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纪抽了抽眼角，心想博士突然发疯也就算了，连白宁也给他找事，于是用暗含警告的语气低声喊道：“......白宁！”
白宁急忙摆手投降：“好啦好啦。不打了。”然后一阵小跑溜回宋纪他们身边。
至此，亚当也站回了院长身侧，他们面前站着来自启明基地的三个人。两方之间隔着挺远的距离，可谓是泾渭分明。
“非常抱歉。”作为队伍里仅剩的、理智的人类，宋纪不得不开口先表达歉意，“我们不是有意要攻击你们。只是......”
宋纪把眼神瞟向了诺顿博士。
而诺顿博士没有接宋纪的话茬儿，他只是一个劲盯着院长，眼神晦暗，继续他刚才的提问：“你到底是谁？你的制造者是谁？他在哪里？”
宋纪：“......”算了，他放弃缓和局面了，只要别再打起来就行。
宋纪不由地将视线投向那个文雅的黑发青年。对方身上没有任何属于机械的痕迹，看着与活生生的人类一般无二。这点认知让宋纪有些脊背发凉。
院长沉吟了片刻，却答非所问：“你认识我吗？”
诺顿博士的眼睛略微眯了眯。
“算了，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吧。”院长低头，捋平自己衣角上的每一个褶子，平静地抬眸说道，“我是地城的第一个仿生人。我的来源......暂时不能告诉你。等会议之后，你们或许会有更深的了解。至于我是谁——我的名字，据认识我的人反馈，我的曾用名是‘何嘏’。”
“......但是，由于某些原因，我虽然是脱胎于‘何嘏’的仿生人，但我没有作为人时的记忆。”院长平静地说道，“那些记忆都被抹除了，没有办法恢复。所以，如果你认识‘何嘏’，可以把和‘何嘏’有关的信息提供给我。但是，我可能无法给予你更多的反馈。”
诺顿博士看着眼前的青年从容不迫的、在提及“何嘏”这个字眼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忽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明明在几分钟前，这个老人刚才身上还流动着一种躁动的、蓬勃的情绪，但是现在，这些情绪都平息下去了，化为了一种死寂的安静。
“......你说，你就是何嘏？”这位老人问道。
“是的。据我所知，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个体。”院长说道，“所以，我就是他。”
诺顿博士又不说话了。
宋纪站在一旁听着这两个人的不可思议的对话，甚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注意到诺顿博士那异常的沉默，仔细去观察了一眼博士的表情，忽然心里一咯噔：博士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疲惫感——他像是一滩干涸的水，一棵蒙尘的树，一个锈掉的罐头，或者是别的什么——他看起来从没像现在这样颓然而苍老。
宋纪想要开口安慰一下博士，却无从开口。
“原来如此。”最后，博士给出了一个干巴巴的回答，“我明白了。那问题只剩下一个——是谁把你变成这幅样子的？我要把他大卸八块。”
“......谁要把谁大卸八块？”忽然，一个轻佻的声音插了进来，衣着光鲜的年轻人领着几个士兵走了过来，微笑着问道，“我听说招待所门前发生了争执，特意来看看。所以刚才发生了什么？谁被打了？”
说着，年轻人的视线落在了波澜不惊的院长身上。年轻人笑了一声，很不给面子地笑道：“该不会是你被人打了吧，老师？”
“噢，对，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伍利，曾任反叛军领袖，现在是地城的执政官之一。这位是我的老师......曾经的地城研究院长。”年轻人笑着凑到了院长身边，转身问他，“在基层窗口工作的感觉怎么样，我亲爱的老师？”
院长：“......”院长没有搭理伍利。
宋纪和白宁也齐齐陷入尴尬的沉默。
他们之前就听说过这场地城反叛的内幕：院长唯一的嫡系学生居然纠结反叛军推倒了研究院。没想到，如此狗血的故事，主人公居然就是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两个人。
而诺顿博士的表情则变得更加微妙了起来。
“老师，你现在怎么连我的随口提问都不愿意回答了呢。”伍利装作对二人的生疏十分慨叹，但他脸上明晃晃的笑容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亏我还出了很大的力气把你保下来呢......”
诺顿博士对伍利这种轻佻的态度很不满意，拧着眉头说道：“你就是这么跟自己的导师说话的？”
伍利有些惊奇地抬头，看了诺顿博士一眼，挑眉：“有什么问题吗？”
诺顿博士冷笑了一声，向宋纪伸出了手。
宋纪：“？”
诺顿博士：“我的工具包。”
宋纪不明所以地把包递过去。
只见诺顿博士从包里掏出了一只锃光瓦亮的小钢锤，然后挥舞了一下。
“我看你是欠了来自长辈的教育。”诺顿博士掷地有声地说。
宋纪：“......”不是吧还来！这回是执政官啊更不能随便锤了！你冷静一点啊博士！
作者有话要说： 诺顿博士的逻辑：我的徒弟我自己可以教育，别人不行。
签
第114章 一百十四
伍利博士被诺顿博士这“正义的钢锤”锤得有些反应不过来。
最后, 他虽然毫发无损，但也着实吓了一大跳，要知道他还是相当惜命的：“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来解释吧。”作为在场最冷静的人, 宋纪因为刚才的动乱消耗了太多体力，以至于他说话时都微微喘着气, “你的老师真名叫做何嘏, 是我们启明基地的人, 而诺顿博士是他的授业恩师。也就是说——”
“按照辈分, 他是我的师祖？”伍利博士有些不可思议地质疑道。
“没错。”诺顿博士中气十足，“混小子，看锤！”
诺顿博士作势欲打，伍利表情狰狞地躲开。
就在这时候。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隐隐的警告意味，“怎么在招待所门口打起来了？”
所有人停下了动作, 往声音的来源一看，白宁动作最快, 已经满心欢喜地扑了过去：“云程哥！”
是姬云程。
他看起来和刚离开启明基地时没什么区别。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所有人下意识地将视线聚焦在了他身上。
美貌得近乎虚幻的青年。现在是正在漫游的神明。
宋纪在看见了林星缀的瞬间还是忍不住噤了声，并且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打招呼比较好。
......果然, 宋纪想, 在知晓一切真相之后，还想和之前那样无知无觉地、轻松地与林星缀相处是办不到的。
很难解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复杂情感。作为“造物”, 他或许应该对林星缀怀有敬慕, 又或许该像某些人一样警惕并憎恶这个戏弄他们的外星生命......但宋纪发现自谈不上爱, 也谈不上恨, 只是在他的记忆里，林星缀从前的印象被蒙了层灰，已经淡去, 所剩无几。现在，他感觉到的更多是明显的隔阂与隐隐的敬畏。
最后是林星缀先打的招呼：“各位，好久不见。”
看见林星缀来了，连伍利都不由自主地收敛了一些，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即使诺顿博士的锤子再挥舞过来，估计他也不会再还手格挡了。
宋纪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心中更是忐忑。
而他们之中最没有心事的白宁则在下一秒无比自然地冲到了林星缀面前，和他勾肩搭背：“真的好久不见！之前你没和云程哥一起回基地，我还以为你遭遇意外了呢。后来深海基地又传讯过来说你牺牲了......我想想都觉得这不可能。果然，你现在还好好的。唉，真是担心死我了。那段时间我真是愁地饭也吃不下。云程哥就更加了，我几乎没见过他主动去食堂，那几天都是我生拉硬拽着他去的。”
白宁喋喋不休地倾诉着对林星缀的思念之情，实际上是通过各种夸张手法在描述姬云程独自一人回到启明基地时失魂落魄的样子，好体现出姬云程的情深义重，为他在林星缀面前多加几分。
姬云程察觉到了白宁的意图，最先喊停，微笑着说道：“叙旧就等会儿再说吧，我们有的是时间。但这里可是招待所门口，其他基地的人也会看见——你们刚才是在闹些什么？”
白宁噎了一下，忽然回想起自刚才也跟仿生人动过手，难逃其咎，于是他避重就轻地打哈哈：“刚才是诺顿博士在教育他的弟子和徒孙......这完全就是他们师门内的家事，属于内部矛盾。”
刚才的争斗往大了说是启明基地的访客袭击了招待所的工作人员，但往小了说，也就是那档子事，在场的也不会有谁非要上纲上线地追究责任。
“看来你们已经见过了。”林星缀瞥了眼表情僵硬的诺顿博士，说道，“嗯......对了，博士，您还不知道吧，何嘏在担任地城研究院长的过程中也做了些自的研究，比如那边的仿生人，‘亚当’系列，就是他的作品。”
亚当听见林星缀在向别人介绍他，忍不住往他们这边探了探头，等诺顿博士复杂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亚当还冲他微笑了一下。
“傻里傻气的。”诺顿博士忍不住评价道，“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样。”
这里的“他”指的自然就是何嘏。
亚当顿时一脸受伤的表情，但却没有出声反驳。
院长若有所思地看了亚当一眼：“难怪，我当时为他们设计人格矩阵的时候，还特意选了这种人格特性......”
诺顿博士：“你是故意把它们设计成现在这副天真的样子的？......我说它的性格和你年轻时相似，但你们的智力水平也差的太多了。”
“我不能把它们设计地太聪明。”院长摇头，在亚当专注的眼神里说了实话，“如果它们太聪明，也会像我一样沦落成工具。”
现在想想，“亚当”这一群体实际上是地城里过得最自由自在的群体。他们可以自由选择职业，每天流窜在地城的大街小巷里，虽然都是干些杂活，但那些工作量对仿生人来说并没有耗费太多体力。他们还是拥有很多的自由时间去做自爱做的事，比如集会，比如做生意，比如改装自的车，还有费尽心思跑到院长面前去送礼物。
亚当对院长的话“似懂非懂”，但这并不影响他感受到院长话语里的心情。
院长是在爱护他们。
作为院长创造出来的仿生人，感觉到自被爱护，是件非常值得亚当高兴的事。
诺顿博士看了亚当一眼，什么都没说。他把钢锤丢在一边，然后张开双臂，轻飘飘地抱了院长一下。
“等这里的事都结束了，我们回家。”
院长一愣，平静如镜面的神色泛起了微微的涟漪。
......
三大基地会晤现场。
说是会晤现场，但实际上到场的人并不多。除了三大基地的人之外，其余散落在各地的大小型人类营地都没有收到邀请。
原因很简单。林星缀的计划里需要用到航空舰。而拥有航空舰队的只有深海和启明两大基地。
——虽然到场参加会晤的人并不多，但会议过程还是挂了直播同步转播给了剩下两个基地的领导层。林星缀的原话是“大家可以提出疑问或者建议”，但他没有说有谁可以“提出异议”。
“我们需要调用两个基地的舰队......毁掉能源工厂在地城创建的通道。”林星缀说道，“大家也许听说过那个地方的名字。它叫做‘乐土’。但那实际上只是个拥有着虚假外表的囚笼。把它毁掉，能源工厂在这个‘世界’所做的建设就算是彻底覆灭了。”
“为此，我们需要疏散地城现有的居民。值得欣慰的是，地城的人口并不多，可以安心地向其他基地和营地输送一些人员，不会形成难民潮或者别的什么......。总之，诸位，就把这次行动当作是某种欢庆仪式吧。重返地面的日子到来了。”
重见天日。
然后在地面上建立新的都市和家园。
这是他们多年来的梦想。但当这一天真的即将来临，人们却只能以沉默来迎接它。
“......那么你呢？”宋纪忽然开口说道，“你要去哪里？”
林星缀略微停顿了一下：“我会离开这里。”
“......毕竟，我也有些想家了。”
第115章 一百十五
两大基地的战舰集合的前夜。
林星缀和姬云程去了地面上。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回到地面上了。深蓝色的天幕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帘, 那些发着光的、可爱的星星像是帷幕上闪闪发光的装饰品。今夜无风，非常安静，但总的来说是个清凉的夜晚。
“可惜看不见银河, 有点可惜。”林星缀坐在沙丘上，丝毫不管地上的尘土会弄脏他的衣服和头发。
实际上，在这个夜晚，他觉得自己触手能摸到的每一颗尘土或者是沙粒都能带给他些许沉静的安慰。
......或许是因为他马上要和这个世界“告别”了。
姬云程抬头, 看向天空中的那些星星：“从这里，能看到你的家乡吗？”
“理论上是不行的。”林星缀顿了顿，说道, “从我们那里也看不见这颗星球。”
“地球”所在的坐标不是那么容易被观测到的......即使锁定了“地球”所在的星系，每次来往也要经历一段不短的迁跃航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