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体贴地转移了话题:“空度呢?”
谢小晚回过神来:“死了。”他顿了顿,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死得连渣都不剩了。”
妙音下意识的感叹了一句:“真不愧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止住了,小心翼翼地不再提起。
但不用说,谢小晚就知道妙音后面想说的话是什么。
——真不愧是……云竹君啊。
凉风吹散了谢小晚额前的发丝。
妙音自觉自己说错了话,想要转移话题:“看这飞舟的行进速度,要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回到南州了。”
谢小晚抬起了眼皮:“是啊。”他做出了决定,“还是……等回到南州再说吧。”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
谢小晚看着下方的黄沙,这么想着。
-
于此同时。
飞舟之下,黄沙一望无际。
在沙漠中间,坐落着一座庄严雄伟的建筑。
通过长廊进入,可见大殿中金碧辉煌,四周点缀着一盏又一盏的长明灯。
在灯光照耀下,墙壁上雕刻着一座座镀金佛像。
有金刚怒目,有菩萨低眉,也有慈祥微笑着的弥勒佛……
大殿空旷,在最中间的神像前方,盘膝坐着一道人影。
他身披着金红袈裟,将头埋在胸口,在淡淡佛光笼罩下,可见侧脸上神情虔诚。
他嘴唇翕动,无声的念着佛经。
呲——
突然,他右侧前方的一盏长明灯无风自熄,从中缓缓地冒出了一缕青烟。
藏镜因这变故停了下来,转而注视着这道青烟。
佛殿中的每一盏长明灯中都蕴藏着一个密宗弟子的命魂。
命在,灯燃;灯灭,人亡。
看这盏灯的摆放的位置居中靠前,身份应当是密教中的某一位长老。
是哪位长老陨落了,怎么会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前兆?
藏镜注视着熄灭的长明灯,思索着这盏长明灯应该是属于谁的。
“阿弥陀佛。”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浩荡的佛音。
藏镜侧过身,回头看去。
一位僧人大步走了进来。
他年纪虽大,但步伐矫健,一点也不差年轻人。
藏镜认出了来了,低眉道了一声:“长老。”
长老在他的身旁盘膝坐了下来,右手捏着一串佛珠,一言不发。
藏镜禀告:“长老,有一盏长明灯熄灭了。”
长老并没有去看,平静地说:“那是空度。”
藏镜愣了一下:“师父的长明灯……怎么会如此,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长老闭上了眼睛:“你的心乱了。”
藏镜收起了脸上的情绪,解释道:“师父待我如亲子,出了事情,我自然慌张,还望长老谅解一二。”
长老淡淡地说:“不是这件事,你的心为何而乱,你心里清楚。”
藏镜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为何而乱。
那是为了……小晚。
长老睁开眼睛,用着洞穿一切的目光看着藏镜:“你师父,不……整个密教都对你期以厚望。可是你心有牵挂,当断不断,害得你师父为你操心,以至于丢了性命!”
听长老的话说,师父是为了他的心结,出去找谢小晚,却在半途中出现了意外。
藏镜猛地抬头,脱口而出:“师父他去找小晚了?”
长老恨铁不成钢,摇了摇头。
藏镜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立即闭口不言。
大殿佛音萦绕。
佛像庄严肃穆,俯视着下方的人影,一张张脸庞上都带着慈悲普渡之意。
过了半晌。
佛殿中回荡起了长老的声音。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长老放了一件东西在面前,起身走了出去,只有他的声音遥遥传到了藏镜的耳边,“解铃还需系铃人……藏镜,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做个了断吧。”
藏镜垂眸看去,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把开锋了的刀,刀口锋利,隐约可见一道血色。
这是要让他做出选择。
亲手杀了谢小晚,解开心中的心结。
或者,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
在密教中的身份,密教佛子的地位,还有能享受到的资源……
藏镜沉思许久,最终还是伸手拿起了放在面前的那一把刀。他将刀刃握于手中,竟觉得无比地顺手。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
飞舟行出去半个多月,终于停靠了下来。
旅途烦闷无聊,这一停,大部分旅客就都迫不及待地来到了甲板上,向外张望。
南州靠海,从上方远远看去,可以望见碧波万倾。
大海一望无际,水天一色。
海鸥振翅而过,发出啼鸣之声。
周寒玉生于凡人界,从未见到过海,现在看得眼睛都要看直了:“这么大的海啊!”
他的声音并不算小,惹得旁边传来了零星的嗤笑声。
周寒玉不免尴尬,闭住嘴巴不再说话。
谢小晚站在了他的身旁,说:“南州到了。”
周寒玉小声地说:“这里就是南州啊……”
和东荒的荒芜萧瑟不同,南州青山秀水,温暖湿润,远远还能闻到一股咸湿的海风气息。
飞舟在半空中滞留了一段时间后,四周的风灵气散去,慢慢下沉,逐渐接近城镇。
有不少人在这里下船。
妙音穿过人群走了过来,说:“飞舟就只停靠在这里了,楼主,我们也可以下去了。”
这里是南州的边境,距离风月楼也不算是远。
谢小晚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低声说:“妙音你去……和他说一声。”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两人都心照不宣,知道话中的那个“他”说的是谁。
妙音回到了船舱,没过多久,她又走了出来。可以看见她的身后多了一道身影。
沈霁筠缓步走了过来。
之前他与空度交手,用惊天一剑杀死了空度。
可剑气锋利,伤人亦伤己,经过了这么一段时日的修养,他身上的伤势还未好转。
谢小晚看了一眼过去。
自从沈霁筠说出那些话,谢小晚不知如何应对,就一直对他避而不见,算起来,现在才是上船以来第一次见面。
看起来,沈霁筠消瘦了不少。
一袭天青色的长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瘦下去以后,他脸上的轮廓越发地深邃,眼下还有一片淡淡的青紫。
也是,他现在只是一个凡人,会困倦、会劳累,还会……死。
谢小晚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而是顺着人流走了下去。
南州兴盛,又背靠南海,资源丰富,故而城镇多如繁星。
就算这里是南州边境的一座小城,也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飞舟上下来的人很快就汇入了人群之中,就如同一滴水落入大海,没有引起任何的波澜。
谢小晚立在路旁,双手抱着肩膀,低头不语;周寒玉忍不住自己的好奇,东张西望;妙音则是前去联系风月楼的弟子。
而沈霁筠独自一人站在角落,形影孤立。
虽然他一身病骨,但依旧身形挺立,静静地注视着谢小晚的后背。
须臾之后。
妙音重新回来,说:“楼主,我已经联系上了风月楼的弟子,现在别院落脚,他们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楼主。”
谢小晚的目光落在脚边,没有反应。
妙音又问道:“楼主?”
谢小晚如梦方醒,点了点头:“按照你说的办吧。”
妙音的能力不容置疑,刚落地到小城,她就安排好了一切,连住处都已经找到了。
那是一处幽静雅致的别院。
院落宽阔,住下四人绰绰有余。
刚在小院安顿好,天色就变暗了下来。
一颗颗夜明珠亮了起来。
洒下的光辉莹莹,照亮了一方天地。
旅途劳顿,应该好好休息一夜。
可谢小晚的心中有事,躺了半天还是睡意全无,他干脆披上了披风,推门走了出去。
妙音侯在门口,见谢小晚出来,不免跟了上去:“楼主……”
谢小晚:“我出去走走。”他又添了一句,“不用跟着我。”
妙音只好止住了脚步。
夜色浓郁,月朗星稀。
谢小晚穿过游廊,来到了庭院之中。
进来的时候没有发现,现在才看到,原来庭院里栽种着一棵桃树。
南州气候宜人,四季如春。
就连桃树也是长盛不衰,在月色笼罩下,淡粉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就犹如一场小雨。
谢小晚抬手,其中一片花瓣恰好落在了他的指腹。
“也不知,当年种下的桃花如何了。”
话语声从谢小晚的身后传来。
谢小晚回过了头。
冷清的月色流淌在了地面上。
不知何时,沈霁筠站在了走廊下,手中端着一个酒壶,远远就能闻到一股酒香。
谢小晚捏碎了手中的桃花,突然开口:“你从不饮酒。”
沈霁筠:“……是。”
沈霁筠是一个剑修。
剑修最重要的就是手稳,喝酒这件事,是被绝对禁止的。
酒,百害而无一利。
酒后乱人心,而心乱了,自然就拿不稳剑了。
沈霁筠低声道:“往日不饮酒,是为了握剑;而如今饮酒,只是为了慰藉。”
谢小晚瞥了一眼:“酒好喝吗?”
沈霁筠摇头:“不好喝。”他顿了顿,“又苦又涩。”
谢小晚大步走了过去,一把夺下了他手中的酒壶,仰起了下颌,将酒液倾倒入口中。
他大口饮酒。
待到壶中没有一滴酒,这才停下了动作,伸手擦拭了一下沾在唇边的液体。
“果然不好喝。”谢小晚说。
凉亭下方,两人面对面而站。
谢小晚掀起衣角,坐在了其中一张石凳上。
沈霁筠迟疑了一下,也坐了下来。
呼——
一阵风吹来,桃花花瓣簌簌作响。
沈霁筠正要开口:“你……”
谢小晚打断了他的话,直言道:“你不用再问我原不原谅了——我原谅你了。”
他放缓了声音:“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想,云竹君也不用一直被困于过去。”
放下。
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沈霁筠不用一直内疚,而他也不用为此纠结犹豫。
话音落下。
沈霁筠给出了回答:“小晚,我……要死了。”
谢小晚皱起了眉头:“为何?”
话一脱口,他就反应了过来。
沈霁筠本来就变成了一个废人,又强行用了一道霸道磅礴的剑气,直接损坏了身躯,现在也只是在苟延残喘。
他确实会死。
而死,只是迟早的问题。
死亡,就如同是一场大雪,能够将以往的过去都覆盖其下,白茫茫一片再也找寻不见。
若是沈霁筠就这么死了,那谢小晚便会对他有所亏欠,再也无法问心无愧地进行下一场情劫。
他也永远忘不了沈霁筠。
这一切就好像是沈霁筠在用一条命,强行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迹。
谢小晚想到了什么,直直看向沈霁筠,脱口而出:“你是故意的。”
沈霁筠的眸光一沉。
谢小晚步步逼近,声音清脆:“空度,对……你名声在外,空度畏惧于你,第一次在东荒荒野,若是你直接用剑意逼退,他必定不敢再跟上来。”
“但是你选择在空度面前暴-露破绽,使得他将信将疑地跟了上来,这就出现了飞舟前的那一幕。”
“你明明可以不用这样,却强行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我的愧疚。”
谢小晚止住了话:“云竹君,你说,我的猜测对吗?”
沈霁筠没有狡辩,直接认了下来:“对。”
谢小晚哼笑了一声:“我何德何能,让云竹君如此殚精竭虑,筹谋策划。该不会,一切都是假的吧?”
沈霁筠:“你说得都对,不过……我真的会死。”
谢小晚:“什么?”
沈霁筠重复道:“我真的会死。”
谢小晚侧过头:“然后呢?”
沈霁筠起身。
原本他坐着的时候,谢小晚还能高出一截,现在站了起来,就压下了一片阴影。
沈霁筠认真地说:“能不能不渡情劫了?”他又添了一句,“在我死之前。”
第51章 海上明月
夜凉如水,星月交辉。
沈霁筠的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的明显。谢小晚都能听出其中包含着一种哀求的情绪。
沈霁筠低垂着眼皮:“可以吗?”
他甚至都不敢看面前的少年一眼,生怕被无情地拒绝。
当年在云竹峰上,那个无欲无求的云竹君想的是,这个凡间少年的以后已经与他无关,只要不和林景行在一起,这个少年和谁共度余生,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这才没过去多久,沈霁筠就已经换了一个想法。
如今的他,就连想到谢小晚和旁的人亲密一些的画面,心头就会涌上来一股无法遏制的疼痛。
这是……他的。
他的小晚。
沈霁筠现在想的是,想将面前这道纤细的身影拥入怀中,不让别人靠近。
可是,他不敢。
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