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雪庭目光澄清,看着那“晏慈”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伏在地上,身形崩坏,无数黑丝自他皮囊之下如同蛇一般蠕蠕而出,将他那具残缺不全的躯壳啃噬殆。
最后,露出了一个惨白的身影。
那是……天衢仙君。
面无血色,满头白发的仙君身上依稀还萦绕着作为上仙的凌然仙气,只不过也不知道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满身鲜血淋漓,已是遭了重创。
如今看着气息微弱,几乎殆死。
季雪庭正在想这又是在干什么,暗影之中缓缓走出来一个头戴喜福神面具的男人。
“季仙君,又见面啦。”
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季雪庭便觉得眼皮跳得厉害,之前胸口被割开的地方微微有些发痒。
“啊,又见面啦。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季雪庭毫不客气地展露出了遗憾之情,面上平静,心中却是思绪纷扰。很显然,他之前对那面具男的认知有所偏差,他本以为对方只是个受人差遣的伥鬼之流,可如今看来,对方实际上应当是寄生在伥鬼之中的一道分神,也正是因为这样,一旦寄生的伥鬼肉身被毁,对方便可立时抽身,重新在新的躯体中走来。
这般神通,正是最不好对付的那种。而且季雪庭看他所作所为,愈发不明白意欲何为。
“好说好说。”
面具男拱了拱手,笑嘻嘻说道。
“昨天夜里我动作粗暴了些,结果差点得罪了高人,还请仙君见谅。我家主人也警告我啦,说我不该对季仙君这等清风明月的仙人动手,以后我是再不敢啦。作为赔罪,您看,我已经将三千年前那位薄情寡义,杀妻证道的负心汉,也就是这位天衢仙君给制住啦。”
正说着,季雪庭便感觉到一股宛若蛇信一般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显是在观察他的表情。
若只看那面具男一举一动,倒是真的很像下面人办事一不小心得罪了大佬,为了息事宁人,如今只能硬着头皮想法设法来告罪求饶的样子。再想想昨夜倏然出现的那暗影,还有暗影中的那人,这面具男如此害怕,仿佛也能说得过去。
就是这告罪的方式嘛,有点让人啼笑皆非。
下一刻季雪庭便又听到那面具男道:“……还请仙君放心,这位天衢上仙,乃是如假包换的本尊,真不是我用傀儡假扮的。你也看到啦,他如今正身处心魔自噬之中,你若是愿意,只消一剑,便可彻底将他解决掉。不是我说啊,季仙君,这等机会可太难得了,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季雪庭听着那人热情地推销,不由笑着反问道:“可是,我干吗要杀他?”
面具男听得此话,声音陡然变得震惊:“季仙君这就在说笑啦,实不相瞒,我之前守在一旁,一不小心也看了些你与这位天衢上仙之间的前尘往事。在下是觉得,这等薄情寡义心狠手辣的白眼狼,不杀实在是叫人心生不平啊。季仙君,你放心,这瀛山之类灵气虚无,上头也看不见,你在这里杀了他,我保证不会有人知道。这样一来,你也算是跟三千年前的事情做了个了解,而我也算是全了礼数。季仙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听得那面具男的话,季雪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像确实有点道理。”
一边说着,季雪庭一边慢慢来到了天衢仙君的面前。
凌苍剑青光一闪,已然出鞘。
而季雪庭一靠近,天衢仙君也若有所觉,他忽然咳出一口黑血,伏在地上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银色的眼眸在看到季雪庭时,倏然亮起了鬼火般的光。
季雪庭蹲下身,一手持剑,另一手抓着天衢仙君的头发,好让那人把脖子露出来。他的动作毫不客气,可天衢仙君却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恰恰相反,他贪婪渴望地凝视着这样的季雪庭,那张扭曲怪异的脸上缓缓地浮现出一抹快意的笑容来。
“阿雪,你来了啊。”
他说。
“你来杀我了吗,我好开心啊——”
凌苍剑倏然自他脖颈处一划而过,周身惨白的仙君转瞬间身首异处,断绝了那一声痴语。
季雪庭灵巧地侧过身,避开了那飞溅而出的温热血流,一只手却还是牢牢掐在天衢仙君的银发之中,将那头颅拽在指尖,宛若个不太喜欢的包袱。
天衢仙君的头颅上,依旧洋溢着欢欣的,叫人不太舒服的笑。
又过了片刻,他的身体才重新伏倒下去,从脖颈处汩汩冒出的血流变得缓慢了些,汇集在季雪庭的脚边,一点点生成了一片泛着血色的重瓣红莲。
……
“啪啪啪——”
那面具男看着季雪庭提着天衢仙君的头颅站起身来,慢慢向前,不由激动地拍起手来。
“杀得好啊,季仙君,杀得实在解恨!”
他欢欣地笑道。
“总算,总算是杀了他啊,季仙君,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然而那面具男也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因为那看似快意欣喜的季雪庭在转身的瞬间,竟然一抬手,纵剑径直朝他袭来。
骤然之间,那山神庙的正殿一阵晃动,随后骤然破碎,化为了一片满是灰尘蛛网的残垣断壁。原来先前第一层环境破碎后,展现在季雪庭面前的所谓“山神庙”竟然依旧是妖魔刻意制造而成的幻境。
此境之中,唯一真实的恐怕也就只有季雪庭手中的头颅,还有地上的那具尸骸了吧。
季雪庭垂眸望向自己脚边,只见倒在地上的人也变幻成了另外一幅模样。
就在不久之前还会脸红心跳,对他热切喊着“雪庭哥哥”的少年,如今已是一具无法动弹的尸体。
神仙杀了凡人,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然而季雪庭面对此情此景,面上竟是一片平静,没有丝毫波动。
他弯腰将宴珂的头颅放了回去,凌苍剑又在半空中一个流转——
“砰——”
紧接着,是一个身体重重倒地时候发出的闷响。
刚才季雪庭弯腰时,“猖神”藏于暗影之中企图偷袭,然而依旧被心平气和的季雪庭一眼识破。被尽数切断的无数触丝陡然回缩,化为了一个憔悴不堪,半人半鹿模样的身影砰然倒下。
韩稚春半身都是鲜血,此时正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呕血。
很显然,那些无比逼真的幻觉都是由他一手操控,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一旦幻境被破,他也不得不遭受严重的反噬。
当然,方才季雪庭破他偷袭的那一剑,更是让他的伤势雪上加霜。
季雪庭往他那望了一眼,察觉到他的目光,韩稚春身形畏缩,眼中闪动着恐惧惊慌的也眼泪。
“我错了。”他不断地自言自语道,“小春错了。”
然而说话之间,他背上的黑丝又在缓缓蔓延。
季雪庭一抬眼,指尖一动,瞬间飞出几张纸符,将那原本就奄奄一息的韩稚春瞬间钉牢在了地上。
“好厉害的剑。”见到此情此景,那躲在一旁的面具男嘻嘻笑道,随即又补充道,“好无情的人。”
后面那句话,显就是在说季雪庭不念旧情之事了。
季雪庭回眸轻笑。
“唉,都说过多少遍了……”
凌苍剑在他说话之时腾然跃入他的掌心。
“我这种修无情到的人,一直都很无情的——特别是对那种藏头露尾长得又很丑的伥鬼。”
说罢,季雪庭不由分说,直接朝着那伥鬼直接袭去。
就如同季雪庭先前心中所想的一般,之前他们进到城中遭遇的一切,都是由韩稚春与伥鬼合作而成。
其中韩稚春负责操控幻境与傀儡,伥鬼则是藏身于环境之后,趁机攻击季雪庭。
如今没有了韩稚春的幻境作为依托,那伥鬼在季雪庭的剑下瞬间便落入了下风,完全是靠着来回变换的身形才勉强逃得性命。
一番打斗之后,眼看着季雪庭即将一剑将他斩下,结果伥鬼却是猛然一个探身,竟然一把拽过了已经半死不活的韩稚春,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该死——”
为了杀那伥鬼,季雪庭剑势极猛,此时已然来不及撤剑。
“砰——”
幸而此时,一道暗影倏然闪出,直接将季雪庭的剑格挡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词是《蝶恋花·梦觉高唐云雨散》[宋] 赵令畤
第34章
“韩瑛?!”
季雪庭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挡在韩稚春面前的男人身形消瘦,直直挡下了季雪庭剑气,让他吐了一口血,面色倏然惨白宛若幽魂,可他的身形却一如当年,沉稳若磐石。
“你没事吧?”
季雪庭微微蹙眉,身形一掠冲到两人身侧。
即便只是顺便一瞥也能看出,从山下众多行尸攻击中突围而来并不轻松,韩瑛的剑鞘上如今已有肉眼可见的裂纹,看着好不凄惨。
“我无事。”韩瑛说道,一手向后,死死拽住了韩稚春,就像是在害怕自己的弟弟会又一次从他眼前逃走一般。
“只不过……只不过是又杀了他们一次而已。”
他随后补充道。
季雪庭与他错身越过,短短一瞬,却是伸手轻轻拍了怕男人的肩膀。
“不过是写行尸而已,哪里称得上‘又杀一次’。”
他冷然说道,说话间凌苍剑在空中画出了一道清越敏捷的光,正直直追着那卑鄙无耻,甚至可以用同伴用来做挡箭牌的伥鬼。
当然,既是伥鬼,本身也跟光明磊落这样的词沾不上关系。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季雪庭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对上的这只伥鬼,比起过往他遇到过的妖魔鬼怪,似乎格外令人厌恶一些。
……可能也是因为其他的妖魔鬼怪他杀了也就杀了,而他面前这只面带面具的鬼分明已经被凌苍剑追得抱头鼠窜,却总是可以险而又险在关键之时滑溜溜地避开要害。
而且,其他妖怪也不会如同那玩意这般多嘴多舌。
“哎呀哎呀,季仙君下手未免也太狠了一些,不是都说好了让我赔罪了吗?”
那人嘻嘻自笑,意味不明地说道。
季雪庭一边凝神与他相斗,另一边却暗暗观察着在场其他人的动静,如今再听到他这般油腔滑调,终究失去了耐心。
“我也不知道这伥鬼究竟又在暗自谋划些什么,不过想来应当不是什么好事……”场中白衣仙君忽然间收了剑,收剑的同时面带浅笑,十分自若地转头冲着自己不远处的那具尸体幽幽说道。
而那具尸体,正是他在幻境之中,面不改色直接一剑将其身首分离的宴珂的尸骸。
“还要劳烦上仙搭把手,早点把这玩意解决掉吧。”
季雪庭又道。
“喂,你——”
此话一出,场中原本悠然自得留的伥鬼身形忽然有了不易察觉的一个停顿。
而同一时刻,伴随着季雪庭的话语,那无论怎么看都已经死得透透的世家公子,搭在地上的手指忽然颤抖了一下,紧接着,那无头的尸体在地上蠕蠕地动了起来。尸骸之下的污血之中隐有无数细长阴影在蠕动。而那人细长惨白的手臂在地上摸索了一阵,便慢慢将那颗已经被切掉的头捡了回来,伴随着男人脚下一点一点不断蠕动生出的漆黑阴影与数万念蛇,他站了起来,笨手笨脚地将头按回了脖子上。
少年脖颈间红痕依旧,可黑沉沉的双眸却已经慢慢睁开。
他直接望向了在场中如同游鱼一般疯狂变幻身形的伥鬼,冷漠的视线仿佛并不来自于天庭的仙君反而是来治愈了深渊之下的天魔。
“好。”
宴珂……
或者说,天衢,轻声回应着季雪庭近乎无耻的偷懒要求。
随着他的低语,暗影瞬间铺天盖地蔓延开来,只将整片天地都变得一片漆黑。
“这是……胜之不武……”
就跟昨夜黑暗中发生的事情一样,这一次季雪庭依旧没有看清楚,那只伥鬼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过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大概是因为被这只伥鬼破坏了伪装点名了身份,所以天衢在默不作声之中,将伥鬼的尸体折磨得愈发凄惨难看。
即便是以季雪庭如今的无情道修为,咋一看那伥鬼残骸,也不由皱了皱眉,嫌弃地偏过了头不想多看。
若说起来天衢仙君先前恐怕也只花了一分心神在追杀那伥鬼身上,剩下的九分精神全部都落在了季雪庭的一举一动上,如今察觉到了季雪庭那异常细微的嫌弃,他立即垂着手慢慢往旁边挪了几步,用自己的身体将伥鬼的尸体给挡住了。
他正在发抖。
身份被道破带来的恐慌让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动自己的手指,手足无措之中,只觉自己一举一动,都若有千钧之中。
【阿雪——】
天衢在心中念着季雪庭的名字。
【阿雪,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敢出现在你面前。】
他嘴唇翕合许久,却始终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而季雪庭也自始至终不曾开口。
天衢站在原地,心如刀割,鼓足勇气好不容易才勉强微抬眼睫,战战兢兢望向面前那人……
却发现季雪庭早已转过身去,探查起身后韩瑛与韩稚春的情况去了。
韩瑛正抱着韩稚春,后者的身形已经近乎溃散,他躺在哥哥怀中,眼中只有惶恐与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