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还能又哪个宴家?”
鲁仁笑着反问道,随即忽然反应过来,三千年前,凡人那边被离奇被灭族的世家,也唤作……晏家。
而且这晏家与这位季雪庭仙官还有点关系来着。
“咳咳,咳,就是……我的意思是,你我要赴任的那地方,当神仙倒还不如当凡人来的方便,我们这般阴差阳错地救下了宴家的公子哥,若能得到这等凡人世家的人情,到时候行事倒也方便不少……”
鲁仁连忙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假咳了好几声这才将话题敷衍了过去。
若是那印章和路引没错,他们救下的那人姓宴名珂,乃是那宴家嫡系一脉的公子,身份尊且贵,倒也怪不得鲁仁将那位贵公子左看右看一番,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对比起鲁仁的和颜悦色,季雪庭却始终只是神色淡淡。
与那位宴珂公子解释身份和后续打算时候,他态度还是很温和的,就是鲁仁看着还是觉得,比起先前,他对那凡人要更生疏了一些。
那宴珂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颊上薄红瞬时褪净,一张脸比起之前又白了几分,看着有些可怜。
而季雪庭只做不知,笑着拱了拱手,说完该说的便避到一边,离那人远远的。
鲁仁旁观这两人互动,目光微闪,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趁着季雪庭回头打包残骸里那些用得着的细软金银时候,终于还是避着宴珂,凑到了季雪庭身边,别别扭扭地问道:“季仙官,我看你似乎是不太喜欢那位凡人?可是他身上有什么蹊跷?”
——总不可能就因为那“宴”与“晏”姓听着一样便觉得不痛快吧?
他问得隐晦,季雪庭倒听得分明,连忙笑着摆手解释道:“哦,跟那位宴公子没关系,是我自己有个怪癖,但凡跟这种温文尔雅,端庄自持的世家贵公子靠的近了,便容易觉得胸口疼。”
“胸口……疼?”
都已经飞升当了神仙,竟然还能有胸口疼的毛病?
那鲁仁听得季雪庭这般解释,明显比之前更加迷惑,不过他也只呆了片刻,看到季雪庭唇边浅笑,忽然恍然大悟:“季仙官,你怎的又在这般……这般胡说八道,信口开河?!作为仙人,这般轻佻,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哈哈哈,鲁仙友教训得是!”
季雪庭果然大笑。
之后鲁仁是如何气闷,季雪庭又是如何打着哈哈将此事糊弄过去便不细提。
片刻后,季雪庭便已经收拾完东西,将那些贵重之物打了一个包袱挂在了身后,然后踱步到洞穴一侧,眼角撇着那坐在洞口端凝不动的人间贵公子,若无其事开口同鲁仁商量道:“鲁仙友,我背上背了东西,待会就劳烦你背那位宴公子下山好了。”
鲁仁:“啊,可是——”
听着鲁仁语气为难,季雪庭回过头,顿时愣住。
原来那鲁仁也收拾了个包裹出来——只不过他在仙界呆了许多年,又惯来依仗仙人术法,所以他收拾的这个包袱里是尽是些金银之物丝绢珠宝,琳琳琅琅,倒像是个小山包一般覆在他背后。
反倒是季雪庭,习惯性只捡了那些行李残骸中未曾损毁污损的沉水香芳苏木,还有些陈年的老墨与照明用的夜明珠……都是又轻巧又极为贵重罕见之物,便是打好了包袱,对比起来也不过小小一团,跟鲁仁背上那堆形成了鲜明对比。
鲁仁用手拽着胸口打好了结的包袱皮,苦着脸看着季雪庭,僵硬地笑道:“这个,季仙官,你看我这包袱其实也收拾得不太容易——”
季雪庭:“……”
季雪庭:“那还是我来吧。”
他无声叹了一口气,脸上笑容不变,朝着先前被他们安顿在洞穴口的宴珂走去。
那宴珂倒也确实是安静,被打发到那洞口大石头上坐着之后,一直一动不动,倒也不算烦人。
季雪庭这般想,却不知道自己面前那位宴珂公子之所以那么安静,纯粹是因为此时此刻的他,早已陷入了离奇的幻觉之中。
……
【我怎么敢……我不应该……】
【我怎么会又做梦了呢?】
【呵呵,真可笑……我……怎么有资格……】
最开始只是一些细如蚊讷的低语,像是有人在他耳边不断低喃,又像是他自己在控制不住地喃喃自语。
随后便是头痛。
头痛之后……是奇异的幻觉。
宴珂只觉得自己恍恍惚惚似乎换了个壳子,又换了个地方,不再是人间贵公子宴珂,而是一名周身惨白,上身为人,下半身却生着狰狞蛇尾的怪物,被无数咒法死死钉在黑牢之中。
那些咒法在他皮肤表面自行游走,在坚不可摧的皮肤上刻出深可见骨的纹路,榨出黑红粘稠的血液。
那种几乎快要让人神智都陷入疯狂的痛苦,让“宴珂”的幻觉一瞬间变得无比真实,他甚至觉得……那个名为“宴珂”的人,那发生在山洞里,与那名唤作季雪庭的仙人的相遇,仿佛真的只是自己的妄想而已。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顿时又生出一股刻骨铭心的憎恨和痛苦——对自己的憎恨和痛苦。
那些咒法随着他的情绪,明明灭灭,游走得更快了。
“住手!天衢仙君!你原本就神魂有损,再这样下去,你会万劫不复的——”
一个青衣道人正站在远处,因为阵法所阻而不能靠近,只能喊道。
“嘻嘻嘻嘻……”
而伴随着愈发尖锐的剧痛,他却情不自禁地开始笑起来。
“你不懂,太常君……你不懂……”他轻声低语,像是说给远处那个听,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最开始一千年,我一直在找他,然后我总想着,等我找到他了,我一定要好好对他,绝不会再像是当初那样骗他……害他……。可是后来,后来我一直找不到他,所以我去看了幻天水镜,我去看了,我对他做的那些事情……”
他忽然咳嗽起来,咳出了一团又一团污血。
“然后我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资格,跟他在一起。”
天衢仙君看着阵法之中那些污血幻化而成的黑蛇,轻声说道。
“……连想都不应该想。”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的蛇尾倏然一展。
所以的心魔妄念,那些漆黑狰狞的黑蛇,几乎尽数被他自己瞬间碾碎。
……
“宴公子——”
“宴公子?”
“宴公子!”
季雪庭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宴珂的肩膀。
也不知道这位小公子究竟是在想些什么,最开始是好一会儿没有理会季雪庭。
季雪庭看他脸色无比难看,本来还以为他是出了什么问题,只想用手去探一探,却没想到宴珂就像是见了鬼一样,径直从石头上跳起来,躲开了季雪庭的手。
季雪庭:“……”
宴珂喘着粗气站在那里看着季雪庭,嘴唇微微颤抖。一时之间,如同周公梦蝶,不知自己究竟是周公,亦或是蝶。
他是宴珂。
他是……怪物?
不对,不,他是宴珂,他是宴珂。
面前的季雪庭跟他说了,他的名字叫做宴珂,他是……被季雪庭救下来的凡人世家公子宴珂。
混乱的思绪之中,幻境中属于怪物的那点绝望却依稀还残留在他的意识之中。
……
“没有资格……碰……”
就宴珂那支离破碎虚弱到极点的低语,也就是季雪庭如今是个仙官,才勉勉强强能听到一点。
哟呵——
没有资格碰你?
季雪庭心中咋舌,心道这小公子之前看着不是还挺温顺的吗?就冷落了他这么一小会儿,竟然开始闹起这种别扭了?
这就是所谓的世家公子的傲气么?
这跟三千年前某个怎么招惹都不动声色的家伙可是……完全不一样了。
忽然间,这小公子就变得有点意思了。
季雪庭先前还只想着避开这位世家公子,可这时候却是心头微微一动,禁不住生出了一丁点儿细微的捉弄之意。
“那个,宴公子,我背上有包袱,而且这山魈洞口之外便是悬崖峭壁,为了稳妥起见,我恐怕还是得抱你下去。”
季雪庭忽然一改先前对宴珂的疏离,忽然变得格外“亲切”起来。
他盯着宴珂那张惨白的脸,忽然微微笑道。
世家公子最重礼仪,偌大一个青年人却被人如同稚童一般抱在怀里,想来并不好受。
“抱……抱我?”
果不其然,那宴珂还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不肯让季雪庭近身半步的模样,这时候却不由自主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震惊低喃。
“没错,抱你。”
季雪庭说完便伸出胳膊,不容那人动作,轻轻松松便将宴珂整个人搂在怀里一把抱了起来。
“你……我……”
宴珂的呼吸一下子便重了起来,隔着衣服的布料季雪庭也能感觉到,宴珂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绷得跟石块一般,显得无比紧张。或许是因为太慌张,那人这时候倒也顾不上之前那副冷漠傲气的模样,宛若那稚鸟一般抬头直勾勾看着季雪庭,一双漆黑的双眸中仿佛染上了奇异的水色。
啧,这个表情……
“嗯——”
季雪庭发出一声轻哼,捱过了胸口突如其来的那一阵隐痛。
啧啧,真是活该,果然是不应该妄起这等捉弄人的意头啊。自作孽,不可活。
季雪庭暗自运功,立刻化去了胸口那阵疼痛,同时赶紧自我检讨了一番。
随后季雪庭再对上宴珂,态度倒是比先前端正了不少。
“在下季雪庭,算起来应当是痴长你几岁的,阁下要是愿意,唤我做雪庭兄也可,唤我做季道长也可,实在不行,与我那鲁仙友一般唤我做季仙官,自然也是无碍的。忘了说,我们并非凡俗之人,自有其他神通,便是抱着你下山,也绝不至于伤到你丝毫,公子切勿害怕。”
季雪庭挑了挑眉,同那宴珂轻声道。
“雪……雪庭……”
宴珂听得这话,整个人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神色顿时怔怔,眼神瞬间又涣散了一些。
“是雪庭兄。当然,实在叫不出口,你叫我雪庭哥哥也行。”
季雪庭纠正道。
“雪庭哥哥……雪庭……哥哥……”
那宴珂俨然没遇到过季雪庭这等人物,舌头打结一般连续重复了两遍,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整个人看上去似乎都变得更傻了。
唔,同为世家公子,他怀中这只,仿佛比三千年前那只要乖巧很多啊。
季雪庭这样一想,差点真的笑出声。
……
【“嘿,瞎子,你猜拳可是猜输了,愿赌服输,接下来你可得叫我一声雪庭哥哥才行。”】
【“……我要叫你什么?”】
【“叫哥哥!”】
【“什么?”】
【“……哥哥!”】
【“好乖。”】
【“……妈的,晏慈你混蛋!”】
……
忽然间,熟悉的隐痛似又要作怪。
季雪庭打了一个冷战,连忙从宴珂脸上赶紧挪开了目光,接着顺手将人往胸前又搂了搂。
宴珂倒也乖觉,自觉把脸埋在了季雪庭胸口,就是还是紧张,手指揪着季雪庭胸口的衣服,只差没把那点可怜的布料都揪坏了。
季雪庭此时当然不会在意这等小事,抱紧了宴珂后便跟鲁仁打了一声招呼:“鲁仙友,走吧!”
说完,整个人提身一跃,便如同那飞鸟一般,轻盈地点着峭壁上些许凸起山石落了下去。
如此这般,忙着找路中的季雪庭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怀中那看似乖巧可人的小公子心心中那近乎魔障般的所思所想……
【我喜欢他。】
【便是神魂俱灭,雷劫加身……我也要同他在一起。】
【毕竟……我……只是宴珂。干干净净的凡人宴珂】
而且这世间的神仙,多都是心软又心善的,他的雪庭哥哥是那么温柔,若是他豁出一切去求他……
到了最后,总归能求得一点眷恋吧。
第12章
三日之后,这青州的荒郊野外中,远远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白衣青年,生得一幅极其漂亮的秀美模样,宛若谁家微服出巡的王孙公子,可若真是王孙公子,身上却不可能穿得这般朴素,嘴中更不可能这般不讲究地叼着根野草。
白衣青年手中有剑,口中有草,看似散漫乱逛,实则探查八方,走在所有人最前面。
在那白衣青年身后则是一匹晃晃悠悠的纸马,那纸马原身也不知道在包袱底压了多久了,全身上下皱得宛若一团咸菜便不说了,往前迈步时,竟然还时不时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仿佛随时就能原地破碎化为一团纸屑,莫说是看,即便是听着,都让人觉得焦心。
不过就这么一匹外形惨淡的纸马,背上却驮着一位容貌俊雅,气质端庄的少年。
跟只有脸显得尊贵漂亮的白衣青年比起来,这位在马背上的少年倒是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世家公子的贵气,沉默,自持,端凝……唯独他的脸色实在显得苍白,好似有什么病痛在身一般。
跟在这两人身后的,是一位看似弱不禁风的文士,可背上驮着小山包般巨大的包袱,竟然也脸不红气不喘,显得十分轻松。
只不过,脚步轻松归轻松,这文士的脸上却是一片愁眉苦脸,特别丧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