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来的祥云一朵接着一朵连绵不绝地朝着截云山而来,没过多久又慢慢远去。
截云山的后山禁制因为某些原因又加强了几分,寻常弟子等闲不准入内,在护山大阵的作用下,白色的云雾遮盖住了曾经高耸的青山,也隔绝了世外的红尘。
不过到了后山禁制范围内,那股截云山中那股仙气飘渺庄严持重的气息反而淡了许多。青山绿水间,一座小而精致的院落仿佛是腾空出现一般坐落于悬崖一侧,院中影壁回廊俱全,白墙黛瓦之下隐有酒香,茶香,烧鸭香,竟然很有烟火气的样子。
在悬崖的另一侧,下有云海萦绕,上边却是一团人工栽种的花木葱茏,其中立着一间小小的八角亭,亭边上垂着一截竹帘,竹帘内的石桌上,正摆放着茶炉,酒壶,还有烧鸭。
而季雪庭与金乾多隔桌而坐,正在就着烧热了的莲花白吃烧鸭。
骤然看过去,季雪庭与三百年前取心救世时候看着并没有什么两样,依旧是一幅温文尔雅,俊朗柔和的模样,只不过他不像是当年那样只穿白,而是换上了一件被洗得微旧的竹青外袍。
不过在金乾多看来,自己这位小师弟比起当年却是两样。其实只要细看便也能看出来,季雪庭如今肤色红润白皙,很有血气,眉眼间神色更是灵动非常,吃到自己一口烧得焦脆的烧鸭,季雪庭眼睛微眯,顿时便显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开心来。
金乾多看在眼里,不由心中畅快道:“唉,看着你这样子,我也就放心了。纵然当初师父给你制作的灵偶之躯已近乎天成,一旦跟你如今这幅与神魂完全相互契合的血肉之躯比起来,灵偶到底也只是一具硬邦邦的偶人而已。”
“嗯。我现在终于也能称得上是个……人了。”
季雪庭见金乾多感慨,也不由微微一笑。
他抬起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之后,他脸颊上腾然冒两团淡淡绯红:“能知冷热,能觉痛痒,”他抬起手,看着袖口露出来的手腕,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句,“最重要的是,我如今终于能尝出这世间酸甜苦辣咸百般滋味。”
金乾多见他这么说,嘴唇翕合了一下,却并未多说什么。
季雪庭望向他,笑意更深:“师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又是天庭那边来人了?”
金乾多顿时面露苦相:“你知道就好。唉,雪庭啊,你啊……都快把上头那帮家伙急死了。”
是的,这些天以来在截云山来来往往的祥云上确实都是天庭来的神仙,而他们之所以来这里原因也十分简单便是恳求金乾多当个说客——天庭中人想让季雪庭及早飞升成仙。
原来自三百年前那场大劫之后,天庭中仙官人手便异常短缺,即便是这些年陆陆续续飞升了不少人,也很难填补空缺。尤其是上等仙官又有威名有功绩有香火的,更是少之又少。
于是自从知道季雪庭竟然“死而复生”之后,天庭之人简直是哭着喊着要让季雪庭赶紧回天庭去。甚至从来人字里行间能听出来,只要季雪庭飞升,恐怕就是担任天帝之职。
“……咳咳咳,师兄,你饶了我吧。”
一听到这里,季雪庭差点呛咳到自己。
他倒是不觉得天庭中人是在诓骗自己,毕竟上一任天帝早就已经被太常谋害,天庭已经群龙无首已久,
他若是飞升恐怕还真能捞个便宜天帝来当。
可季雪庭是真的不愿意。
“当年我以灵偶之身修行那么久尚不觉得,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得了一具血肉之躯,我才发觉原来我这般贪恋红尘。”季雪庭叹道。
金乾多有点犹豫地瞥了他一眼:“旁人都是哭着喊着要飞升成仙呢,你却——”
“我又不是没当过神仙。”
季雪庭苦笑着打断了金乾多。
“实不相瞒,师兄啊,当初我一飞升,其实就有点后悔了。那天界与人间其实差别也不大,实在没有什么趣味……最重要的是,在天上当值可是实打实算按照一天十二个时辰起,如今天庭人手少,恐怕事物也是很是繁重……”
随后季雪庭便将自己之前在天庭短暂经历过的那些事情讲给了金乾多,只把金乾多都听得面有菜色,直呼他蹉跎至今依旧还差临门一脚无法飞升竟是件天大幸事。
“便是退一万步讲,我如今情况特殊。”季雪庭指了指自己,唇边笑意不减,“如今我连魂魄都是靠着这具躯壳重新温养而生,先前修行的无情道法早已旧体散去。我这种两手空空荡荡,大道全无的人,便是去了天庭,也不知道到底能干什么。”
金乾多眉头一挑,意味深长地往季雪庭那边看了一眼:“干什么?你要大道做什么?你这具躯体乃是天生灵体,远比仙躯要厉害得多,便是无需修行已是先天仙人,又有无上功德香火加身,寻常仙人到了你面前都得尊称一声‘上仙’,你还惦记你那狗屁无情道法做什么?散了便散了吧。”
顿了顿,他眼看着季雪庭又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温柔笑脸仿佛要开口,连忙抢了一句:“得了,雪庭,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无情道是真的散了,之前也没看到你这般忽悠人。总之我也知道了,你无心飞升,若是再有天庭来人我便直接回绝他们,绝不叫这些讨人厌的仙官打扰到你的红尘历练,这样总可以了吧?!”
季雪庭微微一笑,十分随意地将盘子里最后一块烧鸭夹到了自己碗里,沾着桂花酱吃了。
金乾多看着这样的季雪庭,也是叹气。
他揉着眉心,十分无奈地嘟囔道:“我们截云山这风水到底是怎么了。一个先天仙人不远飞升,就想着天天吃烤鸭吃点心,另一位呢……啧,那位仙君先前讨嫌,如今变成仙人转世竟然更讨嫌。那般跳脱的性子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金乾多并未提到那人名字,然而正在嚼着桂花烧鸭的季雪庭还是有了一瞬间短暂的僵硬。
一想到自己从漫长沉睡中醒来时候看到的那少年,季雪庭瞬间觉得口中的烧鸭好像有点噎。
金乾多用眼角余光不断地瞄着季雪庭,假意咳了两句,然后做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道:“他如今作为仙人转世,过往一概不记得。这样也好,反正之前你们两个早已恩怨两清,不如你也就借着这个契机,赶紧跟他分了吧,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再不相见,这不清净吗……”
季雪庭好不容易咽下鸭子,听得这话正要开口,对面金乾多却忽然脸色微变。
“等等……为什么我这眼皮子一直在跳?”
金乾多连忙掐算半天,但到底也没掐算个所以然来。
可是方才的心念一动,早就让他的心境变了。即便面前的季雪庭还是那个季雪庭,桌上的美酒依旧是那般香醇,金乾多还是觉得心中不安。
“好像有东西不对,雪庭,师兄我就先走了。我得去前头看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有哪个兔崽子在搞事。”
这般说着,金乾多火烧屁股一般连忙走了。
留下了悬崖上小亭中季雪庭一人,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酒壶。
季雪庭面色不变,神色淡然。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细细地品味了一下辛辣又带有余香的酒液,然后才转过头,对着亭子外茂盛的花木轻声道了一句:“你出来吧。”
清风徐徐吹过硕大的芙蓉花。
半晌,花丛簌簌而动。
一只黑猫若无其事地自树丛中钻了出来,对上季雪庭眼神时,它甚至还真情实感地“喵”了一声。
季雪庭看着那只油光水滑的黑猫,不知道为何有点儿想笑。
他以袖掩口,无奈地叹道:“变形术用的不错,但是匿息术还是得练。我真的认出你来了,别装了。”
那只正在笨拙地舔爪子的猫在听到这句话后短暂地僵硬了一瞬。
接着,黑猫便在季雪庭面前,缓缓得恢复了人形。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容貌俊美的青年,一身黑衣之下隐隐可见精悍身形,周身气息凝而不散,见之不凡。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青年如今神色略微有些尴尬,面颊上更是染上了淡淡飞红。
季雪庭目光凝在青年神色,表情也有点复杂。
他一眼便认出来这就是燕归真——也就是天衢的仙人转世。
其实认出对方并不难,毕竟他醒来后有一段时间神魂与身体尚未完全适应,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从燕州到截云山一路,都是他护送着季雪庭过来的。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更简单的理由。
面前的青年,长得与三千多年前那位晏家大公子,几乎是一模一样。
甚至就连他们的名字,都在阴差阳错中近乎一样。
若不是季雪庭知道天道神智早已泯灭,他甚至都要怀疑,这又是一场天道的阴谋。
不过两个归真,名字类似,容貌也相似,内里却完全不一样。
季雪庭所记得的晏归真,总是神色淡然,目光沉静,他是思维缜密,心思深沉的世家大公子,所以永远喜怒不形于色,目光中也少有真意。
然而如今出现在季雪庭面前的青年眼神却异常清澈,眉目间一片舒朗,是那种在安定环境下好好被养大的爽朗之人。
若晏归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谷深潭。
那么燕归真,就是一条自从乡间欢快流过的小河,河面上闪烁着点点碎金,波光粼粼……明朗热烈得几乎叫人觉得过于耀眼。
“季……季师叔。”
燕归真被季雪庭打量着,他脸上的红色渐渐加深了一些。
迟疑了半天,他终于笨拙地喊了一声。
也就是这一声“季师叔”,叫季雪庭倏然回了神。
对,燕归真如今拜在金乾多门下,说起来确实就是季雪庭的师侄。
就是这一声“师叔”,季雪庭听着实在觉得怪。
其实燕归真喊得也别扭极了。
他总觉得自己并不应该这么呼唤面前的人。
他应该叫那个人……叫他……
【阿雪。】
似乎是从小到大的梦里,他一直这样呼唤着什么人。
而现在他也想这么叫自己的师叔。
一想到这里,燕归真就愈发觉得莫名焦躁。
他盯着季雪庭,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的眼神灼热到了极点。
头发,眼睛,脖颈……
从小
到大,燕归真脑海中一直有个朦朦胧胧的人,他一直在苦苦地追寻着那个模糊的影子,可是每一日醒来,却只有这繁华喧嚣却十分空茫的凡世。
燕归真一直都觉得,他心里有个地方,一直是空荡荡的。
那种空洞感,有的时候甚至能逼得他想要发狂。
而这种煎熬却在那一天彻底结束了。他找到了本应已经烟消云散的白衣天君季雪庭,而在看到对方的那一瞬间,燕归真便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痛苦灼烧的空洞,已经被填补上了。
即便只是看着面前这个人,他都觉得很满足。
他直觉自己之前的身份,那所谓的天衢仙君,一定与季雪庭有什么纠葛。可自始至终都无人愿意告诉他。
弄得燕归真每每想起天衢这个名头,都有种说不出的烦躁与厌恶。
……
“你听到了多少?”
八角亭中,季雪庭微微蹙眉,不太自在地避开了面前青年笔直的目光。
他问了一句。
燕归真满了半拍,像是终于收拢了心神,讷讷道:“也没多少……”
季雪庭斜眼瞥了他一眼。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很有风情的一瞥,然而,被季雪庭目光扫到的那一瞬间,燕归真忽然就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不太对劲,仿佛连神魂都变得酥软了许多。
“我,我从头听到了尾。”
燕归真下意识便说了实话。
但紧接着他连忙又强调道:“阿……季师叔,我可不是故意在这里偷听!”
“是吗?”
“是真的!”
燕归真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无法忍受面前温和淡然的师叔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一句“是吗”都让他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给对方看。
“之前师父给了我很难的任务!而我这次可是提前完成了任务……”
燕归真在截云山中地位很高,毕竟这么多年来截云山掌教也就他这么一个,亲传弟子。
然而金乾多使唤起燕归真这个亲传弟子来可是半点不留余地,但凡是有什么又麻烦,又危险,又烦人的凡世任务,金乾多就定然会叫燕归真前去解决。
平日里在山门中,有什么麻烦事也一定是燕归真顶上。
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一次燕归真仗着艺高人胆大提前结束了任务回山之后,并没有及时交任务,而是化身为了小猫在后山禁制中游荡。
再然后……
“然后你们就来了,我似乎在这,我也不敢动,我也不敢走,只能老老实实听你们说话。”
燕归真越说就越是沮丧。
毕竟当着季雪庭的面被直接挑破化身和偷听的事情实在不怎么体面——因为偷懒而宁愿化身小猫的事迹更加不英明神武。
至少这事落在截云山门面,天之骄子燕归真身上,是真的挺丢脸的。
于是乎解释完这些之后,晏归真还是忍不住偷偷红了脸。
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声地开口问了一句:“师,师叔,我和你……我的意思是,我那个前世,就是那什么狗屁天衢仙君,是不是并不是什么好人啊?不然为何师父会说,要让我跟你,一刀两断,互不相欠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