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将视线从高处山峰转到山脚之下,面色不由一僵:“……就是如今人多了点,有点不够清净。”
他干巴巴地补充道。
季雪庭听闻不由微微苦笑,也朝着山脚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望去。
“人山人海,莫过于此。”
他也无奈地叹了一句。
确实,这截云山的山脚下如今倒真的有点儿过于“热闹”了,用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来形容山门前的景象也是毫不夸张。就这景象,别说保有隐世宗门的出世气派了,就算是凡人世界里的市集也少有这么多人这么吵吵嚷嚷的。
而这些人确实也都来自于四海八荒,各门各派都派了人来,只为了前往截云山内部一探究竟,毕竟自古以来这截云山不开山门便罢,一旦开了山门,接下来要迎接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过这么多闲杂修者,自然也不可能真的一窝蜂地涌进截云山。君不见截云山山脚下那类似于牌坊一般的门洞之前,被人以术法画了一道线。
线这头,是挨挨挤挤四下张望的修士,线那头,是无遮无扉山门大大敞开的门楼。
门口甚至连个正经守门的修者都无,只留了一只胖乎乎懒洋洋的橘猫耷拉着眼皮,蜷在地上打着哈欠晒太阳。
可就是这样,也压根无人胆敢越线一步,因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截云山已经开了山门吗?怎么都没人接引?”
有人正对着眼前奇景嘀嘀咕咕,那人同伴听闻连忙肘击了他一下,接口道:“你怎么说话跟个乡巴佬似的,这都不懂?你以为截云山是什么地方,跟你老家茶馆一般开了门便随便进?这可是截云山!即便是开了山门,也只有递了名帖,得了截云山中人的准许,派人来接引你之后才可进入,不然光是门口那只神兽都能叫你好看!”
“竟然如此?可,可我们都在这围观了这么几日了,好像也没见到什么人被接引进去啊?”那显然是新入门的修者懵懵懂懂又问道。
“你这说的不是废话吗?截云山的准许哪里是这么好得的?必然是名闻四海的顶尖大能才……”
季雪庭听到这里已是有点儿不耐烦。
再看山门前那密密麻麻恭敬谦卑排着队等接引的各个掌门、山长、教主什么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人太多了。”他嘀咕道,“等这些人被挑挑拣拣接引上山也太耽误时间了。”
鲁仁此时也恰好与季雪庭想到了一块,他自怀中掏出了代表仙人身份的白玉仙符握在手中,接话道:“是啊,如今我们时间紧迫,还是不要在这里浪费的好,用别的办法进去吧。”
季雪庭一见他拿出仙符便知,鲁仁是想以仙人身份直接进入截云山。没等后者再做行动,他已经率先按住了鲁仁,然后他冲着鲁仁摇了摇头。
以仙官身份越过接引,直接进入截云山固然简单粗暴,可想到绿云娘娘之事,季雪庭却并不想在探查无目鬼魂楔这事上暴露自己的仙官身份,更不想在天庭那边留下太多行迹。
“我自有办法可以入山,你不用着急。”
季雪庭道。
他知道鲁仁因为腹中胎虫所迫,如今行事总有那么一两分毛躁急切,这才开口安抚,可他这番话落到了旁人耳中,却惹来了一点儿小麻烦。
“哟呵?这位道友好生眼生,我怎么不知道天底下如今竟然出了这么个大人物,还能有别的办法不经准许和接引就进入截云山的?”
说话之人方才还跟身侧人侃侃而谈这截云山山门规矩,这时听得季雪庭轻描淡写说的一番话,只觉得是这小白脸特意说来打他脸一般,顿时便顾不上体面,直接开口嘲讽了起来。
季雪庭:“……”
那人见季雪庭无语,气势愈发高涨,声音也提高了一些:“怎么了?说不出来了?你方才不是还说有别的办法进截云山,难不成只是在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闭上你的嘴。”
季雪庭还没来得及开口,从今天醒来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满脸冰霜的天衢忽然开口了。
他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念蛇尚未出动,光凭着那尖锐森然的目光,就叫那人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你,你瞪我干什么?”
停了片刻,那人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挂不住面子之后,反而又提高声音叫嚷了一句。
天衢这下甚至都懒得再开口说话,几条细瘦狰狞的蛇影眼看着就要缠上那蠢货的脚踝,后者却刚好补骂了一句:“我这还没说什么呢,你跑出来替人出头算什么事儿?难道这人还是你媳妇不成,旁人说个一两句自家汉子便要出来帮婆娘打架?”
一边说,那人一边斜着眼睛,在天衢与季雪庭脸上来回看着。
季雪庭忽然也沉默了。
天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着还是跟之前一模一样,都是那么冰冷慑人。但季雪庭此时看得分明,那句话落下之后,原本都要一口啃下去的念蛇忽然停下了所有动作。
而之前跳脚那人如今还在三人面前聒噪,鲁仁没有察觉到天衢的那点儿微妙心思,这时已是不耐,直接便掏出了金笔,将那人谩骂挑衅的各项罪责一笔一笔都记到了他的命数之中。
而那人到底也是个修行之人,还在那阴阳怪气时,竟若有所感,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你,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那人声音有点儿发颤,往后退了几步。
季雪庭看了看那人,忽然浅浅地笑了一下。
他伸手探入怀中,随手掏出了一块木牌,木牌看着简陋,上面看似随意地雕刻着山峦样式的浮雕,而正中心则安放着一枚传音石。
“我在截云山山门之下,劳烦来个人,来接引我一下。”
季雪庭很是随意地冲着木牌说了一句,语气听上去有些懒散。
而这时候他们周围早已聚起了一大堆人,都是因为方才那聒噪蠢笨之人吵吵嚷嚷而凑过来看热闹的修者。他们见着季雪庭如此动作,也不由交头接耳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
“那人说什么?”
“等等,他该不会真的在截云山中有什么朋友可以接他进去吧?”
…………
不过片刻,截云山前忽然生出了异变。
“轰隆隆——”
原本简单粗糙,十分朴实的山门忽然间一点点沉进了地底,引发的动静甚至让那睡得正香的肥猫都奓起了毛。紧接着,截云山山门附近所有草木石头都像是拥有了自行活动的能力,竟然各自行动滚到了远处,让出了一大片地块。
下一刻,一座金碧辉煌,绿瓦朱门,精美绝伦的山门隆隆自地底冒出,矗立在已经彻底傻了眼的诸多修士面前。
阳光斜射而来,将那山门之上“截云山”三个字照射得闪闪发亮,显得特别奢华,特别华丽,特别……
特别像是土财主家钱多了没处使强行堆起来的玩意。
鲁仁看着那崭新的山门,愣了片刻才戳了戳季雪庭,小声问道:“季仙君,这是怎么回事?”
季雪庭强忍着叹气的冲动,道:“也没什么,之前这些人看到的乃是截云山的偏门,一般情况下也够用了。而现在我们面前这丑……这玩意,乃是截云山的正门。”
“正,正门。”
鲁仁呆呆地重复了一遍。
即便是天庭第一书吏,也想不到这避世出尘的凡间修行第一宗门原本那看似高深莫测古朴典雅的山门,不过是偏门而已,而它的正门竟然是如此叫人不忍直视。
而紧接着,截云山内无数仙鹤忽然齐齐腾起,如同乱鸦一般在半空中狂飞乱舞。
再然后,是无数流星一般雪亮的剑光齐齐朝着山门之外疾驰而来,气势浩荡,甚至引发了一点细微的天地灵气的变动。
狂风骤起,飞沙走石,而自天而降的无数仙剑修者,转瞬间便砰然落下,直坠到了山门之前。
待到各人下了飞剑,原本聚集在山门之前的修者也骚动了起来。
“是流羽长老,天啊,截云山的惊鸿流羽!”
“长白剑仙!这一位不是早就已经避世隐居,几百年都没有出山了吗?”
“看,看那个人的酒瓶子!醉仙人吕少琴!他竟然也是截云山中人!”
…………
一个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号被周围人说了出来,那些或多或少已成传奇的高人大能如今竟然齐聚在截云山山门之前,直叫人呆若木鸡,恍如在梦中一般。
但紧接着更加叫人惊骇的事情发生了……
“见过太师叔祖!”
诸多传奇人物齐齐来到季雪庭面前,恭敬行礼,齐声喊道。
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甚至就连鲁仁此时都被这般阵仗惊得说不出话来。唯有某位白发仙君忽然间转头,柔柔地望向了季雪庭。
【阿雪果然好厉害啊。】
天衢以秘音同季雪庭说道。
而季雪庭揉了揉眉心,心中只有无尽的后悔。
所谓鬼迷心窍也不外乎如此,他想,分明可以以更加低调一些的方式入山,可方才那蠢货口口声声说什么“自家汉子帮婆娘打架”,他便忽然莫名有些烦躁。
然后便是之后那番冲动行事。
而现在,只剩悔不当初。
第95章
“我只是随便回来看看,搞这么大阵仗做什么?”
良久,季雪庭定了定心神,脸上泛起一贯的温和笑意,对着面前截云山众人说道。
见他开口询问,众多天下闻名的高人大能中走出了一位面白无须,容貌清俊的中年男子,正是之前被其他无名修者崇敬地称为惊鸿流羽的流羽长老。
“禀告太师叔祖,您老人家乃是仙——”
听到对方差点喊破自己身份,季雪庭忙不迭地打断了对方:“我师兄……你们师尊如今身在何处?”
按照季雪庭对师兄的认识,若是他在截云山内的话恐怕早就冲到他面前来大呼小叫了,可如今却只有门下大弟子流羽前来,显是另有要事。
那流羽长老本就是人精一般的人物,季雪庭略一暗示,当即撇开了季雪庭仙官身份不谈,恭恭敬敬地答话道:“师尊他老人家如今正驻守于东极之海,暂时不在截云山内。不过吾等早已以雷音传信于师尊,将您回来的事情告知于他了,想来师尊如今应当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听到前半段,得知师兄竟然还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东极之海,季雪庭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甚至还有点高兴。
等听到后半句,他唇边的微笑不由僵了一瞬,心道:在这种事情上倒是宁愿流羽这人没有这般机敏孝顺才好。
但事已至此,季雪庭也没有过多地在山门前当着那一干无关人等的面耽搁正事。在流羽长老以及一干截云山出身的当世顶尖大能高人的簇拥下,季雪庭施施然带着天衢与鲁仁一起踏入了截云山的山门。
不过就在他即将踏上流羽长老特意为他牵来的那架鹤车之前,季雪庭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山门之外。他准确地在一帮呆若木鸡的修士之中找到了之前大放厥词的那人。
“这位道友,你现在可是知道了?”
他慢条斯理,十分柔和地冲着那人说道,灌注了灵力的声音徐徐展开,恰好能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到自己对那人说的话。
“这就是我无需准许便能踏入截云山的那个办法。”
话音落下,季雪庭这才浅笑着转身踩上那架流光溢彩,五光十色到甚至让人觉得眼睛有点儿疼的鹤车。
伴随着悠长的鹤鸣,代表着截云山最高礼节的鹤车腾然而起。
季雪庭端坐于鹤车之上,感受着流云顺着气流拂过自己的身躯,只觉自己一身畅快。
呵,谁叫那人胡说八道什么自家汉子帮婆娘打架这等粗俗之语。
就在这时,季雪庭忽然察觉到身侧流羽长老似乎正看着他,季雪庭转头对上那人视线,直接问道:“流羽师侄,你可是还有别的事?”
流羽长老连忙躬身行礼道歉,一番文绉绉的废话说完之后,终于还是没忍住露了几句真心话:“……多年未见,太师叔祖如今看着似乎与过往不太一样了。”
“不一样?”
季雪庭一愣。
流羽长老见季雪庭迷惑,带着一丝宽慰欢欣,轻声回答道:“太师叔祖如今看上去似乎比之前要……要更入世了一些。”
所谓“入世”,说白了不就是在说季雪庭如今更像是个会有喜怒哀乐的活人了呗。
季雪庭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表现反应确实不同寻常。
他早已摒除七情六欲,什么时候竟然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凡人修者产生这么多无用思绪?
在这一瞬间,季雪庭脑海中倏然闪过了无数念头。
【雪庭啊,你是修不成无情道的。】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千年前那君道一看似不正经的断言。
随着流羽长老的话语,另一边来自于天衢的视线似乎也强烈了一些。
季雪庭并没有往那人那边看,可脑海中却十分自然地浮现出了白发仙君如今的模样与表情,若是猜得没错,那人听到流羽长老说起往昔,自然会十分关注,只恨不得再多听一些吧。
可天衢上仙到底知不知道,自从与他重新相遇开始,季雪庭原本修行得好好的无情道,莫名其妙便开始停滞不前,甚至屡有崩毁之兆。
季雪庭唇边的笑意淡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