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们也愈发凶暴起来,虽然季雪庭并不愿意承认,但场中情况,确实可以用寡不敌众来形容。
季雪庭此时甚至没有余裕去观察身侧天衢状况,也抽不出空档来研究他们究竟还有何出路——因为只要他手中的剑稍稍满上一瞬,他就将被层层叠叠堆积而来的怪物彻底淹没。
这般苦苦支撑,疯狂地切割着不断涌来的怪物,两人且战且退,不知不觉中竟然慢慢退到了黑烟弥漫的中心,才慢慢有了点喘息的余地。
说起来也怪,那些怪物虽然是靠着那喷涌而出的黑烟变形异化,但不知为何,这些无知无觉外形丑陋的怪物,似乎又对此黑烟有所畏惧,到了一定距离便并显露出焦躁难耐的模样,并不会真的继续上前。
怪物尚且如此,季雪庭与天衢两人被逼着贴近那黑烟源头,就更是难受至极。
就像是有无数极细的丝线自神魂中来回穿刺,身体剧痛之下,心神中许多早已沉淀,甚至连自己都觉得已经忘记的过往开始在神魂中恣肆蔓延。
季雪庭微微蹙了蹙眉,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然后,他便听到天衢在自己身侧,发出了一声极为痛苦的嘶吼。
天衢猛然间抓住了他。
“阿雪——”
自指尖开始一直到手肘,天衢也如同那些怪物一般渐渐开始变形。
那人鳞片之下涨出了长有细密牙齿的小口,细细的蛇信探出来,贪婪地舔向季雪庭的周身各处。
“天衢仙君?”
季雪庭垂眸看向那些蛇信,心道不妙,随后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你还好吗?”
“我的……阿雪……”天衢猛然抬头,眼神已隐隐有些涣散,“……砍了……我的手……我控制不住……那些黑烟在控制我,它在……控制我……”
“我……真的……好想……你……阿雪……我好想你……”
天衢口中低喃出支离破碎的呓语。
“我可不可以再……抱你一下……阿雪……”
“阿雪……杀了我……我……快……”
黑烟仿佛也察觉到了此时此刻面前仙君的溃散,就跟那些念蛇一般,道道黑烟慢慢蔓延开来然后缠绕上了白发仙君的身体。
天衢仙君身上冒出了更多不应该出现的怪诞之物。
季雪庭叹了一口气。
不管那位九华真人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是他一定知道,面对天衢这等神魂不稳,没事时都已经足够疯癫的仙人……之前被虹行镇压在身下的黑烟确实便是天衢的克星。
更何况,在放出黑烟之前,九华真人看似多此一举地额外泄露出了自己三千年前的另外一个身份,对于天衢来说,就愈发是个近乎毁灭性的冲击。
天衢仙君……
似乎在三千年前那场凡间的情劫之中困了太久。
季雪庭无奈苦笑。
“抱歉,天衢上仙。”
他柔和地冲着天衢说道,下一刻,凌苍剑剑光倏然闪过——
“啪嗒”。
伴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一节变形的手臂倏然掉落在地。
那是季雪庭直接砍下了他那受到了黑烟影响而开始变形的手臂……
“唔……”
天衢仙君发出一声痛呼,创面上鲜血淋漓。
季雪庭在天衢即将倒下之前一把拽住对方。
“天衢仙君,您现在可是好些了?”他柔柔问道。
剧烈的疼痛似乎从某种程度上抵消了黑烟的影响。
天衢伤口中慢慢探出了几只看上去有点恹恹的念蛇,勉勉强强纠结成一团,笨拙地将天衢的伤口给堵住了。
“多谢……”
然后季雪庭听到天衢说道。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
“清醒了就——”
就在这时,季雪庭余光瞥见一道白影朝着他袭来,刚要举剑,一条蛇尾猛然甩出,将那怪物一把抽成了碎肉。
“小心。”
天衢小心翼翼地对季雪庭道。
但哪怕是到了此时,天衢竟依旧勉力护着季雪庭,但凡有那控制不住企图抓向季雪庭的怪物,他也完全不曾顾忌自己那坑坑洼洼,仿佛被人活活啃过的蛇尾,将那怪物活生生抽飞出去。
——偶尔飞出去的还有他自己的些许肉块或者碎骨。
季雪庭被天衢护在身后,看着这般场景,竟有种微妙的良心不安之感。
“天衢上仙,还是我来吧,我来灵物寄身,倒还能撑得住。”
然而下一刻就发现天衢脸色比之前更差了几分,那人声音中仿佛带着一点儿细微的呜咽:“阿雪,你让我……护你一次。”
明明没有回头,可天衢就像是知道季雪庭现在正在皱眉似的,轻声补充道;“就当全了我的心愿。”
“本来,就应该是我护着你才对。”
他说。
也许,即便是灵物寄身,在某种程度上,也依然也会被黑烟影响吧……
听到这句话,季雪庭耳边却莫名响起了三千年前,另外一个青年低沉沙哑的细语。
【“阿雪,你别怕,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有我护着你。”】
【“真的?”】
【“自然是真的。”】
【“噗……你知道吗?我路都走不稳时我娘就一直在我耳边跟我嘀咕,说这宫里什么人的不要信,特别是你现在说的这种,什么我护着你啦,我心悦你之类的,都是骗人的鬼话。谁信谁是傻子。”】
【“阿雪,我——”】
【“不过嘛,我想,既然是莲华子晏归真说的,应当跟其他人不一样,是真到不能再真的真心话。好啦,那样看着我干嘛,我都说啦,你说的话……我是信的。”】
……
季雪庭打了一个哆嗦,破天荒地愣在那里,半晌没找出糊弄的话来应付这令人牙酸的场面。
偏偏此时他心中竟然还猛地泛起一阵痛楚。
季雪庭本以为是自己一个不小心又心思浮动的缘故乱了功法,不曾想下一秒,那微微的疼痛霍然转为难以忍受,几乎快要把他整个人撕成两半的剧痛。
季雪庭整个人瞬间跪倒在地。
“阿雪——”
耳边似乎传来了天衢的惊呼,可那声音听上去,却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季雪庭一手撑地,企图支起身体从地上爬起来,可就在此时,他发现,自己手掌之下再也不是地宫之中那混合着鲜血的腥臭淤泥,而是一团五彩斑斓的云雾。
脑海之中无数碎片朝着季雪庭猛然袭来,
在不远处尖叫,嘶吼,抓挠的怪物们忽然间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季雪庭惊恐抬头,他看到了那些人还活着的时候……
无数身绘纹身,满眼眼泪,却心甘情愿束缚自己慢慢踏入尚未完工的地宫的古怪人群。
紧接着,这些人群的身形散去。
化作了他们的祖先,还有祖先的祖先。
光影交错,时间被拉到了许久之前,遥远的时光彼端,一个苍老的身影正在烟气缥缈的雾气之中轻声说着什么……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座无比辉煌的神山。
深山之巅,沾着许许多多并非此世之人:老树上生着人脸的老人,身有羽翼的神女,半人半豹的妇人……无数奇异高大的神人们聚在神山之顶,此时似乎正在争吵。
【“大虚将至,乃是此世之劫,此间造化因果,是非吾等可穷究……”】
【“然而,吾依旧……欲救世人……”】
……
季雪庭不由自主企图再听得仔细一些,他身形微晃,只觉自己宛若一阵清风拂向那座神山,眼看着就要离那些奇形怪状的神人更近一些,偏偏站在众人远处一个消瘦孤僻的身影,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倏然转身,睁开一双银色蛇眸,直勾勾望向季雪庭的方向。
那人面目模糊,却与同伴一样身有异相,上半身为人,下半身却是一条粗壮蛇尾。
锐利的目光宛若银火,嘴唇微微翕合。
【“阿雪——”】
季雪庭忽然听到一声尖叫,胸口顿时一阵剧痛。
他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侧黑烟滚滚,几成实质。
就在方才他神游的短短片刻,他的肉身不知怎么的,竟然直接站在了黑气最盛之处。
不远处的天衢目呲欲裂,几乎已经癫狂,他口中发出阵阵惨叫,企图靠近季雪庭,却不断被黑气所阻……
而季雪庭只看了他一眼,便又转过头。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疼痛自然是来自于胸口的伤口——他的一只手像是忽然有了自己的意志,此时正探入自己身体之中,慢慢将灵物抽了出来。
季雪庭闷哼一声,明知此事蹊跷,却依旧觉得,此时此刻,这便是他最应该做的事情。
下一刻,他取出了灵物。
那维系着他所有神魂,驱动着这具寄身的灵物,说是天材地宝,如今躺在季雪庭手掌之中,看上去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看上去……那只是一块石头。
而且还是一块不怎么好看,看上去异常平常的石头。
一定要说它真的有什么特别的话,就是那块石头上颜色斑驳浑浊,中间还有一条看着就不这么妥帖的细长裂缝。
过去的三千年里,季雪庭曾经数次取出自己体内的这块“石头”,对它充满了疑窦。
毕竟,能够做成灵物寄身的“灵物”都是数得出来的天下至宝,可他怎么看自己心口的这块石头,都觉得它真的就只是一块石头。
无论他用什么办法,都没有找出它身上的“至宝”之处。
甚至就连他师父都承认了,当初做那灵物寄身时压根就没想过能成功,而且他师父当初穷得叮当响,也根本找不来什么天材地宝,所以当时只是草草做了个粗糙的偶人,然后顺手从河边捡了块石头放进了偶人的胸腔,权当是用来稳住重心用。
没曾想……竟然就是这块石头,莫名其妙地让这世间多了一具天地不收,江河不拘的灵偶寄身。
而现在,那被季雪庭琢磨了三千年也没琢磨出个关窍来的石头,终于显现出了不同来——看似斑驳的颜色变幻不定,最后那色斑上的白色倏然一闪,游龙一般细细一条,无比灵巧地飘入了那喷涌翻滚如同泄堤之水的黑烟之中。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黑烟倏然消散,地上那宛若妖魔喉咙的漆黑洞穴,也消失了。
一块白色的石头慢慢没入地底,将缝隙填的严严实实完全不曾有一丝缝隙。
与此同时,那些之前还在尖叫,撕咬,蠕动不休的怪物,也在同一时刻安静了下去。
它们身上腐烂粘稠的血肉化为了淡淡的烟气,随即消散不见。
交错的白骨噼里啪啦掉落一地,然后顺着潮湿的冰面一点一点没入冰块与冰块之间的缝隙,再慢慢浸入深而漆黑的湖底。
季雪庭茫然地看看周围,在低下头看向自己掌心的石头,发现石头上白色已消,只能看到一截类似玉石般的质地隐隐显露出来。
然而其他地方,依旧斑驳粗糙,宛若一块普普通通的,坚硬无趣的河底之石。
季雪庭眉头微蹙,正待再仔细看看自己的灵物,旁边那人却已经冲到他身侧死死地抱住了他。
这一次倒不是因为黑烟乱了心神,而是全然的情不自禁。没有了一点矜持,那人阿雪阿雪的叫着,不断地摩挲着他的各处,问他有没有受伤。
便是连自己一只断掉的手臂上鲜血又喷出来都没顾得上。
季雪庭转头看向天衢,黑烟既然已经消退,他便也没有再与人虚与委蛇的必要。
“天衢上仙,还请您——”
自重一些,不要动手动脚。
冷冰冰,没有一丝一毫感情的低语还没有完全说完,季雪庭却忽然失去了力气。
眼前一黑,他晕了过去。
第43章 番外 三千年前(上))
番外——
三千年前。
宣朝末年,理国八州二十七城大乱,一岁之间接连遭逢瘟,涝,蝗,地动四灾,王气凋零,民不聊生。然而即便是这样,那食不果腹流离失所的百姓与无人收敛的饿殍,也没耽误了理国上京达官贵族们于朱门之内的达旦欢宴,还有那金水河畔灯火通明的夜夜笙歌。
又是一日夜色渐晚,蒙蒙的水汽在金水河的河面上慢慢弥散开来,水雾里依稀还染着河畔大大小小无数画舫里女伎们的脂粉香。而在这水汽之中,那自河道中心缓缓驶来,挂着天香阁招牌的那艘花船又格外显眼一些,偌大一艘船上修着繁复精巧的小楼,楼中灯火通明,缀着珍珠宝石的彩幡在无数花灯的照耀簌簌飘动,倒影在水面上,金光流转,宛若琼宫玉阙。
窗外琴声,歌声,行酒令,调笑声混在那水汽与香气之中沁入天香阁内一间雅间之中,烦得房中之人忍不住皱眉。
“这就是刘恒那厮送来的?”
季雪庭瞪着面前玉托盘上的衣衫,脸色微沉,说话时语气自然也不太好。
刘家小厮的手立即便开始抖了起来。
“回,回禀,四皇子殿下,我家,我家公子说,确实就是这件。”
那小厮显然也知道自己送来的玩意实在不像话,好端端个少年几乎已经快吓得说不清话来了。
那衣衫自然是好衣衫。
最上等的红绡织金的料子,薄如蝉翼,覆在身上便是连人皮肤下血管淡淡的微青都能透出来,这般轻薄,在烛火之下却依旧红得宛若一段夕霞,点点金箔闪闪发光,恰是霞光中丝丝缕缕的夕阳余晖。腰间是一条一掌宽的金带,缀着大大小小无数红宝石与金刚石,下方则是缀着一排叮铃作响的金铃铛并着金流苏,不过稍稍一动,便能听到一串细碎空灵不定的铃响。这乃是如今金水河畔最时兴的胡蛮舞衣,上衣只有一条细细窄窄的布料,堪堪只把胸口缠住,穿上后大半截腰身都是裸在外面的,腰间饰以华美腰带,上缀小铃,下半截用那半透不透的绡沙绸缎做个笼裤,脚踝上还要扣上无数细细的金镯与宝石链子——这等暴露荒淫的衣衫,金水河畔干练的老鸨也只敢等到夜深人静了,设上只有熟客才可进去的“香室”才许姑娘们穿上进去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