业之后,蒋文彬想留在首都,叶小娟反对,她呛他,“万一以后在大街上碰上你那些老同学,你怎么跟他们说,我就算了,你就说是亲戚就行,朝朝和月月呢?亲戚的孩子?”
那个姑娘是首都本地人,叶小娟知道。
蒋文彬气疯了,那次吵得很厉害,蒋文彬摔了家里的一个花瓶,夺门而出。
叶小娟自己蹲下来收拾,一片片地捡碎片,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喃喃自语,“旧货市场买的,十块钱呢。”
碎了的东西就是碎了,最好的归宿就是被丢进垃圾桶。
可叶小娟破碎的婚姻却一直苟延残喘了下去。
蒋文彬最后还是没留在首都,他回到南方,在大学里任职教书,他在学校里是温文尔雅的教授,回到家里却是对叶小娟寸步不让,他似乎是在报复叶小娟,以一种进攻的态度,不遗余力地对叶小娟挑剔。
“骨子里的小农思想。”
“无知妇孺。”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叶小娟从蒋文彬的“批评”中学到了不少知识。
有的时候,她睡糊涂了,一觉醒来,也会产生疑问,那个在油灯下说着,“小娟,你手真巧”的男人是真的存在过的吗?还是,因为时间太久,她自己美化了那段记忆,其实从一开始,蒋文彬就只是将就,只是不得已,他根本从来就没有像她这样爱过他。
关于这个问题,叶小娟从来只是自己想,她没有再问过蒋文彬了。
像她这样的“乡下人”谈什么爱不爱,还是和一个大学教授,多奇怪啊?
大学教授是份体面的工作,收入在当时也不算低,加上单位分配了房子,一家人可以说是以衣食无忧。
叶小娟没有选择在家里不上班,而是找了个服装厂的工作继续上班。
对此,蒋文彬很反对。
“家里又不缺你那几十百来块钱,何必出去累死累活地挣那一份辛苦钱?”
“说出去,别人以为是我虐待你。”
冷言冷语,叶小娟通通不听,她坚持去上那一份班,挣她自己的那一份工资,她不靠蒋文彬养,在她心里,她和蒋文彬已经不是夫妻了,她和蒋文彬只是共同抚养一双儿女的关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