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肉白骨,莫过如此。
白骨激动地站起来,一阵咔啦咔啦响动,掉落一块骨头便自己捡起来安上。白骨也不在人界逍遥几载,大步流星直接赶往天界。进入仙门之时还差点被守门天将当做不要命的魔族一掌打下去。
白骨百口莫辩,情急之时,周身仙气环绕恢复人形,身上衣物破破烂烂,透着灰突突的粉,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人…人界桃花仙,来…天界…报道。”
入仙籍时,需要先写下姓名,再授予仙位、法号。可桃花仙因为过于专注成仙,于是早已忘记自己尘世的名字,嗯…许是从未起过也说不定。于是大家就索性称其桃花仙君,因为他本是桃木化形后苦修成仙的。
就如同我,是最强烈的红线灵识化形而来,于是大家都称我做红线仙君。
我不知道桃花仙其实是有名字的。最初桃花仙确实是记忆混乱,后来渐渐想起便抿唇一笑,他叫褚荧,是那人给他取得名字。谁都不配知晓。
那时我总爱调戏一句“桃花仙,可需要我卜算一下姻缘?”他便结结巴巴拒绝而后脚步飞快地溜走。
我分外喜欢他,他身上有股韧劲儿,而且极易害羞,甚是可爱。
如今故技重施,他只会一脸冷漠地说:“上三重天仙侣情缘并不在你的管辖范围内。”
他为什么要指出这一点?我心头微恼。于是蹭酒愈发勤快,奇怪的是他整日神出鬼没,若是我一人来讨酒喝,他便必定会陪我一醉方休。
嗯,我一个人醉。
这次我偏不要他如愿,我叫他陪我喝,不能光看着我喝。
都醉了,就不会只显得我一人狼狈不堪了。
果不其然,我阅酒无数,碾压他不要太容易。
好吧我骗不过自己,他定然是滴酒不沾的性子,不过是一杯,还是最甜腻的桃花酿,他就已经败北。
此时那双桃花眼湿润,定定看着我。好似眼中只我一人,我心跳骤然快了些许。伸手蒙住他的眼睛,平复呼吸道:“你…你别这么看着我。”
他拿下我的手,站起来,酒醉竟还有保持平衡的定力,拿过一旁的浮意醉,猛然扬首灌了几口。一直带着病态苍白的双唇被烈酒浸染上艳红。
他弯腰看着我,酒气扑面,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淡笑,“你果然不记得我。”
脸上笑意逐渐扩大,近乎有了疯癫意味,桃花债迟钝地点了点头,“...是。几百年,仙人眼中的几百年,又有什么值得称道呢?”
话落,他骤然捏住我的下巴,眸中柔意不见,厉声问道:“可你知不知道,凡人眼中,不,修道者眼中,每一年,都意味着离寿元耗尽又进一步,意味着修炼的时间又少了一年。”
“我本来是一株桃木,无忧无虑,他们寻常桃木我才不愿搭理,我烦!”
醉醺醺地抬手指向我,嗔怪般说道:“是你,是你这个人,竟敢躺到我身上…”
不还
第8章 不还
“我是来寻仇的,我想问问那个人,为什么给我起了名字却再也不来看我。”酒意将两颊晕染出薄红,他蹙眉道,“你难道不知道,给我起了名字,我便是你的树了吗?”
“褚荧,褚荧。你说我是这些桃木里最好看的一棵。”
“我见你就跑,才不是害羞呢。我想杀了你,可又没有办法,只好躲着你,我生怕你察觉出我的泼天恨意。”冰凉指尖缓缓抚过脸颊,桃花仙眼里蒙了一层雾,雾霭散去,是难以掩饰的恨意与恋慕,“可不知从哪一日开始,我发现,我好像喜欢上那个人了…我恨他,是因为我好想见他。
“是因为我这么期盼能够与他再见一面,他却好似全然忘记我这个人了。”
“可我...好想让他再看我一眼。”
“我本来暗中筹谋,要你体会凡人修仙的百般艰难,要你偿还我的千年光阴。你知不知道,无忧无虑当个普通桃木是何其幸福的一件事,是你让我窥见了天光,却又转瞬切断了那线微薄联系。”
“于是,”他仰起头,望向虚无的天际,目光空茫,蕴着不为人知的隐痛,“我只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次次体会期待落空的失重感…”
他说话重复,顺序颠倒,我却几乎能想见他无望修仙途中是怎么一次又一次期待着那人从天而降。
“可我后来不想恨了,不想让你还了。我想你重新拨弄着我的叶子同我讲话,我想你一整天只和我在一起,哪怕我只能作为一棵树,我想抱着你,同你说...”桃花仙突然俯身抱住我,将脸埋在我颈侧,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我爱你。”
随着这句低语,有一瞬间我感觉到冰冷有如实质的杀气擦过我的脖颈,我不禁吞咽了一下口水。可他只是柔柔地吻住我的喉结,继而是下巴、耳廓、鼻尖,“你明不明白,我一直在等你认出我。”最后,将吻落在我的唇上。
如落雪,温柔地覆盖住旅人冻僵的身躯。
这点雪终是融化在唇间。
他刚饮过浮意醉,口中留有酒香,捧着我的脸缠着我的唇舌舔舐吸吮,他闭着眼睛,睫毛轻颤,不停加深这个吻。
我仰着头,任由他在我口中翻搅。
回想起那时候…我好像确实调戏过一棵桃树。可我以为他根本不晓得我在跟他说话,于是还像模像样地给他起了个名字。醉汉能做出什么事,我也搞不准。
我躺在他的枝干上,是因为我甫一落地便看到他了。枝桠冲天,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桃树,又壮又美,花瓣却粉嫩嫩的透着莹泽软白。
寻常桃木有手臂粗细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他竟然足有八九人环抱那么粗。
我身子比脑袋快,躺在他身上,扭扭屁股调整姿势就开始睡觉。睡梦中感到衣角被抻拽,我极不情愿地睁开眼,原是我睡得不老实滚落下去,他甩动枝杈接住了我。,才让我幸免于难。
这树也是任性,明明生了些许人智,成日里却只知道晒晒太阳,生根开花。
我觉得不行,他这么厉害,作为树都能长成最大的一棵,万不能埋没了。我决定要养他。用酒养,虽然我并没听说过用酒养树的,但是我也没听说过这么大的桃树啊。我自认十分有理,便大方至极地将余下的半壶酒尽数浇洒在地,半醉半醒地说:“阿荧,爹爹要去办正事,不能和你玩了,来,喝酒,日后爹爹再来看你。”便去下一处游玩。
我心血来潮认了一棵树作儿子,还给我儿子灌酒,明明是溜走去玩了却跟他说我去干大事。
我想起一尧幼时整日整夜地腻着我,我实在招架不住,就领着他出门乱逛。路过万兽园,其内空空如也,他奶声奶气地问我怎么空了,我逗他说那群出任务的仙驹、神兽是被人吃了,毛都不剩。一尧足足哭了一下午。
我以为他会一直在那处,作为一棵树,长得高大茂盛,也许我哪日闲逛,会发现他又胖了一圈。
可我后来,便将他忘了。他也并没在原处等我,而是想着,冲天而上,奔我而来。
我何德何能。
他的唇还贴在我的唇上,意犹未尽地喘息,我嘴唇被吻得红肿,眼眸染了一层水光,嘴里还留有浮意醉的余香。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哑声道:“爹爹对不起你。”
桃花仙抬眼看了看我,眼中是我辨不清的神色,一言不发,整个人朝我倒了下来,将我撞得向后一个踉跄。
他看着清瘦,却极有分量。我将他放置在床上,看着他沉静睡颜出神,他就应该如此,不与人言落得自在,而不是借着酒醉才能一诉心意的胆小之辈。
这个时候我并不明白,人们将爱意埋藏心底多半是出于珍惜,而非胆怯。
我伸手挑走他粘在脸侧的几缕发丝。触感柔软。
修炼到周身血肉腐烂,是何等滋味呢,这个人,不声不响,却能干出如此不一般的事。
我并不清楚他到底是真的醉到不省人事,还是知道我无心与他谈情索性装睡。
我负了他不假,可他这般剖白心意的模样,实在与往日差别甚大,我一时愣神竟与他双唇相贴。几日间,我第二次与同为男子的好友如此亲密。这是我从前绝想不到的事。不知是哪步踏错,于是步步皆错。
我那时不过是逗弄于他,所谓父子之称亦是一句戏言。上一秒吻得难舍难分,下一秒我便拿出爹爹的称号来,不过是借口,我二人都懂。
我摸了摸唇,我已与一尧在一起,便不能回应他的情意。倒不如早日绝了他的心思。
千年前他初到仙界,我便乐于同他饮酒赏月。
离开桃花仙的赤醉阁时,心中一阵怅然若失,我只想,今后怕是再没机会与挚友闲谈了。
那眼万酒聚成的清泉,我更是再无一丝机会染指。
可我不后悔。
他本是北牧之巅一棵天生天养的参天桃木,既然成仙,便是有缘,我何苦限了他的远大前程。
千年前,我只是洒下一壶酒,摸了一棵树,什么父子,什么爱恨,会随着时间一一消散。
我不愿欠他许多,不知不觉却扰了他一世逍遥,乱了他一心清静,如今更是让他尝尽求而不得之苦,合该是我欠他的。
不还了罢。
已修
已修。
修文之后,与上一章合为一章。
痴门
第9章 痴门
回到月老殿,竟生出些物是人非之感。
我呆坐在姻缘镜前。我曾在此处看尽人界瞬息万变只觉不过如此。原来,是因我从未经历过。
明明从前也是一个人的,怎么如今分分秒秒都这般孤寂难捱。
尝了甜头,果真再也吃不得苦了。
一尧恰在此时带着一身血气归来,我扑进他怀中。他稳稳接住我,敏锐至极地问道:“你喝酒了?”
完,被逮着了。
我问他出了何事,他并未戳穿我拙劣的转移话题技巧,将我拦腰抱起来放在床上。自己也脱了外袍躺到我身边,手臂一捞将我圈到怀里,徐徐解释说:“有人为了那群魔人妖人而斗法,将痴门炸了一半去,大半俘虏被大火活活烧死,剩下有自保之法的人便趁乱逃跑,我们便去将其捉回来,或者就地格杀。”他说着说着便睡了过去,一日一夜,他怕不是还未曾休息过。
四界不乏征战,上位者发号施令好不威风,遭殃的则是没什么地位更没什么话语权的小妖小魔。被当场砍死,残尸炼成法器,或者落入痴门,千人骑万人压永无出头之日。
鬼界人来人往,是四界之人走走停停循环之所,并不参与四界纷争,反正最后都会成为他们的人,整日沉在忘川池底等着转世,不然就是睡觉,醒来唾沫横飞直说自己活着的时候如何如何万人敬仰,如何如何劫富济贫,如何如何贪赃枉法。除非正好遇上仇人,其他鬼界之人都只会嗑着瓜子叫声好。
鬼生无趣,任你真真假假,是正是邪,反正都死了,没有什么比找乐子重要。
阎王有时还会扮作小鬼上台哭天喊地,寻常之鬼最多滞留百年就可以再世轮回。阎王却是生生世世留在此处,以躯体镇守鬼门。半步不移。
人仙魔妖四界,人寿命有限但有奇人异士得窥天道,妖懂术法吐纳且生来法力雄厚,魔承天地之气肉体凡躯便可开天辟地,仙生来得享无限自在。人试图登天,魔想要翻天,前者难上加难,后者其心可诛。于是仙界便容不得魔界继续作乱,妖界献千名侍子投诚,愿助仙界一臂之力。
仙妖合力共同诛杀魔人。两百年间,大小战乱不断。
我有所耳闻,却未曾留意。只觉近百年来,不光魔界、妖界,人界姻缘也有大乱的趋势。
痴门也是近些年才出现的,挑拣剩下的被俘魔人,被罚的妖界侍子、仙侍自此都有了去处,戴上枷锁服下禁丹,生生世世日日夜夜为人驱使。便如同人界的青楼楚馆,却比人界更甚,淫乱不堪。仙人可做足三日仍有余力,几人共行更是轻而易举。哪是人界可比的。
痴,即耻。
痴门在最下一重天,是无甚官职,或者自甘堕落之辈留恋之所。
百里之外便是堕仙崖,仙者从此处跳下正式剔除仙籍,而服了禁丹法力全失的痴门之人即便只是靠近也会卷入雷云中,身骨俱碎,魂飞魄散。
有不堪受辱的痴门男女想要一死了结,却常常还不待靠近就被吓得腿脚瘫软动弹不得,被人捉了回去。
如今毁去,也是好事吧。
我尝过欢爱滋味,若是能同喜欢的人做,必然是世上顶好的事。舒爽至极,而且我喜欢见他情动,情愿为他动情。
一尧应该同我一样的。
我吻了吻一尧的唇,闭目低声说:“那便留在我身边吧。”
——
阎王翻着小本本:让我看看,今日演哪个?
一尧
第10章 一尧
我这几日净在睡觉了,如今是怎么也睡不着,就盯着一尧的面容细瞧,试图找出与幼时相似的地方。
那时我不想去找应龙说话,就向桃花仙讨来了一坛酒,坐在一处,自斟自饮,试图借酒消愁。
刚喝了三杯,坛子空了。
...偷酒能隐蔽一点吗?
借酒消愁愁更愁,我怒火中烧。第二日照样抱着一坛酒,自斟自饮。
哦,还顺手在酒坛四周设下禁制,请君入瓮。
禁制丝毫未动,却见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醉醺醺倒在脚边。脸色酡红,双眼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