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煊抱臂倚在门框上,笑意沉沉地看着羿宁:“上仙,怎么才能给每个人分到药呢?”
羿宁知道他逗弄自己,懒得同他斗嘴,抬头看了看天,说道:“自然是,靠天。”
老妇还没明白过来,乍一抬头,却看到屋外,万里无云,晴空如洗,阳光照进湿漉漉的小屋,照进潮湿的人心里。
她恍了恍神,终于明白,原来他们真是神仙。
甘儿将伞抖了抖,蹦蹦跳跳地跑进来,道:“尊主,外面雨停啦,下午可以出去玩吗!”
小白说回来时发现一片特别好看的枫叶林,眼看快要入冬,再不去可能就看不到了。
燕煊挑了挑眉,说道:“我怎么觉得雨还是会下,去叫小白过来。”
甘儿不明所以,但还是应声下来,跑去找小白。
“别急,还不知道能不能可行。”羿宁头也不抬,仔细看着老妇研磨出来的药渣,两个人的对话如同在打哑谜。
可偏偏对方都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燕煊靠过来,伸手去接那碗药渣,指尖轻轻擦过羿宁的手,顿了顿,忽然把他握住了。
羿宁愣了愣,浑身仿佛被定住一般,没有缩回手。
“沾上了。”燕煊拇指轻轻蹭去羿宁手背上沾到的药渣,而后放开了他。
羿宁眼睫微颤,他还以为……
“对了,城里最近的铺子都关了,许多百姓都吃不上饭,不知上仙可否去问问城主开仓放粮的事?”老妇一边磨药一边道。
羿宁不动声色地把药碗放到桌上,路过燕煊时,似是不经意般,也擦过了他的手背。
“好,我现在去。”
燕煊心头微跳,手背上还有那轻滑的触感。他眼神一暗,凑过去道:“我也去。”
谁料羿宁却按住了他,淡淡说道:“尊主还是在这里,好好研究如何将药分给百姓吧,城主那边,我和甘儿去便是。”
“你……”燕煊磨了磨牙,眼睁睁看着羿宁转身离开,背对燕煊时,嘴角轻轻上扬些。
勾引完就跑?真是学坏了。
小白正好走了过来,问道:“尊主叫俺干啥啊。”
燕煊瞥他一眼,语气不善道:“磨药!”
小白:???
为什么他眼神这么凶,我说错了什么?
*
城主府内,羿宁已经被三个城主婉拒了,原因是早就散过粮,但是都被抢光,瘟疫再不停,怕是很快大部分百姓都吃不上饭了。
直到最后一家,羿宁才得到了其他答案。
“城仓里的粮食真的不多,许多还是陈年烂谷子,要是上仙真的急需粮食,不妨去主城的富商大户家问问。”城主道。
羿宁眉头微蹙,说道:“城主可将这些人告知给我么?”
他盲目去找,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
城主抚了抚胡须,说道:“自然,最出名的就是那主城里的展家了。”
展家,那不就是……掌门上山前的家族?
羿宁神色不明地看向远处主城中层层叠叠的屋梁。
隐隐的,他觉得有什么人在指引他。
他得去展家。
“上仙,我们去哪?”甘儿跟在他身后,时刻准备着保护他。
虽然不知为何,城中的百姓和魔修都仿佛老实了许多。甚至羿宁走在街上,那些魔修都惊恐万分地躲避开来。
怪了。
就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羿宁无暇顾及这些事,低头回答甘儿:“我们去展家,累了吗?”
甘儿摇摇头,说道:“不累,我要保护好你!”
这小丫头。羿宁心头微暖,轻声道:“好,那拜托你了。”
“嗯!”
*
展家。
羿宁立在门厅内,等候那女子到来。
不多时,屏风后,女子着一袭便服缓缓走进来,见到是羿宁,微微俯身行了个礼道:“上仙,可是为了瘟疫一事到来?”
见她一语道破,羿宁微愣,点点头道:“是,城中百姓家中已无余粮,所以期望贵府能够散一些吃食给大家,我有些钱,不知您……”
“好。”她答应的干脆利落,仿佛早就想清楚了似的,顿了顿,又道:“上仙请先休息。”
说罢,她伸手招呼下人去准备粮食,转头领着羿宁到前厅坐下来。
“上次还有许多话想同你说来着。”女子淡笑着起身为他斟茶。
羿宁连忙起身接过茶杯,这可是掌门的发妻,万不能失了礼数。
女子的目光在他脸上浅淡地看了看,从眉眼到颌线,都那么清冷绝尘,和当年的他,太像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别拘谨,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
羿宁复又点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似乎对他太过亲切了些,比起上次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手指在茶杯上微微缩进些,说道:“还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女子沉沉地看着他,轻轻道:“我姓楚,你叫我楚娘便是。”
“这怎么行?”羿宁微惊,这未免亲切的过了头些。
说到底,这也是掌门师尊的结发妻子。
楚娘笑了笑,安抚道:“有何不可?展迎……空华他是你师尊,我既是他上山前的妻子,合该叫我声师娘的。但我现在又不是你师尊的妻子,便把师字去了吧。况且,大家都是这样唤我的。”
她眼睛如同蕴着一汪温水,叫人看了只觉得温柔体贴,心头暖乎乎的。
叫人……无法抗拒。
良久,羿宁在这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无奈道:“那便如此吧,夫人现在过得如何?”
掌门离家后,一个女子支撑起如此大的家业,想必一定很不容易。
楚娘伸出团扇指了指屋外的院子,说道:“日子还不错,除了有些忙碌外,有三两好友,常常约着一同游玩。”
顿了顿,她眼底露出一丝寂寞的神色,说道:“只可惜,到现在还没有个孩子。”她抬眼看向羿宁,目光流连许久,低低笑了声,“若我有子嗣,也该像你这般大了。”
闻言,羿宁忽然怔住,有些不知如何接话,却听楚娘自顾自道:“空华他,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这些年来,掌门为宗门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又常常闭关修炼,实在是非常忙碌。”羿宁终于有接得上的话了。
楚娘有些恍然地点点头,说道:“那也总该休息的,不然忙坏了可怎么……哦,对了,他是仙人。”
羿宁担心她越说越伤心,连忙道:“夫人,我想去看看粮食准备的如何了。”
楚娘神色微顿,缓缓道:“我带你去。”
两人起身出门,立在河边的仓库前看着下人搬运粮食。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羿宁听着河畔潺潺的流水声,只觉得尘埃落定,终于快要解决了。
燕煊那边不知进行的怎么样,不过以他的本事,想必比他亲自去办还能做的更漂亮。
他正琢磨着,却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羿宁,”她没有开口叫他上仙,羿宁偏头去看她,却听到楚娘声音微微哽咽。
“若你是我的孩子便好了。”
第60章 鼠族
羿宁僵硬地定住,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更不敢想这句话的深意,却看到楚娘伸出手抹了抹眼泪,强露出一个笑容道:“我失态了,只是看到你,就像看到展迎似的。”她偏了偏头,扯起嘴角道:“你想听吗,我和……展迎的事?”
黄昏云起,周围的嘈杂声渐远。
羿宁静静地点了点头。
“谢谢,”楚娘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看向远方天边的红云,神色似有怀念道:“那时我和展迎是门当户对,明媒嫁娶,但我知道,他心思从来不在这偌大的家业上。”
他一心修仙,想要飞升,根本就没打算过成亲,是家族为了联姻,展母以死相逼他的。就连修仙一事,家中也多有劝阻,却依然没有任何人能够打动他。不过好在,他们都觉得展迎异想天开,便也没太阻拦。
当时,楚娘只过门了一个月,展迎瞒着所有人,离开她上山去,只留下一封辞别家书
——我欲踏仙途,非死绝不归。
起初,他只是到其他宗门学些法术。
众人都安慰楚娘,兴许展迎在山上碰了钉子就会回来了。
可谁料,展迎是不世出的天才,仙根道骨,天赋异禀,很快便在仙宗中闯出了名头。
想让这样的人回家,别说展迎不愿意,就连宗门也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楚娘便一直苦苦等他,她内心是欢喜这个夫婿的,从未嫁时,便听说展迎相貌堂堂,英姿飒爽,博学多才,与她甚是相配。
所以她想,如果展迎回来,或许她给展迎生下个孩子来,展迎就不会走了。
“所以,我遍寻送子观音,又找了许多催子的药汤,只待他回来,能留他一晚,最后……”
羿宁听到这里,指尖微微蜷缩起来,几乎要掐破手心。
“别紧张,”楚娘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我没有子嗣,不是骗你。”
她没能给展迎生下个孩子,因为展迎从头至尾,都没有碰过她。也从头至尾,没有回过展家。
展迎顾及她的颜面,没有提出和离,又因内心愧疚,抽出自己的骨头为她渡了仙骨,助她长生。
羿宁愣了愣,随即觉得羞愧难当,他竟然……会那样猜测掌门。真是该打。
而楚娘却继续道:“其实,他回来过一次——”话音戛然而止,楚娘苦涩地笑了笑,说道:“带着一个魔族女子。”
“什么?”羿宁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事情,下意识否认道:“怎么会,掌门他最是痛恨魔族。甚至立下门规,同魔修通私者,抽去仙骨,贬为凡人。”
楚娘闭了闭眼,说道:“那是因为,他自己吃了苦头,不愿叫你们也吃苦。”
展迎带回来的那魔族女子,性格极其残忍恶劣,阴险毒辣,嗜杀无比。
为了逃脱,数次在宗门内杀人。展迎便是被派去封印她的。
却没想到,他去之后,那魔族女子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他温婉可人,处处体贴。甚至到处同来监视她的人说:“我喜欢你家小仙长,叫他来看着我。否则,我可不保证你们的死活。”
展迎迫于无奈,只好替监视的弟子去看押那魔女。
结果,当夜那女子不知从何处得到了一支迷香,将展迎迷晕过去,行了那……
她说的隐晦,听到羿宁耳朵里,却如同石破天惊,他面色难看,后退半步道:“夫人,羿宁不能再听了。”
这是掌门的秘私,不是他该窥探的。
可楚娘却忽然倔强起来,说道:“不,你要听。那女子她,为展迎诞下了一个孩子!”
那魔族女子以此要挟展迎将她带走,可展迎并未妥协,只是在她生下孩子后,将孩子带回了南柯泽。
羿宁呼吸紧促,他不想再听了。掌门在他心中便是最神圣的师尊,怎会曾经遭遇如此龌龊之事。
“你不愿听也要听,”楚娘的态度无比坚决,认真道:“那孩子在我膝下待过许久,他的性子和他娘如出一辙,半点没有继承到展迎的人性,五岁时,便把野狗用刀剜下头颅,还用鞭子抽瞎了婢女的眼睛!”
自那以后,楚娘便极其反对这孩子再在展家生活,他是不折不扣的魔,只是身上流了一部分人血罢了。
“我去宗门找到展迎,求他把那孩子带走,后来,我便再也没见过那孩子了。”楚娘忽然抬起头来,说道:“但我知道,展迎绝不会杀他,因为展迎不会残忍到对个孩子下手,所以,那孩子一定还活着,极有可能是被送去了魔族。”
“他幼时因半魔身份和那残暴性子,多受欺辱排挤,去了魔族,怕是境遇只会更糟。我当时同展迎说过此事,可他也没有任何办法,若是将孩子带回宗门,怕是只会被宗门封印或是绞杀。魔族,是那孩子唯一的出路。”
楚娘一口气说完,心头如卸重负,缓缓道:“前些日子,你来找我,说展迎失踪,当时我隐隐觉得,应当是那孩子做了什么,或是遇到了什么事,否则没有其他事会让展迎不告而别的。”
羿宁握着剑的指尖微颤,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了去,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道:“您可知,那孩子另一半血,是魔族哪一支?”
“我记得是……”楚娘冥思苦想了会,终于记起来,“鼠族。”
鼠族……鼠族……
一切讯息抽丝剥茧般串联到一起,羿宁身形晃了晃,几乎快要站不住。
性格极其残忍恶劣,阴险毒辣,嗜杀无比,又流着鼠族的半魔之血。
当今世间,除了符濯,还能是谁?
当初他便听说过,符濯曾被其生父所杀,只是不知为何竟然没死。
原来那所谓的什么生父,竟是掌门么。
那个毁他一生,做梦都想杀的人,是掌门的孩子。
“羿宁,怎么了?”楚娘见他脸色不太好,慌张道,“身体不适?”
羿宁摇了摇头,阖上眼道:“我没事,我、我该回去了。”
他转身欲走,强忍下杂乱的心思,低低道:“粮食一事,劳烦夫人在城中分发,待总好钱财,我会让人送来的。”
楚娘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喉头噎了噎,却始终什么都说不出口,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孽,都是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