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惨白如纸,江逾白却恍惚觉得上面沾满了斑驳的鲜血。
“师兄,你别逼我了......”阴鸷蛰伏在那双湖水般的眼眸里,衬着清俊的五官,居然显得有几分无辜,他把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回飘渺山,好不好,师兄......”
江逾白愣了愣,回想起了这是记忆中的哪一出。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在做梦。
梦里却比梦外还要真实。
他笑了笑,笑得心肝脾肺都渗进了针扎似的凉气:“你拿自己来威胁我?”
江逾白抬起沉重的的手臂,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雪亮的长剑。那是他和商雪止双双坠崖之前,尚未遗失的、师父赠予的配剑,“湛兮”。
师父赠给商雪止的那把,叫做“见微”。
......都已经过去了。
见微断折于西海,湛兮也跟着他坠崖,不知所踪。
江逾白稳住动荡的神思,握住剑,神情冷淡地往前一挥——
少年的身影如破败的纸绘,被轻描淡写地豁出一个大口子,渐渐化作浮絮,一点点飘散。
天光初晴。
江逾白沉默着,“当啷一声”把剑撂在了地上。
雾色散去,他沿着脚下的路往上走,走到了飘渺山的山崖上。山顶种了一棵参天的青松,他师父曾经还调侃这棵松是他亲手种的,那时候的江逾白并不相信。
树下横卧着一块平整光滑的青石,边上还有两个小小的石凳。师徒俩闲时常坐在一起下棋打发时间——虽然江逾白的棋烂得无法直视,但师徒俩每次都下得很开心。
......残局尤在,人已故去。
无论江逾白愿不愿意,飘渺山上他所拥有的一切尘世间的温暖,都这么经年一点点消散而去。
他泄了气,不管不顾地往那块青石上仰面躺下,闭上了眼。
耳边松涛万声。
......
喀啦。喀啦。
有谁踩着浅浅的草地,缓缓靠近了他。
“师父。”
江逾白浑身上下打了个颤,有一瞬间有种从九重天往下坠落的失重感。他心头一跳,睁开眼——
十岁上下的少年一身玄衣,漆黑如墨的眼睛,肩上背着锄头,腰间挂着鱼篓,俊俏却有些冷漠的小脸纠结成一团,别扭地喊了这么一声。
他一身玄衣,却是这片天地间最鲜亮的颜色。
“欸。”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不自觉地低低地应了声——
少年见他应了,气恼不已地说:“田里的萝卜和红薯快被您挖空了,我去山下买点儿种子。那些庄稼您也别扒拉了,越帮越忙。还有,池塘里的鱼!我跟您说了多少遍,那几条小的就别捞了,明年还能下崽呢——”
江逾白想起来了。
这是自家小徒弟上山的第二个年头。江逾白为了把老气横秋的徒弟□□地坦率可爱一些,可谓费心费力,斗智斗勇。所幸,略见成效。
他看后山的地常年空着,就提出要种一片菜,自给自足。然而,名震江湖的剑仙是个庄稼杀手,连曾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世家子徒弟做起来都比他强。
于是小徒弟承包了后山的农田,还游刃有余地往池塘里投送了合适的鱼苗,甚至想拉个圈子,养些鸡鸭鹅,或者几头猪。
江逾白:“...............”
江逾白忽然伸手,把小小的少年扯进了怀里。
锄头落了地,鱼篓硌得江逾白腰疼,但他就是不肯松手。少年被他这一抱弄得手足无措,脸颊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薄红,却还是努力端着自己的冷脸,道:“别以为撒娇我就会——”
江逾白把脸埋的更深了一点。
从少年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白皙纤瘦的后颈。少年忍不住把视线转移,软绵绵地推了推,最终还是别开头,盯着倒在一旁的锄头,生硬地说——
“算了。”
“原谅你了。”
......
江逾白觉得自己仿佛睡了百年之久。
僵硬的身体在温暖里一点一点苏醒,他最先听见的,是耳边压低了的争吵声:
“我师父怎么还没醒?”
“我哪知道!我能做的都做了,没查出什么别的毛病来,要么是商雪止那个孙子又使了什么阴招......”
“庸医!”
“我呸!我不在,你们师徒俩只能抱着哭信不信!”
“呵。”
“............周琰!!!”
江逾白听着听着,想笑,那股子笑意出了口,却成了铺天盖地的咳嗽。
“他醒了——”
江逾白睁开眼,眼前的东西还看不大清楚。一只手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他知道那是春无赖在把脉。
那两团人影慢慢地清晰了起来,果然是围在他床边,满目焦急的周琰和春无赖。
江逾白缓缓眨了眨眼,那修长的睫毛扑闪着,似是要戳进两人心里去。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嘴唇轻轻开合,两人都不由自主凑得更近了些,想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糖......”江逾白喉咙干涩火辣,药的苦味却抢先在舌面上炸开了,还一圈一圈泛着回味,溢出的苦味把他的小心脏搓圆柔扁,差点又昏过去,“.........糖!”
周琰:“.....................”
春无赖:“......苦死你活该!”
最终,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江逾白还是获得了病中喝碗甜汤的权利。
他全身拢在暖和的被子里,脚边放着灌满了热水的水囊,甜汤的热气在眼前氤氲着,一口下去,只觉得自己总算重回人世了。
“就你娇气!”春无赖没好气地轻骂了一句,但是他两片青黑的眼睛和关切的神色却完全出卖了他,“听说你挺能的啊,拿着把木剑就上去跟你那个好师弟硬拼了?要不是你上去一套把对方打懵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呢!”
——盛秋霜被全须全尾地救了回来,说起来江逾白的病都比她要严重。盛家小姑娘复述起那场争斗时双眼都在发着光,大赞江逾白的摇星剑法使得比盛家人都要漂亮。
......得亏盛琨玉没听见,否则又该抑郁了。
听在春无赖耳中,却结结实实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是知道江逾白如今的身体的,应付商雪止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算得上是生死一线了。
“......怪我。我就不该对你放任自由。”春无赖后知后觉地说,“就该让周琰把你天天拴在身边,你才能老实一点。”
春无赖提到周琰,江逾白这才反应过来,周琰那小子人呢......
只见周琰沉默着坐在床沿,自江逾白醒后就埋下了头,三番两次想伸手去摸江逾白的手,却都瞬间把手缩了回去。见江逾白把视线转移了过来,也不开口说些什么,只暗自捏紧了手。
眼前的人,对他而言,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第25章 二十四
时间倒转两个时辰。
春无赖匆匆奔赴周琰面前, 想告诉他江逾白独自一人赴约去了, 让他赶紧去帮忙。却不料周琰伫立在原地, 春无赖叫了他一声,别说没有回应, 还拉都拉不动。
春无赖这才反应过来,周琰脸上带着一片可疑的潮红。伸手搭了脉,却发现这小王爷比头牛都壮实。当即对着开昧恼怒道:“你家主子搞什么呢!”
开昧一愣, 他原本就对春无赖没什么好感, 眼下心绪正乱着呢,就更没什么好脸色了。冷哼了一声, 恹恹地扭头不回答。
而周琰还沉浸在之前和萧龄的对话里——
“既然王爷有如此决心,那在下也就放心了。”
“不瞒王爷,之前在下突然说想让阿睿留在王府,并不是为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阿睿他亲口说了, 对王爷思慕已久,不愿意离开。”
“阿睿心气高, 却愿意这么没名没分的等下去。我这个哥哥原本是不看好的, 但也只能依着他......现在看来,阿睿这一步, 倒算是走得错有错着了。”
接下来的话周琰全都没听进去。
他满脑子都是:
师父说他喜欢我师父说他喜欢我师父说他喜欢我......
送萧龄走的时候, 他连脚步都发飘。
而开昧在一旁抱着剑一言难尽:他真的好想说那个妖孽根本就是个骗子啊!他之前变脸变得比翻书都快好吗!
为什么自家王爷到他手上就这么纯情这么......好骗啊!
......其实周琰不指望江逾白对萧龄说的话都是真的。但江逾白找什么理由不好, 非要三令五申, 说他喜欢的人是自己呢?
是不是, 有那么一点可能, 他口中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是有那么一丁点的真情实意的呢?
埋在心底的种子仿佛吸饱了水,破开了薄薄的种皮,悄悄探到了一丝炙热的阳光——
“你给我清醒一点!江逾白一个人去救盛秋霜了!!”
“呲啦”一声,刚冒出头来的小苗苗枯萎了。
周琰的脸以清晰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平静,一言一句却冷得像是要掉落冰碴子似的,“断蒙呢?”
“中了麻痹散,正瘫着呢。”春无赖扶额。
周琰:“......”
春无赖:“你这么看着我作甚!又不是我下的手!”
周琰正开口想说些什么,身后的断蒙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眼下还不到两柱香,断蒙却以自己的内力冲开了药力,至少是能行走了,却让春无赖暗自高看了一眼。
断蒙白着脸,身形还有些摇晃,结结实实到周琰面前跪下了:“请王爷责罚。”
周琰皱着眉让他自己去领十棍。
一旁的开昧缩着头,不敢吱声:果然,那个家伙不在身边,王爷的脾气就恢复正常了。
断蒙磕了个头,接着道:“还有一件事,盛琨玉刚才醒了。他托属下带给王爷一句话——
‘当年夺走剑佩之人,正是飘渺山商雪止。’”
春无赖与周琰:......
春无赖大惊:“你说什么?!”
周琰:“这种事情怎么不早点说!”
断蒙被吓了一跳,答到:“他说他也是刚刚想起来这回事......”
春无赖的药,逼着盛琨玉再次回忆那些噩梦一般的往昔。包括被蛊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尸体,在大乱中丧命的血亲,以及缓缓舔食了整个盛家的火海。
盛琨玉与江逾白曾经共同抗击那些乌蛮人和刺客,后来江逾白为了继续追击商雪止出了盛家的山庄,而盛琨玉留下救助盛家人。
江逾白没能追回解药。不仅如此,他还和商雪止双双坠崖,生死未卜;而中了蛊毒的人还是基本上死绝了。盛琨玉领着剩余的盛家人熬过了武林的迁怒和报复,慢慢安定了下来。
他回忆起的更多的细节,自然是商雪止在脱走时带走的不是神剑碧海青冥,而是一块尽管特殊但无甚大用的玉佩。
“......完了。”春无赖喃喃道。
他怕江逾白这一去就是肉包子打狗。再也回不来了。
他忍住头痛,冲着周琰喊:“你还不快去找他!”
周琰却站在原地,什么都不说。
他的脸色依旧难看,却透着一股心灰,似乎对春无赖的焦急无动于衷。
“......他,大概是知道,他要面对的人是商雪止的吧。”周琰慢慢吐出这么一句苦涩的话,“他一直不肯认我,不让我掺手盛家的事......就是想自己去跟对方做个了断吗?”
他能明白的。
如果他跟师傅之间的爱恨纠葛说都说不清,他也不乐意别人来搅和他们俩之间的事。
江逾白与商雪止有近十年的同门之谊,即使对他再失望,终究也是和旁人不同的——
“做什么了断!”春无赖斩钉截铁道,“他们俩早就了断过了!”
他倒是更好奇,为何商雪止现在还活着。难道飘渺山上的家伙都这么邪门,跟江逾白似的,死了还能找一具身体还魂。
焦急之下,他也顾不上许多了,直言道:“我跟你说实话吧——”
“江逾白根本不是故意不认你的!他的记忆只停留在十三年前,和商雪止恩断义绝的时候,之后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话刚说出口,春无赖就后悔了。
因为之前周琰的脸还只是透着心灰......此刻,他的脸简直就是一片空白。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周琰一言不发,深邃的乌黑双眼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他,不见一丝表情。一抹潮红从他的耳边攀上脸颊。春无赖暗道不好,一掌拍上他的后背——
“咳咳!”
他猛地躬身,经脉逆行,险些走火入魔。一口瘀血吐了出来,登时心凉如纸。
“我就知道——”春无赖骂骂咧咧地掏出自己的针囊行针,“你们师徒俩就没有一个能让人省省心!”
周琰吸了口气,缓慢却坚定地推开他的手,双眼死死盯住春无赖的脸:
“为什么。”
“他不是快好了吗?寒症好了那么多,这些年闭关应该有所成效才对......”
“这些年,你就在我眼皮底下。你研究出了什么东西,我一清二楚。”周琰咬牙切齿道,“你每年都回飘渺山,但是还没能研制出那蛊毒的解法。还是说......这就是治好他的代价?”
治什么治。
春无赖多想说,这些年他绞尽脑汁与蛊毒死磕,却连治愈它的一丝头绪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