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氏发不出声音,两眼迷离地瞪着,捂在口鼻上的手缓缓松开,他跪滑下去,头往前冲了一下,身后的人颇具风度地将他放倒在地上,避免了他直接摔个嘴啃泥。
轩辕氏看到一双熟悉的、充满湖光山色的眼睛,那目光凝视着他,温柔无极。
夙鸣对轩辕氏抱歉地微笑,他蹲下将轩辕氏的双手绑在身后。
他慢条斯理,轻声地说:“没想过在这里会碰见我吧?”
夙鸣将轩辕氏捆绑完,另取来一件黑色的外衣套在他身上,他的动作轻柔,避开了轩辕氏背部的伤口,他总是这么温柔,轩辕氏震颤起来。
夙鸣按住他颤动不已的肩膀,凑到轩辕氏耳边发问:“你觉得我跟了你多久呢?”
轩辕氏说不出话,他看着夙鸣,眼中的震惊大于仇恨。轩辕氏始终难以置信地看着夙鸣。他恢复地很好,行动自如,手指上有一枚似曾相识的戒指。
一种巨大的,无边的恐惧缓缓地侵袭而来,轩辕氏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感到恐惧,极大地恐惧。
夙鸣微笑着,抽出一支箭抵在轩辕氏的喉咙口:“刺杀大王,杀无赦!”
轩辕氏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无力说出,夙鸣抬头看着远处的明月。
他复又低头,目光像被月光笼罩般冷淡,“但我不杀你。逃吧,如果你有这个本事。”
轩辕氏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仓皇朝远处跑去。
轩辕氏刚被放跑,周琰刚巧一脸茫然地从姑苏台楼上下来。
等他急匆匆赶到大柳树下,却发现并没有人。他四处张望了一圈,突然被夙鸣拖到了一片幽暗处。
周琰在反应过来之前先被夙鸣撬开了嘴唇,夙鸣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花香,跟清甜的水果味道搅在一起,春秋时序交织,有一种红尘颠倒的错觉。周琰有点懵,在被按在角落里亲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真可爱。”夙鸣轻轻地说。
“你怎么在这儿?”
“想见你。”
周琰害羞了一下,他因为害羞而打岔开去,竟然脱口而出一个关键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混在教坊的人里面?万一姜尤大夫看见你怎么办?”
夙鸣一惊,心想完了,这可怎么解释。
“见到我。”夙鸣一把抱住周琰,慌忙蒙混过关“你不觉得开心吗?”
周琰:“当然开心,可是……”
周琰本来想说太危险了,谁知道他还没张口,夙鸣就又亲了上来。
周琰被亲得喘不过气,他伸手搂住了夙鸣,警觉起来。
夙鸣有点热情过头,夙鸣现在非常地着急,这种着急的感觉是“我得赶紧把事糊弄过去”,而不是“许久不见表达关心”。
他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刚才那个一晃而过的黑影,似乎也很可疑,很有可能是他的同伙。
那么问题来了,夙鸣的同伙,最有可能是谁呢?该不会是师父吧……
周琰努力挣扎了一会儿,实在是敌不过夙鸣投怀送抱,他挣扎了十几下才松开了夙鸣。
“这里……不行。”
“那就赶紧回去。”
“夙鸣,你怎么了?”
夙鸣一激灵,他感觉周琰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按在了树上。
树影之下一道月光照在夙鸣的脸上,周琰看到夙鸣轻微瑟缩了一下。
“如果你骗我的话……”周琰歪了一下头,“那我就当做不知道。不过你总得说个理由,敷衍我一下,我没有这么好糊弄吧?”
夙鸣沉默了一会儿,他也不知道师父那边事情办得怎样了,只好拼命拖时间。
于是他心一横说:“我喝酒了。”
周琰脸色一变,夙鸣觉得这个表情很可爱,于是伸手去摸了摸周琰的脸。周琰满脸写着茫然,他真的摸不准夙鸣是在说谎,还是真的喝了。
周琰皱眉:“师父说你不能碰酒的。”
“在船上的时候,周围那么多教坊里的女人,如果我一直拒绝,会被怀疑。”
周琰再皱眉:“喝了多少?”
“一杯,就一杯。”
周琰凑上去使劲在夙鸣的衣领口嗅了几下,他闻到了一股呛人的廉价脂粉味,似乎若有若无夹杂着酒的味道。
周琰嗅了几下,一把抱起夙鸣朝宫外走。
“别抬头。”周琰低声警告,他走路带风,大步朝前迈去,与宫内侍卫和途径的婢女遇见时,就侧过身遮住了夙鸣的脸。
周琰光明正大早退出酒宴,秋猎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契机,入夜带人出去也不止他一个,倒是并无任何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出了宫门,周琰抱上瘾了,突然舍不得把夙鸣放下。
“睡一会儿吧,不舒服告诉我,我们回家了。”
夜场的狩猎开始,宫人和侍卫们打开栅栏,将驯养在此的牛羊,野猪和驯鹿一齐放了出来。
夜间的捕猎比白日更加惊险,轩辕氏朝姑苏台深处的山林里跑去。他突然感觉身后有仓促的脚步声追来,随后一支铁箭呼啸着射中了边上的一棵大树。
轩辕氏一下子跌倒在地,他双手背在身后绑着,背上的伤并不深,但血和冷汗此时一同流下,衣服紧贴在身上疼得皮开肉绽一般。
他慌不择路地朝山上奔去,就在他逃窜的时候,身后传来沉重的蹄声,轩辕氏慌张地回头,竟然看到一头獠牙尖锐的野猪朝他冲过来。
这头野猪身上被射中了一支箭,所以狂躁至极。轩辕氏惨叫着再度跌倒,野猪擦着他的身疾驰而过,掀起剧烈的尘土,一路狂奔朝前而去。
夜猎本是个惊险刺激的余兴节目,喝了酒起了兴的男人们,除了挥刀舞剑,最好的方式便是夜猎。因此除却毫无威胁的牛羊之外,会放出一头饿了一整天的野猪,并且人们还要放冷箭先将野兽激怒,将狂躁的野兽驱逐至山林中,再进入围捕。
若是能抓到,便作余兴,若是让这些动物跑了,也就当茶余饭后的消遣。
轩辕氏并不知道夜猎,他以为所有的人都是来抓他的,只能怀揣着从未感受过的恐惧逃窜。他逐渐感到体力不支,不断地跌倒,头晕目眩,脚上布满了伤痕以至于每走一步都艰难无比。
那追逐的脚步从未停歇,就像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噩梦,时断时续,但永远在他身后跟着他,伴随着马蹄和箭射过来的声音。
山林之中一路往上,就会被逼上绝路,围困在山顶。
轩辕氏在中途忽然意识到应该朝山下逃走,于是慌不择路地从小道穿行。林间险峻的山路因为前些天下雨湿滑,轩辕氏双手被缚,一脚滑落下去,滚下了山坡。
最后他终于筋疲力竭地倒下,伏在地上,再也挪不动一步。
眼前是巨大的黑夜和永远无法逃脱的森林,轩辕氏匍匐在地,他想笑,想哭,脑海中无端闪过很多莫名其妙的事。
他会死在这里吧,因为被迫害,被报复。
轩辕氏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的滑稽。他忽然疑惑起来,他的人生,究竟是怎样一步步搞砸到如此地步的。
第32章 良心
几个时辰之后,山下的几个大臣发现了昏厥于此的轩辕氏。
浑身是血的人躺在地上,一下把人们的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他们见此人双手被绑着,形迹可疑,但却还活着,便立即将他带回了姑苏台。
姜尤大夫得知此事匆匆赶来,发觉是前几日见过的老农,大吃一惊,又听说此人在山中被擒获,便将此人扣下,派人给他清理了伤口。
周琰进家门的时候,夙鸣真的睡着了,周琰没有叫醒他,把他小心地抱在床上,盖好被子。
他生怕夙鸣有一丁点儿的不舒服,或是半夜突然生病,就搬了个椅子靠在床边趴着,这么看了他一会儿。看着看着,周琰忽然觉得心中有一种非常柔软的感觉,就像是被甜化了一样,一点点地扩散开去,他忍不住在夙鸣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某种全新的感觉在悄悄的萌芽,周琰以前只想粘着夙鸣,但在百越,夙鸣第一次低头向他寻求安慰,他也第一次尝试着去安慰夙鸣,他们俩当时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但是慢慢地,一点点地回味过来,他觉得那是一种更加重要的东西:责任。
周琰从百越回来之后,想的最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陪在夙鸣身边,去郊外或者湖边散散步,或者就像这样,看着他入眠。
周琰趴在床边闭上眼睛,他只有一个念头,想这样一直照顾夙鸣。
大约是半夜,夙鸣把周琰叫醒。
“别压着胳膊,快点上来。”
夙鸣中途清醒了片刻,他看到周琰趴在床边,顿时睡意全无,赶紧将他叫起。
周琰睡眼惺忪:“我没事。”
“快点。”
周琰挣扎了一下才站起来,手臂和腿都失去了知觉,他一站起来还有点头晕。
夙鸣把他拉进被窝,伸手给他捏了捏手臂,周琰睡前一番养家糊口的宏伟抱负,马上忘到脑后,他赶紧抱住夙鸣的手臂,翻身把脑袋在夙鸣身上蹭来蹭去。
“我没喝,骗你的。”
“没关系。”
“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夙鸣提醒他事情的严重性,“我骗你了。”
“就算骗我,夙鸣也不会伤害我的。”周琰闭上眼睛,找了个舒舒服服的位置靠着,“是为了我好,所以没关系。”
夙鸣任由周琰靠着,把他把被子盖好。
“我跟师父一起来的,来这儿有点事。”夙鸣没法对周琰继续撒谎,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听了几句话就心软。更没想到,坦白的居然是他自己……
周琰猛地睁开眼睛:“果然是他,师父人呢?”
“师父找他老朋友去了。”夙鸣思索了一会儿,“应该快碰上了。”
“师父有朋友吗?”
夙鸣笑了:“你问得可真不客气。”
“是轩辕氏。”
周琰挪动了一下,夙鸣一把按住他:“别动,就这么靠着。”
“我都快忘了这事,你在百越的时候就说要找轩辕氏。”周琰才想起来。
“我也没瞒着师父,我一回羽渊池就把计划告诉他了,没想到师父说要帮我。轩辕氏被我引诱上钩,他对夏丹说的计策是献上宝物,将元久救回,但他来到姑苏台,却想刺杀凫休。”
轩辕氏已经江郎才尽,他的确会为此铤而走险。
人生处处是坎,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从名声的最高处的巅峰跌落下来,这其中的痛苦和煎熬,或许比怀才不遇更加难以忍耐。
周琰又想抬头,再次被夙鸣按住:“什么时候?”
“刚才,我拦下了。”夙鸣平静地说,“轩辕氏以老农身份混入姑苏台,他意欲行刺之时我恰好下船,你看见我之后也从大殿三层之中走出,所以轩辕氏看到你在凫休的殿外徘徊,便以为你在保护凫休的安全,想把你引开。”
“他想趁你暂离,立即刺杀凫休,但他没看见我在身后。”
夙鸣顿了顿,周琰才说:“所以你才这么急着拦住我。”
夙鸣笑着问:“你会杀了轩辕氏吗?”
“会。”周琰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
“他一把碎骨头,万一被你打成残废也很麻烦,你还得给他养老送终。”夙鸣突然说起一件事,“我刚才看见他的鼻梁是歪的,也不知道被谁揍的。”
周琰想了想,很惊慌:“不是我吧?在大楚似乎有那么一次,不过记不清了,我把他鼻梁骨打断了?!”
夙鸣意味深长地看着周琰,伸出手指勾住他的头发:“我救了大王一命,你是不是要代他赏我点什么?”
“你还想要什么?我不是连人带家的都给你了吗?”周琰哼了一声,“送不起贵的了。”
夙鸣思索了片刻的:“是啊,那我们成亲吧。”
周琰哐一下坐起来,震惊地看着他。
“你没想过吗?”夙鸣跟着坐起来,震惊地看着同样震惊的周琰。
周琰脸红了:“我当然想过,但我就是想想,你主动说……我就……”
夙鸣看着他,一眨眼的功夫,他突然觉得这人十分碍眼了,再一眨眼,他简直想把周琰轰出门去。
周琰看到夙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气。他反应迅速,嗖一下钻回被窝,裹成一团,牢牢扒住床沿,防止被扔出去。
周琰可怜兮兮地解释:“主要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提,我发誓,我想过很多回的。”
他想了想,又举例说明:“我没有想过跟别人成亲,否则几年前大王给我安排婚事的时候,我早就答应了!”
“怎么了?你心里惦记着我还想霍霍别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做了要遭雷劈的,你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你有没有良心?我为你守身如玉!”
“我是没良心,你有就行了。”夙鸣伸手,轻轻往他胸口戳了两下,两指一并往下一划,“我清楚你的为人,你不会为了一时寻欢作乐,放纵寻欢,伤别人的心。”
“你要是没良心,我怎么会看上你?”夙鸣轻声细语地讲,“我也只配给你管着,你知不知道?”
周琰还真不知道,他居然有这个本事能管得住夙鸣,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很清楚,现在的气氛有点危险。
第33章 纯钧
“大半夜的你注意点。”周琰继续往被子里缩,用被子蒙住头,“你不要逼我做坏事。”
“那你再好好想想,有些话我只说一次。”夙鸣面对一坨被子,微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拍了拍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