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天衢这次终于正常了。
季雪庭倒是不想探究更多,只觉得若是天衢能够继续这般下去就是最妙不过。
就在这时,季雪庭忽然觉得神魂之内,有锁链簌簌而动,倒像是在他神经上轻扯了一下。
季雪庭握着酒瓶的手轻颤了一瞬。
是天衢回来了。
季雪庭立即意识到了这点。
唔,好吧,这也是他这次下凡后的难得的一点不满:一直到现在,季雪庭还是没习惯玉皇钟的锁链将两人相连导致的那种神魂相牵的古怪感觉。
“我回来了。”
眨眼间,山林的暗影中骤然映出一道金光,随即那缩地成寸的法阵中便出现了某个白发仙君冷峻消瘦的身影。
“唔,天衢上仙安好。事情可还顺利?你这次回来得似乎比先前早许多。”
季雪庭转身,冲着天衢微笑着招呼道。
天衢站在远处,顿了一顿,才暗哑地应道:“事情都已经了结。此处并无旁的公务,我们明日便可照常启程前往白水城。”
“那便好,辛苦你了。”
季雪庭也照常这么说道。
在他身侧的鲁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立于阴影处的白发仙君,心中再一次腾起季雪庭的赞叹。主要是此刻季雪庭神色自若,声音清朗,可鲁仁却看得分明,那天衢仙君凝望着季雪庭的目光,已经灼热到令旁人都深感不安的程度。
若不是很确定,那人真的便是一位货真价实,自玄穹而来的上仙,鲁仁甚至都觉得如今站在那里的,不过是一具披着人皮,已经饥渴了数千年的幽冥恶兽。
而对于那只恶兽来说,唯一可以缓解那痛苦欲死的饥渴的,只有篝火旁神色淡然,无情无爱的仙君。
……
天衢仙君这样子,当真是没问题吗?
回想起自己之前与季雪庭的对话,鲁仁还是觉得自己眼皮跳得厉害。
天衢没有说话,季雪庭也只是浅笑不语,场中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鲁仁如坐针毡,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缓解局面,就见着天衢那张惨白冷凝的面孔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丝不耐烦。
男人蹙起眉头,转过头去,望向苔云山林极深之处。
深山大泽之中多是瘴气横生,且多妖魔猛兽,莫说是人类,便是修行者和寻常魔怪也甚少在这等地方行动,可此时,那暗黑的山林深处,却隐隐骚动声响传来。
而且从天衢所感受到的气息来看,那里聚集喧嚣的应当是人类……唔,不对,好像也有些妖气。
但那妖气似乎又并不纯粹,中间还夹杂着些许其他不对劲的气息。
天衢脸色肃然,心情也愈发不爽。
就在刚才他还同阿雪说苔云山的事情都已经被他料理干净,然而话刚说完那边又杂事发生,这瞬间便让天衢倍感羞耻惊慌。
他明明都已经跟阿雪保证过,他会很有用的。
可现在,自己做事却出了纰漏……
而这么短短瞬间,深山之中的喧嚣愈显,就连仙力更加低微的季雪庭与鲁仁都已隐隐察觉到不对。
天衢面上血色褪净,垂眸敛目轻声同季雪庭道:
“山中有事,我去探查一番。”
顿了顿,他又贪婪地
以余光描摹起季雪庭身形,又道:“那些碗筷你也不用动,喝完酒后便休息就好。剩下的事情我来收拾……”
“咳咳。”
天衢仙君说得自然,可语气却软得叫人不太自在。
季雪庭站在那处,看看手中酒瓶,身侧杯盘狼藉,再看看那刚刚替他代行完公务又要去做事的天衢,不由有些恍惚,总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奇异的似曾相识。
他放下酒瓶,假咳了两声,然后笑道:“你才刚回来,还是我去吧留,毕竟自从下凡以后,我一直都在躲懒——”
话没说完,季雪庭不小心对上天衢视线,便卡了壳。
他本意其实也就是让天衢休息片刻,但现在为什么天衢看上去会用那种,怪怪的目光看着他?
好端端的上仙,可现在那目光……让季雪庭莫名想到了人间游历时候,在街头遇到过的,那种被人嫌弃无用而被赶出家门无处可去的童养媳。
“要不便一同去好了。”
季雪庭揉了揉鼻子,轻声道。
“不过是小事,阿雪你休息就好。”
天衢声音有些慌张。
“正好我也消消食。”季雪庭放下酒瓶,若无其事,公事公办地朝着天衢走去,末了又习惯性地打起了圆场,“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劳累,你看今夜月色也正好,在山间走一走倒也不错。”
天衢并未再多说什么。
只不过银眸之中目光闪动,像是幽火一般格外有声。
此时鲁仁见季雪庭与天衢都准备前往那山中探查那古怪动静,自然而然便也跟了上去。
只不过就在这时候,天衢却猛然回头看着鲁仁。
“你也去?”
他平平问道。
鲁仁来不及多想,只道:“我可是副使,怎么可能不跟着大人一同行动?”
天衢听到这句话,便立刻沉默了下去。
他没有再理会鲁仁而是倏然转身,只留了一个格外冷峻的背影给鲁仁。
天衢仙君行事惯来如此,经常没头没脑的,鲁仁当然也没有多想,依旧尽职尽责,兢兢业业地跟着季雪庭前行。
唯一一点不对劲,大概就是他跟着两人走到一半,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在这一行人中,好像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多余感。
作者有话要说:鲁仁:好奇怪,为什么我会发亮?
第54章
三人俱是仙神,即已动念,不过捏了几道法诀,真身便已经直接闪现到了溟濛幽深的苔云山深处。
夜风拂过,月色之下那成片的参天古树簌簌而动,在半空之中往下望去,只觉得山谷之中仿佛有一片墨海翻滚。
季雪庭带着另外两人踏出法阵,身形凝在半空,脚尖点在树梢之上垂眸乡下望去,之间四下夜雾缭绕,层峦叠嶂之中隐有犬吠,人声,火光渐近传来。
“抓住她!”
“好个不知羞耻的龌龊娘们,倒还敢跑!”
“刁老四,李山,你从山侧边走,那臭娘们跑不远……”
“等等,我看到她了!”
“没错,就在前头!”
……
伴随着男人们的呼喝还有猎犬们愈发兴奋的狂吠,在崎岖逼仄的山道之上,一个身形臃肿的女人明显变得更加慌乱了。
“呜呜……呜……”
含糊不清的呜咽止不住从她嗓子里传了出来。
看得出来,女人也意识到了自己被追赶上,她自然是很想再加快些脚步,然而即便季雪庭一行人不是神仙而是寻常路人,也能看出来,那女人跑到这种山岭深处,早已精疲力竭,此时再加上惊慌失措,逃得就愈发艰难。
“唔,好痛!”
下一刻,那女人一脚踩在了松动的石块上,整个人踉跄一下,便翻倒在了地上,只不过即便是倒地之时,她也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这种时刻,一旦倒下,自然就再也难以聚起力气站起身。
女人半坐在地上呜咽出声,耽误的这么片刻功夫,身后的众人早已追赶上来,举着火把,牵着狗,齐齐将女人围在了中间。
女人抬起头看着周围凶神恶煞的众人,痛哭出声,跪在地上。
“你们放过我吧,你们放过我啊……我真的没有做任何有违妇道的事情啊呜呜呜……”
女人惊恐万分的哭喊中,追人者中窃窃私语顿起,俱是不屑。
“嘿,这娘们是说的啥话,到现在还把人当傻子么?她男人都死了两年多了,她现在肚子大成这样,还有脸说自己没做丑事?”
“就是,也真是陈家倒霉,取了这么个玩意儿。听说还是教习家的女儿呢,啧啧。”
“你还别说,当初谁知道是这么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娼妇啊,陈大郎死的时候她不是还三番几次要寻死,救下来以后也是口口声声说要替大郎守一辈子,为了这事,村里还跟县上请了一座贞节牌坊呢!”
“结果,你看,她肚子……”
就在这时,有一老者被人搀扶着从后面赶来,人群安静了一瞬,朝着两边分开,让老者走上前来。众人口中都唤那老者作村长。
而村长低头看着跪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宛若殆死的女人,面上神色复杂,最后化为了一声叹息:
“陈氏,你说你,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们榆口村从来都没有这种败坏道德的女人——”
“村长!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这个孩子就是大郎的啊!我可以向天发誓这就是他的孩子呜呜呜,我从来没有过不轨之举,我没有啊,我可是为了延续陈家的香火,才特意怀了这个孩子啊……”
女人尖锐地哭喊起来。
只不过那老迈的村长却像是完全不曾听到她泣血似的哭嚎一般,老人叹了一口气,挥挥手示意让其他人上前将那陈氏捆住。
“带走,天亮前便沉塘罢。”
听到那句吩咐,女人哭声愈发凄惨尖锐,混杂着语无伦次的辩解。
而那群青壮汉子听得沉塘两字,就如同他们手中牵着的狗一般,瞬间也变得格外兴奋,人声鼎沸,甚至惊飞了密林中栖息的鸦鸟。
鲁仁眉头紧皱,死死盯着脚下那丑恶场景,几乎都快忍不住直接冲下去阻止。然而犹豫了许久,他却终究没有动弹。
天上仙官对比起人间这群凡人,自然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然而他刚才听的分明,脚下发生的全是人间三纲五常之事,天道有约,人间之事自有人间宗法礼教去管。作为神仙,实在不可对这种人间事务妄加干涉,不然轻者徒沾因果百般麻烦,重则有违天道,神形俱灭。
“季仙官?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只不过就在鲁仁百爪挠心之时,他无意间转头看向季雪庭,正好看到身侧仙君目光微沉,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由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轻声问道。
“那个妇人身上,似乎有种奇怪的气息。”
季雪庭也知道场中之事与自己无关,但是妇人肚子上隐隐萦绕的鬼气却让他不得不在意起来。
想到这里,季雪庭自然是不曾耽搁,就在那些村民兴高采烈帮着陈氏要带她去往水塘时,他打了个响指,身形一闪,倏然出现在了众人前行的道路之前。
“各位,还请稍安勿躁。这位夫人她肚中之物似乎确有蹊跷,为何不听她说清楚?再者,便是真的怀了别人孩子,也可休书一封叫她离家,这般以宗法残酷处置他人,罔顾人命,实乃陋习中的陋习,各位就是不为了别的,也应当为了自己的气运因果考虑才是。”
抬起脸,季雪庭轻声冲着面前众人说道。
月色之下,他一身白衣,容貌俊美,神色平静,当真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只可惜,大概是因为这等深山老林实在渗人又有太多传说,又或者是因为季雪庭倏然现身的景象太过离奇,那些村民看到他倒实在没顾得上欣赏他的仙人风姿,首先发出来的便是一阵惊慌失措的狂呼,紧接着那些壮小伙子便瞬间抱做一团,吓得面无人色,惨叫连连。
“鬼啊!”
“妖怪!一定是妖怪!”
“不对,是山精!是山精!我娘说过的,苔云山里来不得,这里可是有山精惑人神智,取人性命的!”
“啊啊啊救命啊!”
……
季雪庭:“……”
就在此时,一个吓得晕了头的村民举着锄头便往季雪庭的方向冲了过来,为了避免他伤到自己,季雪庭也只能徐徐一掌拍出一记掌风,将那凡人推到一边。
只不过季雪庭到底未曾料到,那榆口村地处山林之中,讨食艰难,因此村民大多性格凶狠蛮横,眼看着季雪庭只是将先前那人拍开而不曾伤到对方半分,他们便倏然从先前那副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转了性,自顾自认为季雪庭孱弱不堪,大可欺辱一番。
“大家别怕,这妖怪弱得很,伤不到我们!”
“对,没错,我们这多人呢,就不信弄不死他!”
“好笑,你看见没,他刚才把狗子拍开那模样,娘唧唧的,我家七岁的小子都比他凶呢!”
说着话那村民们便又举着镰刀火把,如同之前围起那陈氏妇人一般朝着季雪庭也围了过来。
当然,虽然那些人说得凶狠,但季雪庭气质不凡,如今站在原处面无表情,更是别有一番凛然之气,一帮山野村民也不曾真的动手做些什么。
与季雪庭对峙了一瞬之后,总算有人想起季雪庭先前的劝慰,顿时又嚷嚷起来:“等等,这家伙刚才为什么拦着我们?还说什么让我们不要王古什么?”
那村民听不懂成语,只觉面前这人说话文绉绉的……便觉得对方似乎与自己打过交道的那些穷酸书生一般孱弱好欺。
“哪里来的外人有脸对比我们村里自己的事情指手画脚的,等等,这妖怪长得倒是好看,该不会你就是这娼妇的奸夫吧!”
“对,没错,你说这么三更半夜的,怎么忽然就跑来拦着我们行宗法!”
季雪庭叹了一口气,村人们不过是群庸碌凡人,当然也没有注意到,鲁仁与天衢其实就在他们上方冷冷看着他们。
胸口传来一阵奇异的拉扯感,季雪庭皱了皱眉头,总觉得自己似乎感受到了自天衢那处源源不断涌来的暴怒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