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无暇面前是寒流,周身却是春意。
花不逐见到尘无暇后,便落地垂头行礼。
“师尊。”
宫梧桐也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而后颠颠跑过去,张嘴就喊:“师尊,梧桐苦啊。”
他每回过来必要使一番苦肉计,有时候碰上尘无暇心情好,可能会吃他这一套。
那一直闭眸冥想的剑尊微微偏过头来,羽睫上的寒霜轻轻化为一滴水蒸发消散,而后露出长睫下那比寒霜还要冰冷的墨蓝双眸。
他明明没有佩戴灵剑,周身却仿佛随时随地萦绕着未散的森寒剑意,只是一眼就能让人遍地生寒,仿佛早已被万千铺天盖地的煞白剑光所包围。
尘无暇见到宫梧桐,眉目柔和了一瞬,只是身旁的一棵桃花树无风自动,飘落的桃花瓣在面前凝出一条花枝,势如破竹朝着宫梧桐的面门抽了下去。
宫梧桐早有准备,立刻捧着魔剑在那桃枝上一挡。
桃枝凝滞了一瞬。
宫梧桐得意一笑:“没打着。”
下一瞬,桃枝直接散成花瓣,径直穿过魔剑,一下抽在宫梧桐额头。
宫梧桐:“……”
宫梧桐捂着额头蹲了下去。
尘无暇继续看那高高山巅上漂浮而过的云,声音冷淡:“有何要事?”
宫梧桐呜呜咽咽没说话,花不逐见状忙飞上前,叼着掉了的那根翎羽放在尘无暇旁边,啾啾叫了一声,声音前所未有地乖巧:“师尊,给您翎羽。”
尘无暇垂眸看了他一眼,轻轻笑了笑,抬手抚了抚孔雀的脑袋:“有心了。”
花不逐立刻心花怒放,恨不得跳起来给师尊开屏。
尘无暇不会拒绝徒儿的任何心意,他将羽毛收下后,瞥了瞥一旁捂着脑袋蹭过来坐在他身边的宫梧桐,淡淡道:“你说的苦,就是逼迫师弟擅自折师尊的花?”
宫梧桐:“……”
花不逐像是找到了靠山,拼命点头:“正是如此!徒儿正是迫于大师兄的淫威才会冒犯师尊的桃树,师尊明鉴!”
宫梧桐噎了一下,偏着头用额头去蹭尘无暇的肩膀,妄图撒泼蒙混过关:“师尊,你还没问我为什么喊苦呢?”
尘无暇不吃他这套:“坐直,腰直背挺。你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
宫梧桐不情不愿地坐稳了。
尘无暇的视线这才落在宫梧桐手中那把剑上,一生阅剑无数的剑尊瞥见那把剑,眉头轻轻一动,视线淡淡看向宫梧桐:“这把剑是你铸的?”
“师尊,请您尊重我。”宫梧桐神色骤然变得肃然,“我这些年学剑学琴学阵法炼丹,皆是因为这些东西学起来十分好看。那铸剑之道需要每日打着赤膊在炎热中挥锤打铁,只有糙老爷们才会干的事儿,一点都不优雅。我就算从这瀑布上跳下去,也不会去学那玩意儿的。”
尘无暇:“……”
尘无暇漠然道:“好,明日你就随我学铸剑。”
宫梧桐:“……”
宫梧桐立刻跪下来以头抢地:“师尊不如要我的命。”
尘无暇懒得理会宫梧桐的插科打诨,五指合拢将那把魔剑握在掌心,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漫不经心道:“那你带这把剑来我这里作何?”
宫梧桐抬起头来,讨好一笑,说:“毁了它。”
尘无暇瞥他,说:“我先毁了你。”
尘无暇的性子十分奇怪,若说他冷淡,但对待徒儿时又总会以一种漠然的神情说出玩笑似的话;但若说他张扬,那张俊美的脸却像是冰雕的似的,最大的神情也只是在看到那把魔剑时眉峰轻轻动了一下,其他时候,就像是画上去的神情。
修炼无情道之人,心如止水,道如寒冰,想来也是受修道影响。
宫梧桐蹭上前,挨着尘无暇去指那剑,道:“我几年前本是将其折断过一回,只是不知为何它现在竟然完好无损,还黏着我徒儿一直不肯走。”
尘无暇也不嫌弃他的接近,如雪似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漆黑的剑身,淡淡道:“这剑的确断过。”
说罢,他手指只是轻轻在剑身上一点,那魔剑嗡鸣不止,而后骤然在原地炸开,四分五裂,漂浮在半空。
宫梧桐一瞥那断裂成五段的剑,立刻道:“的确是我当年折过的痕迹。”
尘无暇手指点着残破的剑身,道:“你折断后,剑的主人应当是将其扔到了岩浆……若是魔族的剑,应当是扔在了炎海里,那里能融化一切东西。”
宫梧桐忙道:“那这把剑为何没事,好像还自愈了。”
尘无暇也没卖关子,道:“因为它是被殉剑骨灵血所铸,自入铁至铸成,没有碰过一滴水,皆是用血来铸。”
宫梧桐悄无声息吸了一口气:“那得需要多少血?”
“很多。”尘无暇道,“你现在若还想毁了它,有些难。”
宫梧桐追问:“为何?”
尘无暇道:“在炎海中的淬炼,将这把剑的灵血凝成了虚妄的半魄。”
宫梧桐一呆,一时间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到底隐含着多可怖的含义。
在一旁的花不逐却倒吸一口气,愕然看着那把剑。
尘无暇看着宫梧桐,轻声道:“殉剑骨之人的灵血汇入这把剑太多,已让其有了半魄,也就是说,若是毁了这把剑,殉剑骨……恐怕会因此受牵连。”
宫梧桐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他神色呆滞半天,才急急道:“可是当年我折断那剑时,十六也没出什么事,他现在也……也就是傻了点……”
尘无暇打断他的话:“那是因为当时灵血并未融成半魄,在魔剑上面的灵血依然只是灵力。”
而阴差阳错之下,灵血被炎海练成了和越既望神魂相连的半魄。
宫梧桐轻轻吸气,抹了一把脸很快就保持镇定,正色道:“那这把剑现在黏上殉剑骨,到底为了什么?”
尘无暇已经在宫梧桐的三言两语间猜出来了越既望的事,他抬手轻轻抚了抚断剑,将那魔剑瞬间恢复原样。
他捏着剑身,将剑柄递给宫梧桐,眸子幽深。
“自然是让殉剑骨完成他当年未完成之事。”
宫梧桐神色冷厉地看向魔剑。
越既望当年未完成之事,便是殉剑。
第89章 、郁结反常
宫梧桐沉默许久, 盯着垂落到自己衣摆上的桃花,问:“有法子可避吗?”
尘无暇:“避无可避。”
“这是好事啊。”花不逐变成人身, 也紧挨着尘无暇,歪着头越过师尊和他大师兄说话,“剑灵是执剑人的半魄这种事,千万年都出不得一个。师兄舍不得十六那孩子殉剑,直接让他融合半魄不就成了?”
宫梧桐神色依然肃然。
花不逐趴在尘无暇膝盖上去扯宫梧桐的袖摆:“师兄,师兄啊,你还在顾虑什么?这可是天赐机缘啊。”
宫梧桐瞪他:“可若是融合了那半魄, 十六肯定得入魔。”
“啊。”花不逐疑惑道,“入魔有什么不好吗?咱舅不也是魔修吗?你身上还有一半……”
他话还没说完,宫梧桐就扑上来揍他。
尘无暇一抬手阻拦住两人的打闹。
尘无暇是爱静之人, 否则也不会在这高山之巅一待就是数年了, 但花不逐和宫梧桐一左一右在他耳畔吵闹个不停, 他也不嫌烦躁,甚至还微微偏着头,听两人嘴里那插科打诨的废话,时不时眸子浮现点点笑意。
“别胡闹。”尘无暇一根手指点着宫梧桐的眉心将他强行按了回去乖乖坐着,淡淡道, “你在那个十……”
他问抱着他手臂躲避大师兄责打的花不逐:“十几?”
花不逐:“十六。”
尘无暇:“嗯,十六——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天机?”
宫梧桐没说话。
尘无暇了然:“你预料到了他若入魔, 恐怕会死于非命,对吗?”
宫梧桐犹豫一下, 见被师尊猜出来了, 才闷闷点头。
花不逐“嘶”了一声,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说让越既望入魔,他师兄要揍他了。
该揍。
尘无暇抬手摸了摸宫梧桐的发顶, 轻声道:“你总不能看他一辈子的。”
宫梧桐几乎脱口而出:“我可以。”
尘无暇安静看他,幽深眸瞳中皆是看破虚妄的冷意。
宫梧桐被他看得浑身一僵,像是内心深处最隐蔽的卑劣之处被扔到日光中,他垂着头盯着那朵桃花,仿佛喃喃自语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我……可以。”
他的一辈子,并没有多长。
只是五年内不让那魔剑靠近越既望,他还是能做到的。
尘无暇一直在注视着他,但当他说完这句话后,一直没多少表情的剑尊突然一皱眉,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漠然看着宫梧桐。
花不逐察觉到尘无暇的变化,小心翼翼看着他的侧脸:“师尊?”
尘无暇道:“却蝉,你先回去。”
花不逐小声说:“我叫不逐。”
尘无暇:“嗯,不逐。”
花不逐:“……”
花不逐没敢说什么,变成白孔雀蹭了蹭尘无暇的掌心,展翅离开了。
花不逐一走,尘无暇抬手一挥,漫天桃花呼啸入天,形成巨大的结界遮挡住一方小院。
宫梧桐似乎预料到了什么,爬起来就要往外跑。
“那我也告辞了。”
尘无暇冷冷道:“回来。”
宫梧桐对他爹有时候都会阴奉阳违,但对尘无暇却是十成十的顺从——毕竟宫确不忍心责罚他,就算气得再狠也只是画点无伤大雅的符咒给他找找不快,尘无暇却是会直接动手把他抽得鬼哭狼嚎。
宫梧桐一怂,脚步顿住,犹豫半天还是乖乖回来,委委屈屈地跪坐在了尘无暇身边。
尘无暇浑身皆是森冷剑意,他冷声道:“你方才那话是何意?十……那魔剑的殉剑骨同你又有何牵扯?”
宫梧桐没想到尘无暇这么敏锐,他只是说了三个字,似乎就被他瞧出来了隐瞒多年的秘密。
只是天机不可随意泄露,宫梧桐平日里说其他人的未来命数,也是比作河流,投机取巧钻空子。
宫梧桐抬头看了看天幕上的片片桃花。
“你尽管说便是。”尘无暇道,“我虽还未飞升,但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宫梧桐垂下眸,看着手中的魔剑,道:“这把魔剑……未来会杀了我。”
尘无暇却漠然道:“说谎。”
“我没有。”
尘无暇厉声道:“宫梧桐——”
宫梧桐吓得一缩脑袋。
河岸边桃花树骤然炸开,桃枝花瓣仿佛被什么冻住停滞在半空,尘无暇眼尾如同刀锋利刃:“你既想要毁了这魔剑,自然是想逆天改命。”
宫梧桐说:“是。”
尘无暇:“只靠你一人,能改的了那天命吗?”
宫梧桐故作洒脱地一笑:“改不了不是还有您和我爹吗,怎么着我也死不了的,我不怕。”
尘无暇一抬手,一枝桃枝浮现在他掌心,被他合拢一握,直接在宫梧桐膝盖上抽了一下,冷冷道:“我看你怕得站都站不稳了。”
宫梧桐摸着膝盖,小声嘀咕:“师尊,我不是孩子了,您别总是……”
尘无暇又抽了他一下。
宫梧桐不吭声了。
尘无暇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架势,只能从他的反应猜出来个大概,想了想还是没有再逼他了。
毕竟是从少时带到大的孩子,尘无暇很清楚宫梧桐的性子。
“把那剑留在此处。”尘无暇将炸裂开来的桃树恢复原状,又把天边的结界散开,果不其然发现结界根本没有被天雷劈过——宫梧桐果然没说实话。
宫梧桐求之不得,忙将剑双手捧着递给尘无暇。
“师尊,您能让他别去找我徒儿吗?”
尘无暇将魔剑收起,随手放在旁边的桃花树上,随意又冷淡的一句话却仿佛有千钧之力:“若是制不住一把剑,我还叫什么剑尊?”
宫梧桐立刻眉开眼笑,喜滋滋地拍了一通马屁:“师尊威武,师尊不飞升胜似飞升,就连天边仙人也比不上师尊。”
尘无暇睨他一眼,道:“也就这个时候你那嘴里能说出点人话来了。”
宫梧桐恨不得对那把魔剑眼不见心为净,现在大事被解决了,心底像是卸下了一块重石。
反正就算那魔剑能耐再大,也无法从剑尊眼皮底下逃走。
宫梧桐打算和他师尊客气客气:“此番劳烦师尊了。”
尘无暇根本没和他客气,点头道:“嗯,的确挺劳烦的。”
宫梧桐:“……”
尘无暇想了想,又道:“你师弟来见我时还会带翎羽过来送给师尊,倒是你,身为大师兄,不做表率也便罢了,来了只拿师尊当成工具来用。”
宫梧桐立刻将手中的储物袋拿出来给他师尊看:“师尊,这些东西您随便挑!这么多灵石呢,我记得我还有几块绝品锻剑石,您可以拿着去炼剑。”
尘无暇看他满储物袋的铜臭之物,嫌弃道:“你若是把这些心思用在修道上,此时怕是早已大乘期了。”
宫梧桐卖乖地冲他笑。
尘无暇最终什么都没要,连外人求而不得的锻剑石看都没看一眼,摆手让他赶紧滚。
宫梧桐将东西收了起来,临走前想了想,问道:“师尊,我来九方宗这么多年了,好像从来未见过您的本命剑。”
尘无暇已经继续看云海了,闻言头也不回,淡淡道:“我没有本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