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辛铮觉得造型师给自己精心打理的发鬓都已然被汗水浸湿了。他今天用宽松的风衣遮住了隐隐显出轮廓的小腹,仗着肩宽腿长撑起了正装的气场,然而就算外表看不出端倪又有什么用呢?今天在场的人里有多少都已经知道了他正装之下的狼狈脆弱?尽管他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坦然性格,然而当走下装饰考究的私家轿车,看着富丽堂皇的私家别墅里那宛若来自另一个他毫无了解的、浮华高贵的陌生世界的光芒,哪怕是他也没有百分百的自信,觉得自己能撑过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就在此时,荆淼无比自然地伸手轻轻揽住他的腰侧,淡淡地转头向司机道了声谢,保持着这个并不过分亲密却占有欲十足的姿势,暗暗引导着让他往会场走。辛铮有些惊讶地偏过头看了看上午还埋在他怀里撒娇的小男友,荆淼今晚打扮得非常正式,细碎的刘海全部梳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柔和浅淡的眉画得更深更凌厉,平日显得太过苍白的肤色在夜色中没那么刺目,宛如珠贝般柔和细腻暗暗生光,乌玉般深邃冰凉的眼珠里含着盈盈的光点,一点看不出平时泪盈盈的弱气模样,分明是个极清爽而俊美的挺拔青年,惹眼得让辛铮片刻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西装革履的荆家小少爷冷淡而礼貌地冲门口接待的侍者点头示意,伸手轻轻护在辛铮身前,滴水不漏地挡住了所有好奇讶异幸灾乐祸而前来寒暄的亲戚们,辛铮就愣愣地看着那些衣着华丽气质倨傲的陌生人被荆淼客气疏离地打发走,每次和自己搭话都会被荆淼抢答,想拍他肩膀的手还没落下来就被荆淼伸手挡下,不容拒绝地用一句“他身体不舒服”谢绝一切肢体接触,到头来辛铮要做的不过是恍恍惚惚地跟着点头,一路欣赏着小男友微微抬起下颚时冷淡高傲的侧脸。
荆淼笑盈盈地拨开人群搂着辛铮入座,语气乖巧礼貌,手上动作却十分强硬,眼底乌沉沉的分明没有一丝笑意,只有偶尔抬眼撞见辛铮目光时会倏地温柔下来,灵动地冲他眨眨眼微微一笑,随后又颇为吝啬地收起情绪,继续他那套熟练的社交辞令。辛铮见多了荆淼一生气就扭头不理人默默掉眼泪的任性模样,怎么也没想到小少爷应付起人来这么耐心这么熟练,居然还能顾得上护着他,也不知道从小到大应付了多少次,想来这次也是实在被催得没办法了才问他要不要来的……难怪他假装要拒绝的时候小少爷急得快哭了呢。辛铮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地垂眼看着荆淼强打精神谈笑风生的模样,没成想荆淼正好微微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时忽地一愣,嘴边的应酬话忽然就停了下来,顿了一会儿才猛然回神,在桌下狠狠捏了捏辛铮的手。辛铮惊讶地发觉他手心冰凉潮湿,竟然早已被冷汗浸透了。他正想开口安慰小男友,荆淼却先他一步凑过来,趁着给他整理餐巾的功夫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别盯着我看,我……会集中不了注意力。”
辛铮看着他脸上不动声色,耳根却早已红得要滴血的模样,又将今晚不知道第几次想开口的“你没必要这么护着我”给咽了回去。算了吧,看在纯情小男友这么尽心尽力护着他的这份心意上,再忍一会儿也可以……说实话,他在来的路上倒还是有些自惭和紧张没错,但被当做毫无主动权私人携带的玩物家眷般,在荆淼和那些烦人的亲戚间被推来推去摆弄到现在,他简直满心都是想要破罐子破摔的烦躁:他又不是非得求着荆淼娶进门才能过活的OMEGA,来这一趟不过是顾及小男友和他家长的面子,想试试能不能搞好关系罢了,真搞不好他转头就算绑了小少爷私奔出国他们又能拿他怎么办?他可不是来应付这些自认高人一等的亲戚的,这种表面上关切荆淼人生大事可心里明显只是来看小少爷笑话,顺便鄙视他这个野男人一番的“大人们”,他实在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们。他本来就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的繁文缛节,勉强应付起来也十分被动,要不是荆淼还愿意替他客套,辛铮怕是早就心直口快用一句“无可奉告”噎回去了。可一直被小少爷护着他也不舒服,被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要说不感动是假的,但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场宴会里的人似乎都把他当做勾搭上小少爷奉子成婚才有资格踏进这家门的野男人,是个一点没有ALPHA尊严的奇葩,荆淼对他的偏爱还加重了这种错觉,是个让人看不起又惹不得的人物——辛铮被他们看得背脊发麻青筋暴跳,他对陌生人可没有对荆淼那种无穷无尽的包容,要不是不想毁掉荆淼客客气气应付了一路的努力,他早就甩手走人了。
就在此时,他听见一个优雅从容的女声从主位传来:“看来我们家淼淼是真的很喜欢你。”他闻声抬眼,这才第一次和荆夫人对上视线:荆淼真是完全按着母亲的美人胚子刻出来的,那双眼含秋水楚楚可怜的大眼睛传了十成十,荆夫人也是一样的面容精致眉目浅淡,只是气质更为成熟优雅,女性的面部轮廓也更为柔和,不像荆淼那样瘦得骨线锋利,眼里带着被惯坏了的天真与乖戾。女人笑盈盈的眼神在他和荆淼之间徘徊,带着善意的打趣意味,让辛铮今晚恶劣的心情第一次好转了些许。随后他才慢慢开始消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等等,荆淼的小名叫什么来着?!
辛铮忍不住坏笑着看向荆淼,小男友早就被母亲猝不及防揭出来的黑历史羞得连脖子都红了,低着头专注地把盘子里的食物切得支离破碎。怪不得荆淼总给人一种被当做女孩子养大的错觉,小名居然叫淼淼……这不纯粹是女孩子的小名嘛!小时候怕真是被人当娇惯任性的小姐养大的,不然怎么遇事就哭唧唧的用眼泪解决问题呢?倒也真是难为他长这么大心理性别认识还没出问题……辛铮越想越好笑,要不是气氛实在不合适,他简直想凑上去要咬着荆淼的耳朵调侃他“淼淼小宝贝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小名叫什么啊?”
那边的荆夫人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个笑起来实在很讨喜的英俊男人和自家儿子眉来眼去,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家那个发起脾气来对谁都敢甩脸色走人的宝贝儿子明明一脸窘迫,却只是嗔怪地扫了身边的男人几眼,那个男人一皱眉荆淼马上又凑过去了,满腔的关怀爱意溢于言表。她清楚得很,荆淼作为家里的幺儿从小到大都只有被宠的份儿,别说照顾别人,连别人的感受都从来没在乎过。
她从来没指望过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小儿子能分化成ALPHA,所以哪怕听说荆淼找了个ALPHA对象,她也就自然地理解成小儿子身娇体弱还是喜欢找个强大可靠的人宠着。只是后续发展实在超乎所料,她怎么也没想到会从私人医院那里得到自家小儿子居然让一个ALPHA怀孕了的消息,更没想到会看见曾经那个想要什么都会被轻易满足、也因此什么都不在乎的小儿子,如今全心全意照顾另一个人的样子。就一顿饭的功夫,她看着自家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儿子表现出了奇迹般的殷勤细心,那个男人还没说话他就主动把盘子递过去,看着男人用不惯刀叉他还暗暗提醒侍者上菜时预先切割好,一会儿帮着理餐巾一会儿趁着视线死角细细地替男人擦干净嘴角,那眼神赤裸裸的就差没一口咬上去……唉,能让小儿子喜欢到这个份上,这个明显和他们不是一个生活圈子的年轻ALPHA,究竟是有什么魔力呢?
荆夫人叹了口气,开口打断了两个年轻人暗地里的打情骂俏,语气温柔气势却不乏威严地问辛铮:“今天邀请辛先生过来是为了什么,你是知道的吧?”
眉目轮廓清晰深刻的英俊男人抬起头来,一双亮得惊人的漆黑眼睛毫无胆怯地直直和她对视,却意外的让人生不出多少被冒犯的不适感:那双眼睛里带着某种野兽般灵动而直率的神色,这种自由散漫的性格又哪里会在意多余的礼数呢?他带点笑意直视过来就是最真挚的礼节了
。
辛铮在桌底下悄然挣开荆淼死死掐着不让他乱说话的手,对着德高望重的家主夫人粲然一笑,直白清晰地回答:
“我知道啊。您是想试探我到底能不能配得上荆淼吧?我的表现就是这样了,至于答案……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了吧?”
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一次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全场都随着这句胆大包天的冒犯之语寂静下来。许多人对辛铮的印象都只是荆淼背后那个沉默挺拔的男人,虽然比传言中的高大俊朗不少,看着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ALPHA罢了,谁也没想到荆家这个离经叛道的ALPHA媳妇居然这么出格,仿佛他面对的不是荆家现任的女性ALPHA家主,不是他未来时时要探其鼻息过活的长辈,只是个平等谈判的伙伴罢了。
荆淼面无血色地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住辛铮的大腿,脸色难看得仿佛闯下大祸的不是辛铮而是他本人,保持了一晚上的游刃有余顷刻间分崩离析,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急红了眼眶,凄切惶急的目光反复在辛铮和他高高在上的母亲之间徘徊,带着某种近乎恳求的神色——也不知道是想求母亲原谅还是求辛铮闭嘴,或者干脆只求某个看不见的神明挽救这场闹剧,别让他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
荆夫人本人神色惊讶,倒也并没有太过愤怒,只是有些玩味地垂下眼睫,听不出情绪地追问道:“那我要是说……你配不上呢?”
在荆淼扑上去捂住辛铮的嘴避免男人祸从口出之前,辛铮已经毫无犹豫地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和荆夫人对视着回答:
“我自然会尊重您的判断。但是,我也不是来求着您同意让我和荆淼交往的——我是个ALPHA,不需要求着他对我负责,更不稀罕他的身家地位。我们在一起是你请我愿,也只需要我们俩你情我愿就足够了。如果您能够支持我们,我会终身对您心怀感激,如果您不答应——”
辛铮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闪闪发亮的虎牙又隐隐带着些张狂的味道,是那种有些危险又不会让人讨厌的坏笑。他慢条斯理地回答说:
“那您可以试试,什么时候能抓到我这个和您儿子私奔的野男人。”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某种惊愕万分近乎恐惧的情绪顿时在鸦雀无声的大厅内弥散开来。那个无权无势声名狼藉的外人居然敢当面威胁他们家主的事实,让这个世代以来都恪守尊卑礼节的保守家族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和恐慌。当初荆淼为了个ALPHA出走的举动对他们来说就够惊世骇俗了,谁知道那个勾引跑了他们家小少爷的ALPHA本人更是放肆得无法无天——家主会怎么处理他呢?把他押进地下室里秘密调教到乖顺为止?还是让他以后再也没法说出话、没法走进家族的主宴会厅?还是干脆让他从小少爷身边就此消失?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位高权重的现任家主不动声色地沉默片刻,随后竟然嗓音清亮地笑出声来,流露出某种罕见的、近乎失态的真实情绪——一向自持稳重的家主仿佛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一般,饶有兴味地期待着对方还能给她带来多少崭新的惊喜。
她宽容地摆摆手驱散了处于警戒状态的保镖,半是调笑半是鼓励地对呆愣一旁似乎还未从一连串惊人变故中反应过来的荆淼眨眨眼,满是笑意地开口:“你喜欢的这个ALPHA倒真有些特别之处,我有些被说服了……那好,你现在告诉妈妈,你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荆淼方才情绪激动时积攒在眼里的薄薄一层眼泪还没来得及散去,此时瞪着一双水雾朦胧我见犹怜的泪眼,脸上是宛如置身于美梦之中不敢置信的迷茫神情,就这么泪眼朦胧恍恍惚惚地愣住了,直到辛铮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才猛然回神,无比激动地拼命点了点头,再抬起脸来的时候明明都没来得及露出喜悦的表情,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泪流满面。在这决定他人生大事的最关键时刻,满眼热泪似乎完全脱离了他意识的控制汹涌肆意地淌落下来,一副强忍欣喜茫茫然落泪的模样,仿佛忽然发现美梦成真不知所措的孩子般可怜又可爱。
他哭得实在有些厉害了,以至于荆夫人都得等着辛铮帮他顺完气擦干净眼泪,好不容易才不会被自己的泪水呛得哽住以后,才又无奈又好笑地继续把话说完。身边的随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做工精致的小盒子,荆淼和辛铮瞥到那个小物件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福至心灵,一瞬间就同时反应过来了这是什么东西。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么重要的物件居然出自他们以为最不可能得到祝福的人之手,以至于两人在听到荆夫人笑着说“虽然现在才求婚不符合我们家娶亲的传统礼节,不过你给我找的儿媳也不像是会在乎这个的人……即使你们俩都不在乎,妈妈毕竟还是传统派,总希望孩子生下来前你要给人家个名分”的时候,脸上都露出了非常复杂的表情。
但是盒子都已经不容拒绝地塞到了荆淼手里,满场充当见证人的宾客已然就位,荆夫人又实在尽职尽责地表现出了为人父母的宽容与恳切,这个全场都在屏息凝视期待着进展的气氛有种奇特的魔力,推动着从来没有考虑过用公开求婚这种又浪漫又羞耻的方式确定关系的荆淼油陆夿气邬令勼器洏仪跟星深吸一口气,虽然脸色涨红热泪盈眶,连握着银白戒环的手指都颤抖不止,却依然鬼使神差地单膝跪下,就着今天这一身格外清俊正式的着装郑重地张开嘴唇——
不行,他实在紧张得连牙关都在发抖,还得拼命调一会儿呼吸才能把嗓子里的颤抖压下去。就在这个当口,荆夫人却唯恐自家儿子还不够紧张似的,坏心眼地慢悠悠插话道:“你可想好了,要驯服这么大胆的男人可不容易,你要是害怕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