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拼命修炼,闯进所有危险的秘境,只为一线缥缈的希望。
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
少年自斩了朱婴双头魔鸟后,便奠定了在剑修里的地位,他不要命地战斗,终于成为剑仙,他的实力越来越强,杀死的魔物越来越多,所有人都说他是天才,是剑修里的第一人,每个铸剑师都向他推荐自己最好的宝剑,希望能得到青睐。
他拒绝了所有的剑,带着长空留下的剑穗,回到青云峰。
那天,从来不喝酒的他,喝了两坛子烈酒,酩酊大醉,提剑刻石,将青云峰改名为无剑峰。
他再也不要什么好剑,随手抓到什么,便用什么做剑。
众人皆以为是他身为剑仙的嚣张,是走出了无剑胜有剑的剑道。
唯有他自己明白,没有长空,就没有剑。
他每天都在悔恨,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为什么轻率地松开了手?
他染上了酒瘾,醉了就抱着剑穗做梦。
梦里的世界有长空,他哭着一次又一次地道歉。可是,长空从来没有原谅他,一次又一次地责问:
“为什么放手?”
“为什么失约?”
“为什么丢下了我?”
剑修丢失了本命剑,是天下最荒谬可笑的事情。
他没有脸面让长空原谅自己。
……
少年寻找了数千年,找遍了世上每一个角落,山脉深处,绝境死地。
有天,他踏出某个古老的秘境时,突然感觉到了长空的气息,虽然神魂契约已彻底断开,但失而复得的狂喜依旧冲晕了他的头脑,他用最快的速度御剑前往血池,结果,他看见了一个幼小的剑灵,浑身都是血池里的污秽煞气,张牙舞爪,暗红色的眸子里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仇视和敌意……
从来没有剑会化成器灵。
这份幸运的奇迹,有了一点点偏差。
剑被血池染黑,受到严重影响,化身为人后的性情也变得粗暴,不但视他为陌生人,还表现出抗拒的敌意。
可是,这依旧是他的长空。
少年被突然而来的变化弄懵了。
长空拒绝他,想要逃跑。
少年飞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宝贝剑,任凭拳打脚踢,绝不松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长空给带回去。
他挖空心思找把剑留下的理由。
器灵骄傲,不愿意再和人类签订契约,也放弃了和他的关系,若再强行结契,会伤害长空,而且无法得到信任。器灵刚化形不到半年,没有血缘和羁绊,他不能说自己是长空的亲人或朋友,器灵的外表才几岁,而且同为男性,他也不懂这方面的感情,没想到忽悠说自己是未婚妻,童养夫什么的……
长空还在拼命抵抗。
少年不及多思,终于想出一个感觉最靠谱的身份。
“长空,我是你师尊!”
世上并不是先有师尊才有弟子,而是先有弟子才有师尊。
在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才真正成了无剑峰的师尊。
少年把剑抓回了无剑峰,重新打了好几个追踪烙印,应对各种险恶环境,防止丢失。
他认真地学习怎么做一个好师尊,改掉坏毛病,戒掉酒瘾,以身作则,想洗掉长空的戾气。他温柔地陪伴在剑身边,细心照顾,关心爱护,想要抹去长空的孤独,他每天都在笑,用活泼开朗的模样,发掘和寻找生活中的种种美好,希望能让长空也快乐起来,恢复原来的模样。
他做得并不完美,有时候会缺了威严,有时候也会疏忽,弄出大大小小的麻烦,磕磕绊绊前行。
他总是会担心再次失去长空,半夜噩梦惊醒,患得患失,只有看见长空,才能稍稍安心,让别人觉得这师尊有点不太正常。
他的道心不再完美,没有本命剑,再也无法踏上剑神之路。
他活该……
随着时间的推移,长空在修行里展露出自己的天赋才华,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人嫌弃,处处都是恶意,他会迷惘地问师尊,为何自己活得步步艰辛,怎么做都得不到好?偶尔,他也会抱怨,到底是哪个蠢货剑修把他丢进了血池中?
少年愧疚地低下头。
真相越发难以启齿,只能埋在心里。
他拼命弥补,做完美的师尊,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送给长空,予取予求。他讨厌长空受任何委屈,听不得别人说长空半点不好。他愿意包容和原谅长空对自己做的任何事情,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扯掉颜面,自认背德,遭受苦刑,陷入百世轮回,纵死不悔,也不准长空被毁。
大家都说他是最好的师尊。
唯独他自己知道。
他只是在赎罪,倾尽所有的努力,盼着剑恢复原状的那一天。
……
玉虚山脉的地底,所有人都沉默了,安静地能听到蚂蚁爬过的动静。
少年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在昏暗的洞窟里响起。
“剑,是剑修的命。”
“长空就是我的命。”
第135章 灭罪消愆
犯下的错误太难堪,真相会对长空造成二次伤害。世上不会有人相信他自愿放弃本命剑,真心做一个好师尊,他所有对长空的好都会被曲解成别有用心,想要重新收复这把桀骜不驯的剑,重攀剑道巅峰。
所以,云真仙君不愿把真相告诉任何人。只保留师尊和徒弟,最简单的羁绊。
莫长空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在意,可是……过去的他并非如此,偏执敏感,对世界充满不信任,但凡感觉到一丝恶意,便会长出刺来。
他无法相信有人会无条件对他好。
他不习惯人类的生活,不明白人类的情感,戒备着所有的事情,尤其讨厌这只干干净净,和自己截然相反的小白狗。他最害怕的是自己喜欢上对方,转头又被抛弃。
师尊花了很多时间,付出很多努力,才让他卸下戒心,露出柔软,相信对方的真心。
若是,师尊说自己是他的剑……
莫长空想了许久,摇摇头,那时候的他,肯定会把对方当骗子,和那些想强行契约,操控他的身体的混蛋没有区别,会进行激烈的抵抗。
只有现在的他,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和磨难,懂得善意,彻底看清了师尊的心,看清了自己的心,才会无条件地相信和接受一切。
洞窟里的氛围依旧很安静。
莫长空的视线落在师尊身上,忽然不再纠结。
“剑池初遇,血池重逢,身份不同,表达方式不同,心动的感觉却是一样,”他低声笑道,“原来,我每次都选择了你;我很高兴,每次都选择了你。”
陆云真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对。”
现在的两个人,清楚彼此的心意,不会再有什么隔阂和误解。
“闭嘴,闭嘴,不准胡说八道!”
阿黍极憎恨这样的感情,表情变得难看,他用锐利的声音划破了宁静的气氛,叫道,“你是个惯会撒谎的骗子,编出来的故事,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这事否认了他一辈子的认知。
太讨厌了!
他坚信是自己先遇到莫长空的,而云真仙君是仗着自己的高贵身份,强行夺走他在污秽中唯一“同伴”的“混蛋”。
“长空是被污秽隐藏着的珍宝,你却是从外到内都肮脏的垃圾,所以,你们不是一样的东西。”
陆云真再次强调。
“你就算想模仿我,也不像吧?我哪有那么娘炮?不对,新时代了,何学姐说娘炮这个词用着对女孩子不尊重……让我想想,应该是阴柔?古怪?”
“反正不对劲,你看着和整容一样。”
“矫揉造作,太难看了。”
脑海里的记忆太多,有点混乱,他自言自语般的嘀咕,音量不大,嘲讽力度却极大,传到阿黍的耳里,刺得他浑身难受,满肚子的怨恨无从吐起,想要反击,也找不到着力点,反反复复能拿出来说的,也就是师徒之间的那点旧事。
陆云真满脸无辜,随便他骂。
莫长空看见师尊无所谓,脸皮也厚了。
现代社会可好了,新闻资讯发达,但凡会上网,什么感情纠纷没见识过?什么奇怪的癖好没被挖掘出来?前阵子,他还看到东洋国有个宅男和二次元手办结婚呢,师尊说,他们俩爬个床,都上不了社会新闻,顶多被村里老头说几句世风日下。
师尊还说,这只老鼠手上也没有留影之类的法器,没有证据,如果敢到处瞎说,就让胡绥把公关团队的水军搞来,网络节奏带起来,黑的都洗成白的。
师尊无所不能,太厉害了。
……
“那个叫金玉奴的家伙,替姓龙的凡人死了吧?真可惜,我本来想把他的魂魄毁掉,却来不及。”
阿黍污言秽语地骂了许久,用尽攻击的方式,看见两人无动于衷,越来越焦躁。明瑾的生命力越来越弱,树根在源源不绝地抽走巨龙枯骨里的封印之力,连接魔界的结界越来越薄,甚至能看见里面魔物的狰狞面孔,它们在拼命拥挤,想第一个冲入凡间。
他忽然意识到,陆云真在不断说话,是早已看穿了自己的计划,想拖延时间,等待魔界通道彻底打开。
“废话,你派出缠山魔,虐杀无剑峰的弟子,搞那么多事情,不就是为了激起我的怒火,想要引战吗?”陆云真看着明瑾身后的通道,冷静地分析,“可是,巨龙骨的结界,已脆弱得不堪一击……我猜测,不管是攻击你,还是攻击明瑾,都会让结界崩溃,把罪孽加在我们身上。”
老天爷是不讲理的!
正如莫长空斩了炎山山脉,就算是无心之举,生灵涂炭的大部分罪孽也落在了他的身上。如今,阿黍再次设下了陷阱,若是他们师徒俩做出任何与弄断玉虚山脉有关联的事情,魔族冲出结界的罪孽,也会算他们一份。
他们俩一个在服刑中,一个刚刚刑满释放,都是有前科的人,若是再次犯法,必定从重处理!所以,哪怕是多增加一点罪孽,也是很危险的行为。
“海平市连带周围,好几百万人口啊。”
“这份罪孽,实在太大了。”
“你自己受着吧,我万万不敢碰。”
陆云真感叹道。
莫长空的笑点素来奇怪,他被自家师尊故作唏嘘的样子逗乐了,在旁边悄悄地笑起来。笑意落进了眼里,就像璀璨星河,抹去所有的忧郁和烦恼。
师尊彻底回来了。
他不用再烦心那些复杂的人心险恶,鬼蜮伎俩了,只要做杀戮的兵器,勇往直前,斩断罪恶就够了。
阿黍冷着脸问:“你不怕海平市毁吗?”
陆云真淡定道:“不怕,有长空。”
莫长空笑着道:“嗯,有我。”
“他拦不住,”阿黍见陷阱已经被拆穿,无所谓地站起身,黑色的长袍下是一根绿色的藤蔓,紧紧连接着明瑾的心脏。他甜甜地嘲弄道,“我计算过结界打开,魔物入侵的情况,就算长空是妖族里的第一人,他也拦不住源源不绝的千军万马,你还是赶紧哭爹喊娘的搬救兵吧。”
“富贵险中求,千载难逢的好机缘,怎能拱手让人?”陆云真微笑道,“不去试试,你怎知我们拦不拦得住?”
莫长空的罪孽,是在炎山害了数十万生灵,如今海平市危,只要阻止魔物入侵,便是拯救了数百万的生灵。
功过相抵,灭罪消愆。
“谢谢你的帮忙了,否则,我该去哪里找那么大的功德?”
陆云真发自内心地感到愉快,他在万年前,就反反复复地考虑过这个挽救长空的办法,也曾研究过玉虚山脉的魔界结界,但觉得此事太过残忍和危险,终归是过不了心里的道德门槛,而且……上古时期,没有那么多人口,他算了好多遍,发现很不划算,还是选择了最简单的替罪方法。
如今,阿黍想借玉虚山脉,给他们师徒增加罪孽,海平市是沿海大城市,功德巨大,这是他心心念念的机遇,哪怕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一闯。
修仙之人,哪有不敢赌的?
“原来在你的眼里,凡人的生命,也没什么重要的,”阿黍知道他的计划,忽然高兴起来,就像发现了有趣的真理,“伪装圣洁,装模作样,视生命为草芥,你和其他的修士,没有什么区别。”
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阳光,到处都是垃圾。他可以用那么卑贱的生命,把许许多多高贵的生命一起拖入地狱,是极有价值的事情。
生无可欢,死亦无惧。
剥开华美的衣裳,撕掉皮肤,流干血液,挖出内脏,腐烂骨骼,爬在里面的都是蝼蚁,归于大地。
老鼠和人类,是一样的。
唯有死亡的存在,众生才能平等。
“阿瑾,还是你最好,不管去哪里,都愿意陪着我。”他拍着掌,走到明瑾身边,轻轻地蹭了蹭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撒娇般地问,“天晚了,你也累了吧?我们一起去万劫不复的炼狱里休息,好吗?”
明瑾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只在冰冷的空气里吐出了些许寒雾。
阿黍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指,一根根扯断了连接巨龙结界的枯藤,坚决果断,就像扯断几根无关紧要的彩缎。
魔界的结界消失,饥饿多年的魔物涌入凡间,他肮脏的血肉,便是第一道开胃的美餐,他弱小的魂魄,也会因为沉重的罪孽,直接灰飞烟灭,真是太有趣了。
究竟是谁会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