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岚没停,寝宫前的两位魔女帮她推开门,“夫人, 尊上说让您晚上……”
“以后再说。”白岚的声音一如她的长相,轻柔悦朗,此时却带了些难以掩盖的慌张,“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进来,明世也不行。”
魔女对视一眼应下来。
郁荼跟上去,与她走过正殿和长廊,经过那一院云霄花,最终停在一个小房间门口。
白岚急声唤道,“阿荼,阿荼,你在这么?”
这个房间太偏了,偏到郁荼走遍寝宫内外,都对这里没什么印象。但这个时候,身高只到窗台的他正缩在房间角落。
那里还放了几个软垫,就像是在这里给某只毛茸茸的幼崽打了个窝。
小郁荼蜷缩在这里,怯怯地抱着一个枕头,说话之前先啜泣了一下,“嗯,母亲。”
他扒在枕头上的手指尖不是人类透明坚硬的指甲,而更类似于兽类的利爪。
细细看去,郁荼眼下的那片脸颊上,隐隐约约有一些透黑色的鳞片。有斑斑血迹留在上面,显得那双可怜兮兮的黑瞳都有些血色。
这里没有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只有一只幼年的怪物。
但身为母白岚却如释重负,她疾步走上前蹲下,“又难受了?怎么总跑到这里来?”
“疼……母亲……唔嗯……”小郁荼抱着枕头,把自己的指甲藏在里面,整个人依偎进白岚的怀里。
他不是那种习惯撒娇的孩子,但在最初的这段时间每一次蛇鳞的生长,都切割肌肉,顶破血管。属于异兽的血脉腐蚀着人族弱小的血肉,毫不怜惜地在这具身体上刻下痕迹。
白岚毫无办法,只能一下一下地拍在儿子后背,“阿荼,我的小阿荼。”
郁荼疼得全身发抖,紧紧抱着怀里的枕头不让自己有机会抓到母亲。
“好难受……呜嗯嗯……早上起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小郁荼刚才还可以忍受,现在有母亲在身边再也压不住心中的委屈。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阿荼……”
白岚神色间心痛难掩,这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如今这样痛苦,她作为母亲却不能帮上半分,“下次在大房间等我,别来这里了,这儿冷。”
郁荼满脸都是眼泪,“但是这里舒服。”
白岚手下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舒服?为什么舒服?”
“我不知道。”郁荼小小地啜泣了一下,“这里,疼得少一点。”
才十岁的小郁荼只是凭本能说自己的感受,但此时站在两人身后的郁荼却将目光定在了白岚脸上。
“阿荼,为什么在这里疼的少一点?你是说在寝宫的不同地方痛感不同吗?”白岚问道。
郁荼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他本能地希望小时候的自己不要回答这个问题,仿佛回答以后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小郁荼点了一下头,“在大房间那里最疼,这边要舒服很多。”
大房间说的就是寝宫中央白岚的房间,而这间阴暗的小屋,是整个寝宫的边缘。
为什么身上的疼痛会随区域变化改变?白岚心下一沉,郁荼这个症状是最近才出现的,她不敢告诉郁明世。
这个曾经她最爱的男人,现在有了更多的妻子。她在其中,保护住自己和郁荼都很艰难。
现在还不清楚郁荼身上到底因何而起,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白岚不敢妄动。
但如果是有人在她寝宫中放了什么,毒药蛊虫或者诅咒,确实是会首先选择她的住所下手。
……
小郁荼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沉默下来,他用柔软的发顶蹭了蹭白岚的下巴,“母亲,别担心,过一会就好了。”
话音刚落他就被痛得抖了一下。
“……过一会就好了,我没事。”
小郁荼被白岚抱紧,她身上带着暖意的花香松松地围在身边,仿佛母兽围出的安全区域。
白岚轻声对自己的儿子道:“你不会有事的,阿荼。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即使她现在已经弱到连法术都难以施展,但若是这魔宫中有谁不长眼想对他儿子下手。
我不会放过她的,白岚想到。
……我不该来这个地方。
小郁荼身上的痛感慢慢消失,但生长出的鳞片并未消退。白岚拿了块巾帕蘸水帮他擦掉溢出来的血渍,有些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只是稍微碰到就会让粉雕玉琢的小孩子疼得一哆嗦。
白岚眼眶有些热,但在郁荼面前,她还是不想表现出软弱的一面。
只是强忍着将小郁荼打理干净,强行挤出一抹笑来,“阿荼,我最近大概会有些忙,你乖乖待在这个房间好不好?”
白岚有怀疑的人选,郁荼身上的东西和蛇鳞极其相似,六夫人柳熙出身蛇族,又对她毫不掩饰恶意。而同时,三夫人和柳熙交恶,也有可能是这个女人从中作梗。
白岚不知道这种法术最后会有怎样的结果,但必须要快,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郁荼痛苦到死去。
“母亲……”小郁荼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眼巴巴地看着白岚,手指抓上她的袖口。
“乖阿荼。”
白岚抱抱他,拿出一颗糖味道郁荼嘴边,“乖阿荼。”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想法突然涌上心头——
“阿荼,我要是带你回云霄……”
剩下的话被白岚自己咽了回去。
“母亲?”郁荼迟疑着问道,
“……不,没什么。”白岚把他放回软垫上,起身垂眸。
曳地的白色法袍仿佛凝成实质的月光流下,她被包裹在其中,不似这尘世中的俗物。
皙白的手指抚过郁荼额前碎发。
“乖阿荼。”
之后,小郁荼面前的裙尾就转了一边,白岚如同来时那样匆匆离开。
别!
注视着眼前一切的郁荼猛然反应过来疾步跟上。
别去调查!
别去追查原因!
别!
母亲!
他伸手,扑进了一片浓雾之中。下一刻,眼前重新清明,身处的地方却已经换了一个。
如果顾渊在这里,就会告诉他,此时郁荼眼前的这个陌生洞穴,是白岚寝宫之下的地宫。
白岚没有浪费一天时间,她几乎用遍了自己能使用的所有法术去追查下手之人。但都没有结果。
这位将尾巴扫得太干净了。
今日,她借口出游,实则是去探查了一圈柳熙的偏殿。为了掩人耳目,回来时走的后墙,还特意隐匿了身形,保证没人能看见她。
“阿荼……”
……
白岚愣在走廊上,被压制在一处的妖气浓稠得翻卷着黑雾,而这处正是她床下。
郁荼不见人影,寝宫床下却展开了一个自己从来不知道的入口……
白岚如同被整个浸入冰水中,连指尖都是僵直的。
多年后的郁荼站在她身后,伸手去拉母亲的手臂却一次一次落空。
不要去。
不要去……
白岚纵身跃入深不见底的地宫入口,只一息间就消失在了黑暗当中,如同扑入黑色火焰的白蛾。
!
于此同时,外界。
郁荼一直在轻声梦呓,焦急悲伤,辗转反侧。
顾渊一点一点把他扣在床边的手指掰开,一根一根握在自己掌心查看,指甲下已经有了血印。
这是看见了什么才能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别……别去……”
“别……”
他双眼紧闭着,眼睑处睫毛根部已经被渗出的泪水湿哒哒地沾成一缕一缕。
顾渊不能惊扰他,就把人往上拉入自己怀里抱着。
熟悉的气息覆盖而上,即使是沉溺回忆,郁荼也下意识地抱住了顾渊。
“唔……呜……母亲……”
顾渊的手指一顿,接着在他发尾处揉了揉,“乖阿荼,不哭了。”
现实无论如何安稳,回忆中一切黑暗仍然照旧进行。
这本就是许久之前就发生了的事情,如何能改变。
地宫通向里面的路只有一条,白岚不可能走错。
她越走越急直到眼前出现一片光亮——
阿荼!
小郁荼身边站了个高大的男子,而在两人的正前方,是一截被截断的蛇身。
白岚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那截蛇身只有从头到身体的一半,庞然如同山石,郁明世站在它面前,竟然只有两枚鳞片大小。
白岚只需稍稍朝里面看一眼,就能明白它来自哪里。
【郁明世……郁明世……杀了你……杀了所有和你有关的人族!】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还剩下六个头的凶兽九婴被数条石柱粗细的铁链死死扣在地上,一次一次的挣扎之下,石壁上被蛇尾甩出一条一条数米深的裂口。
郁明世很平静,他甚至没有朝那边看去。手上的短刀熟练地插入蛇头,另一手用杯子接住滴落的金色血液。
郁荼也在挣扎,但同样的锁链扣在他身上,让只有十岁的小郁荼寸步难行。
郁明世把他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了,此时白岚躲在远处,能清楚地看见儿子身上的变化。
那些蛇鳞居然已经长到了郁荼的腿侧。
更令她恐惧的是,郁荼的腿骨有些畸形。从膝盖开始,小腿骨不自然地拉长聚拢,居然隐隐显出了要融为一体的趋势。
郁明世蹲下身,细细地打量着郁荼身上的变化。
“你是最成功的。”
他很满意,所以将手上盛着金色血液的杯子送到郁荼嘴边。
小郁荼抿住唇,恐惧地向后躲,却根本无法挣脱钳制。
那些带着腥气的液体流经食道,不用到达胃部,就已经开始向他的血管骨骼蔓延融合。
【你居然对自己的儿子下手……】九婴桀桀冷笑,它无法动作,只能用言语去讽刺郁明世【人族,永远是最残忍的种族。】
郁明世没回头,他眼看着郁荼喝下最后一点血液才起身,猛地抬手将杯子砸到石壁上。
“九婴,当初你祈求我收你为坐骑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样子。你被天道关在极旱之地近万年,求我的时候就像是一条赖皮犬!”
【我求的是天道!】九婴猝然低头直视郁明世:【那时,你是天道选中之人。现在你是什么?你被抛弃了,和我一样。】
“我就是天道!我是郁明世!我是这本书的主角!
我才是天道!”
九婴怪笑一声,【是吗?】
【那为什么,你现在要靠着窃取我的力量求长生呢?】
【因为你知道,在你被天道抛弃以后,剩下的路就得自己走下去。不会再有天材地宝丹药秘籍送到你手里,而你现在,只是个大乘。】
【你无法长生,无法登仙。】
【郁明世,你甚至连赌一把都不敢。你妄想窃取我的力量,让自己成为九婴瞒骗天道,以求长生……】
“胡说!”郁明世气急败坏地挥出一掌。
“你懂什么?你这个畜生。我这是在创造。”
他指着郁荼,神色疯狂痴迷,“看到了吗?你知道在我的世界,创造人族的神叫做什么吗?她叫女娲伏羲,是人族和蛇族的结合。
九婴千万年才繁衍一次,而人族十月怀胎就能诞下子嗣。你拥有庞大的力量,而人族拥有天道的眷顾和繁衍能力。
我在造神。”
郁明世一字一顿地说道。
然后他笑了起来,志得意满地笑,“九婴,你知道吗?大概是天道为了平衡,人族和你的血脉诞生下的孩子,是没有神志的。
它们是一群只只要吞噬生长,毫无意识的傻子,会完完全全听从母体的命令。
而同样的能力,我也可以命令我的孩子们。”
“就算天道抛弃了我又怎么样呢?”郁明世看着九婴,“我仍是这世间的神。”
!
白岚再难以忍受,转身朝入口处跑去。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她恐惧到全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下流。
怎么会这样?!
她一遍一遍问自己,最后跌坐在一片不知名的丛林中。
我到底,一直在和什么样的妖魔生活?
我得……我得把郁荼带走……
我得,带走他。
郁荼蹲下身,想要碰一碰她。白岚眼中空洞寂寥一片,他的手指隔空在上面画了画,却最终仍是落空。
“别去,母亲,求你别去……”
他全都想起来了。
而后半年间,白岚暗中规划,她甚至在魔宫重重眼线下,将消息传到了云霄派。
走之前,她去见了九婴。
她要求九婴告知剔除郁荼血脉的方法,交换条件是她会在回到云霄派之后,设法放出它。
那时的九婴只剩下五个头了,一日虚弱过一日,逃走和报仇几乎塞满了它所有的意识。
郁荼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如何站在那头凶兽面前,丝毫不退让地达成了交易。
在离开之前,白岚给郁荼做了一次剔除。
只是个半成的阵法而已,她在魔宫能找到的材料有限,本来准备回去以后再做完。
但就是这次出了问题。
对于妖族来说,血脉几乎代表一切。即使白岚将这件事情做得再天衣无缝,郁明世也察觉到了不对。
郁荼还记得白岚是怎么死在自己面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