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一个……朋友。叫菲力克斯。”这句介绍文森特已经说过很多次,可每多说一次,他心里想要把两人真正的关系公之于众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了一分。“朋友?”保罗审视着菲索斯,接纳了这个解释般点着头伸出手,“你好你好,我叫保罗,是文森特的叔叔——这位是内人戴安娜和小女简妮。”菲索斯上前想与两人分别握手,但戴安娜却在他伸手的时候故意低下头去帮女儿整理衣服,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朝菲索斯点点头,眼底依旧是戒备的神色。此时晚饭已经被摆满了餐桌,几人寒暄完后便进了餐厅,纷纷落坐。长餐桌一侧坐着汉娜、保罗、戴安娜和简妮,另一侧则坐着菲索斯、文森特和维拉。文森特扫视了一眼餐桌,目光落在桌尾没人坐的空椅子上:“马克叔叔今天来吗?”
“都这个时间了……他大概不会来了吧。”汉娜的回答让文森特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宽慰神情。汉娜没有注意到,转头开始给大家分发餐具:“别管他了,来,我们开吃吧。”有了主人允许,大家纷纷拿起餐具开始用餐。今晚人多口杂,文森特吃着不如昨晚那般自在,但只有重要节日才会登上餐桌的烤鸡和馅儿饼还是让他大饱口福。吃得差不多了,亲戚们有一句没一句聊起了家常,大家的话题中心很快便聚到了菲索斯身上。“请问菲力克斯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保罗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这问题让文森特有些犯怵。来之前他和菲索斯一起编了一套说辞,只是不知道能糊弄多少人。“我是做研究工作的。在S大学的研究室工作。”菲索斯倒是把之前准备好的答案倒背如流。“所以你跟文森特是学校的同事了?”保罗又问。“是啊,我们的研究课题很接近。”
“我听说文森特是研究什么拉斯尼亚神话的,您也是吗?”“可以这么说。”保罗点点头,目光在并排而坐的两人之间徘徊:“您和文森特关系真好……我原来没见他带其他朋友回老家过。”“菲力克斯在研究上帮了我很多忙。我们是很好的……研究伙伴。”文森特接下话来。“说起来,文森特你能带朋友回来,怎么不见你带女朋友回来?”提这问题的是戴安娜。最要命的话提终于来了,文森特与菲索斯对视了一眼,他之前已经做好了在今晚出柜的打算,但突然被这么问还是有点发慌。他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那个,其实关于这件事,我正想跟大家说……”几乎是同时,餐桌上的几人都停下了手中进餐的动作。维拉和汉娜面露担忧,而保罗和戴安娜则露出一副十分好奇的表情。感受到家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文森特忽然心生胆怯,原本背好的台词也一下子忘到了脑后。也许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也许他不该在小孩子面前说这种话,也许他不应该在吃晚饭的时候提这种事……文森特紧张地低下头,却忽然感觉有人从桌布底下攥紧了他冒汗的手。是菲索斯。菲索斯的手掌温热有力,他将手指插进文森特指缝间,与文森特十指相扣。
仿佛在说“我在你身边”。菲索斯无声的鼓励让文森特感觉勇气再次从心底升起。他深呼吸了一下,重新组织起语言:“那个,我有件事想跟大家说,是关于我自己的事情……这其实是私事,但你们是我的亲人,我觉得我有必要向你们解释——”他抬起头,扫视着餐桌上的人。这些人明明都是他见过的人,可此时这些人的脸却变得无比陌生。冷静,文森特,冷静。文森特一面提醒着自己一面紧紧抓着菲索斯的手:“其实我——”可就在他要把最重要的话说出口的当口,门口却忽地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那敲门声又急促又聒噪,暗示门外之人的来者不善。文森特被这敲门声打断,气势和思路一下都没了。
他颓然缩回到椅子里,有些茫然地望向大门。敲门声接连不断,像是催命。
“是不是马克叔叔回来了?”被维拉提醒,汉娜应了一声,起身去开门。门开了,黑夜中走进来一个男人。他看上去比保罗年长一些,留着一脸络腮胡,头发有些乱,挡住了一双视线冰冷的墨绿色眼睛。
“马克……你怎么来了。”马克瞪了汉娜一眼:“我为什么不能来?”他说着进了屋,也不脱鞋,直接走到餐桌边坐下。他的神色和打扮都透着危险的气息,和这气氛温馨的餐厅格格不入。餐桌上的几人表情都僵硬起来,连一直开心吃着手中小蛋糕的简妮都吓得往母亲身边躲了躲。马克说着伸手向餐桌中间的烧鸡,粗鲁地撕下一个鸡腿。保罗提起餐巾擦擦嘴:“马克,好歹提前打声招呼啊。” 马克冷哼一声,咬了一口鸡肉:“保罗,咱们也是多年不见,用不着上来就对我指手画脚吧?”保罗板起脸:“你……父亲教我们的规矩都忘了吗?” 马克没理会保罗,而是把目光转向文森特:“呦呵,你也回来了。”
“保罗叔叔……”文森特十分勉强地打了声招呼,便把视线转回到自己的餐盘上。与文森特十指相扣的菲索斯清晰地感觉到,文森特似乎在害怕什么。见文森特退缩,马克冷笑起来:“怎么今年记得回来了,在城里也混不下去了?”“不,不是的……只是想回来看看妈妈,还有祖父……”文森特诚恳的回答换来的是马克暴躁的咒骂:“你他妈别在我面前提爸爸!你不配!”简妮被马克忽然提高的声音吓得哭了出来,戴安娜铁青着脸抱起孩子,转身出了餐厅。哭声渐渐远去,餐厅里的气氛却没有缓和下来。菲索斯已经想好了怎么收拾这个无礼的家伙,但维拉比他早一步开口:“你话放尊重点!”
“闭嘴,小太妹!这里没你一个女人说话的份!”马克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你——”维拉猛地站起身,手上已经抓了一把餐刀。马克见维拉抄家伙,立刻面露惊恐,但他很快将这惊恐掩藏了起来:“干嘛,你想动手吗?来啊!”他说着挥起拳头,身体的姿态却是在向后躲。他这种架势让菲索斯觉得有点眼熟——他见过许多恶党,但马克这种就算是在恶党里也是最不入流的那种。菲索斯不禁冷笑起来。而他的冷笑成功吸引了马克注意:“你又是什么人?”菲索斯笑而不语。“跟你说话呢!”马克喊道。“文森特,这个蓝莓派好吃,能再帮我拿一块吗?”菲索斯根本没把马克放在眼里,只是照常吃着甜点。这明显的轻蔑姿态则彻底激怒了马克。他狠狠踢了一下桌腿,文森特铲起的蓝莓派应声掉回了盘子里:“喂!说你呢!” 文森特连忙打圆场:“这位是我的朋友,是我请来的……”
“朋友?又是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马克说着猥琐地笑起来,“难不成是那种愿意捅你屁眼儿的朋友吧——”“马克!”马克的话被维拉拍着桌子喝止,“你再多说一句,小心我打爆你那张臭嘴!”幸好汉娜此时及时赶到,将维拉按回座位上:“马克,够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少说一句能憋死吗?维拉你也坐下!”马克对维拉十分嚣张,在汉娜面前却老实了不少。他呸了一声,吐出一块肉骨头:“别一副假惺惺的表情了,我知道你不欢迎我——别担心,这个月的钱给我,我马上就走。”汉娜指指座位:“马克,你先坐好,我有话要说。”马克虽然满脸不耐烦,但还是按照汉娜的要求,在位子上坐直。文森特望向汉娜,这才发现她手中拿着一个木盒子。那盒子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开口处被一个暗金色的锁头锁住。文森特第一次见到这个盒子,心里不免好奇。此时汉娜开口说话了:“今天让大家回来,目的是为了公布这个。”她说着将手中的盒子举起来,“这是弗雷先生十年前留下的,是有关利瓦尔农场财产继承的遗嘱。”
“遗嘱……爸爸还没死呢……”马克咕哝着。文森特也有点惊讶,他从没听人提过什么遗嘱的问题。“我知道,但我已经和弗雷先生交换过意见,今天公布遗嘱是他的主张。”
汉娜一面回答,一面从兜里掏出一把镀金钥匙,将木盒子打开。她从木盒子里取出了几个信封,分别交到保罗、马克、维拉和文森特手里。菲索斯作为局外人,手里没有信封,于是便开始观察起所有人的反应。保罗打开信封后小心翼翼地向后靠了靠,一面读信一面拧起了眉头。维拉一开始脸上还残留着怒气,但读着读着信眼圈就红了。马克扫了一眼信,立刻露出焦躁的神情,而文森特呢?菲索斯凑到文森特身边,见月白色信笺上只写了一行字:我把过去与未来都交给你了。这话让菲索斯摸不到头脑,文森特显然也不明深意。文森特感到信封里面还有东西,举起来晃了晃,一把金属钥匙掉了出来,叮地一声落在餐桌上。
文森特拿起钥匙端详着,他没见过这把造型古旧的暗铜色钥匙,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是哪个房间的钥匙。“喂,汉娜……这真的是爸爸的遗嘱吗!”此时马克忽然将信笺拍在桌上,他的信附着一张支票,金额不算小,却也不算大,“为什么我只分到这点钱!”保罗瞥了一眼支票,板起脸来:“知足吧马克。”
“你闭嘴!”马克吼了一声,瞪向文森特,“为什么我只有这点钱,却把农场的老宅分给了文森特!”这话引得保罗也望向文森特。他推了推眼镜:“这么一说,这把钥匙……的确是农场老宅的钥匙。”“我听说爸爸把从前在世界各地收集到的宝贝都放在老宅里,难不成是要全都让文森特继承?”马克质问道,“明明我才是利瓦尔家的长男!这宅子应该是我的!”“这是弗雷老爷子的意思,遗嘱已经登记,具有法律效应。我无权更改,也无权干涉。”汉娜不为所动地回答。“放屁!谁能证明这不是你在偏袒你自己的儿子!”马克说着只想文森特,“别人不说我还不知道吗?你儿子算什么东西,谁不知道他就是个卖屁眼儿的!要不是他当年出去卖,爸爸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十年前发生在文森特和祖父身上的,本是一件无从辨别黑白,也无法追究责任的悲剧。这悲剧就像一个黑洞,横在与其有关的所有人心中。所有人都小心谨慎地躲着避着,就算提起也只是只言片语、含混其词,生怕彼此心中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再次破开。可马克偏偏毫不顾忌地把这事翻出来,说话还如此难听,在坐所有人的脸色立刻齐刷刷难看起来。马克见状以为自己把敌人震慑住了,一时露出得逞的神色想要继续,可就在此时他身体却忽然一僵,接着便急促起咳嗽起来。他双目圆睁、伸着舌头,咳嗽的声音又大又快,仿佛要把眼球和肺都咳出来。
他一开始只是勾着腰,最后干脆因为身体剧烈的震动而倒在了地上。在场的人都被这阵势吓到了,汉娜最先跑过来查看,却无法阻止马克的咳嗽。马克的脸因为缺氧憋成了紫红色,两只手拼命掐着喉咙,两腿在地上乱蹬。眼见马克要窒息,汉娜连忙吩咐维拉去打电话急救。而就在维拉拿起手机的时候,一块带血的鸡骨头突然从马克喉咙里喷了出来。马克一声干呕,紧接着大口呼吸起来,他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脸上挂满了鼻涕和眼泪。文森特完全被吓到了,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此时他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冷笑,转过头见到菲索斯正如一只盯着猎物的恶狼般露出残忍阴狠的神色。于是他立刻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菲索斯的魔法。但其他人却对菲索斯会魔法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认为是马克自己被鸡骨头呛到了。汉娜摩挲着他的背把他拉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对于马克来说,来自汉娜的怜悯比她的斥责或怨恨要伤人百倍。他将汉娜推开,环顾着周围的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当他的视线落在菲索斯身上,菲索斯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鄙夷,不如说是杀意。这终于让他失去了最后的勇气,抓过桌上属于他的那份遗嘱,踉跄着夺门而出。一场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马克走了以后,其他人也没心思在吃饭。
汉娜好不容易做的美食剩了许多,全被打包放进了冰箱里。保罗以照顾妻女为由率先离开,见文森特面露倦意,菲索斯于是也告辞,拉着他上了二楼。他们走过保罗房间的时候,隐约听到门里传来了夫妻俩合计的声音。保罗的一番对老人遗产的分析引来了戴安娜不满的责备。“既然如此,老爷子怎么也不知道多给分给你点儿?好歹你比你那无赖哥哥有出息,前几年也没少接济农场,怎么分到的却跟他一般多……”
“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我明早再跟汉娜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我看老爷子就是偏心他那宝贝孙子,只怪我不争气生了个闺女,要是有个带把儿的,还不是……可那孩子明明就是个那个,又是个书呆子,也不知道宝贝在哪儿……”这些话都听在文森特和菲索斯耳朵里。文森特原本精神就不好,现在更是面色惨白。菲索斯心想,要是在过去,他早就拔了这两人的舌头喂狗。可他现在不能这么做,一是因为他知道文森特不愿他这么做。更何况纵使他身负神力,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古如此,岂是单靠一点蛮力就能撼动的?菲索斯故意咳了一声,门对面的闲言碎语便立刻消停了。他将文森特送到房门口,忍不住问:“你还好吗?”“嗯,我没事。”文森特抬头朝菲索斯笑笑,“抱歉……”
“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有什么好抱歉的?”“不,不是马克和保罗的事。”文森特握住门把手又放下,“我的意思是,还是没能跟大家公布我们俩的事……本来都已经下定决心了。”
“没事,明天还有机会呢。” 菲索斯揽过文森特,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别想那么多,赶紧休息去吧。”菲索斯放开文森特,转身要走,却被文森特拉住。“怎么了?”菲索斯扭过头来。“能……陪陪我吗?”文森特半推开门,手勾着菲索斯的皮带,眼中流露出恳求的神色。菲索斯知道文森特的意思,他何尝不想留下来陪伴文森特?可他知道现在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菲索斯再次给了文森特一个吻,随后恋恋不舍地松开文森特柔软的唇:“宝贝儿,听话,今晚你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