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步顿住,侧头看了一眼洛水居紧闭的大门,乌眸闪烁,攥紧手里的配剑大步离开。
汐桃看着地上摔碎的茶杯,粗喘两声,泄气地坐回了床上。
他现在心里很乱,确实没有心情去跟阳甘风谈判。
九翎处理好事情回来已经是日薄西山,天宸门内很安静,四处静悄悄的,他踏着黄昏余晖,一步一步走到了洛水居门前。
他看着紧闭的房门,刚想推门进去,就听汐桃在门内余怒未消道:“在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前,不必来见我。”
九翎动作顿了顿,在原地无声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到院子里,对着洛水居的方向,重重地跪下。
汐桃站在窗前,透过轩窗看着跪在地上的九翎,红唇紧抿。
他清楚的知道,九翎之所以这样做,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有错,而是为了让他消气。
九翎下跪,不是因为他错了,而是因为汐桃生气了,只是这么简单。
这种认知让汐桃感到无力,九翎的确乖顺懂事,但是这种乖顺只是对他一个人。
他以为他已经改变了九翎,其实只是改变了自己在九翎心里的位置,其他人于九翎而言,依旧是命如草芥。
汐桃第一次感觉束手无策,无力地站在轩窗前看着九翎。
夜越来越深,九翎在院子里跪了一夜,汐桃也在窗前站了一夜,他们无声地对峙着,谁也不肯妥协。
汐桃知道这一次他绝对不能心软,他必须阻止九翎。
九翎不认错,他便一直陪着他。
漫长的一夜悄然而过,九翎吹了一夜冷风,汐桃站的身体僵硬。
旭日初升,九翎依旧脊背挺直地跪在那里,熹微的日光照在他的身上,风光霁月,任谁也想不到他杀人可以毫不眨眼。
汐桃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犹豫了一会儿,将手伸向轩窗,把轩窗支起一条小缝往外看了过去。
九翎身上只穿了一件玄色锦衣,寒风瑟瑟地吹在他单薄的衣衫上,冽冽生风。
汐桃看着九翎变得苍白的面色,心口无法抑制的疼了起来。
他的小人鱼冬日最是怕冷。
这些年来,他心疼九翎受过的苦楚,再未让九翎受过寒,没想到如今他却任由九翎这样在外面跪了一夜。
他不得不罚,但是看着九翎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身体,还是心痛难忍,自从他来了这里之后,九翎还从未遭过这样的罪。
他守着这个徒弟整整八年,不过是希望他能逍遥自在,平安喜乐的过完这一生。
汐桃盯着九翎微微出神,九翎似有所觉,抬眸看了过来,汐桃赶紧往旁边躲了躲,站在阴影里。
“师尊,外面风大,把窗户关紧。”九翎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温柔关切。
没有人回应,过了片刻,木窗啪的一声关上,窗框震颤了两下。
九翎轻笑,双眸微微亮了亮,跪得更直了一些。
汐桃自觉丢脸,努力让自己把注意力从九翎身上移开,他找了一本闲书,歪在榻上心神不宁地看了一会儿,可惜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再抬头的时候,外面竟然飘起了雪花。
汐桃再也坐不住,连忙放下手里的书,走到窗前,焦急地望了过去。
鹅毛大雪翩然而落,汐桃的心也跟着雪花坠落到了谷底。
九翎依旧跪雪地里,雪花漫漫,四处皆白,他是唯一的亮色,笔直如松。
汐桃在原地踱了两步,心里懊恼又急切。
这个笨蛋徒弟,不想承认错误便罢了,怎么就不会撒谎骗骗他呢!
他记得锦鲤仙子的徒弟每次犯错之后都会很快承认错误,让锦鲤仙子减轻处罚,虽然他下次还会再犯,但是每次都没有受到锦鲤仙子的重责。
现在外面的雪下的这么大,小人鱼如果冻坏了可怎么办。
汐桃微微驻足,要不他施个法术,让雪停下来?
他抿了抿唇,九翎杀了宋舟之后,他的法术降到了三成,现在法力有限,根本就无法大面积控制落雪,只能控制一小部分。
如果他只遮住徒弟头顶的雪,不会引起怀疑吧?
他纠结地皱紧眉头,犹豫了一会儿,眼看着徒弟肩头的落雪越来越多,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终于顾不得其他,下定了决心。
他走至轩窗旁,动了动手指,嘴唇阖动,掐了一个诀。
九翎低垂着头,手脚早就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过了一会儿,才迟钝地发现落在身上的雪花少了很多。
他抬头看去,苍穹无垠,昏暗的天空阴云压顶,雪花从空中簌簌坠落。
落雪很多,但是那些雪花像不忍落在他身上一样,在他头顶纷纷改变了降落的方向。
他的上空像有一把无形的伞,默默为他挡风遮雪。
九翎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偷偷支起来的轩窗,虚弱地笑了起来,冻得僵硬的身体好像也重新恢复了知觉。
第34章 鲛人泪
鱼七七手里拿着食盒迈过月门, 抬眸看到九翎跪在漫天雪地里,不由惊讶地张大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九翎被罚跪,心里震惊又诧异。
待看到九翎嘴角挂着的笑容, 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少门主被罚跪, 怎么还笑得这般开心?
难道少门主不是在罚跪,而是新的修炼方法?
鱼七七满头雾水, 抬步走了过去。
九翎垂目望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 开口道:“师尊从昨日起就没有进食,不可让他吃得太急, 先让他吃两口稀粥。”
“好。”鱼七七应下来, 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地看着九翎,“翎哥哥,你没事吧?”
九翎摇了摇头。
“那……”鱼七七目光担忧。
九翎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在她开口前道:“不必替我求情。”
“……是。”鱼七七不知道他们师徒二人发生了什么, 只能点了点头。
反正门主疼爱少门主, 总不会让少门主真的出事。
鱼七七走到洛水居前, 像往常一样敲了敲门,拿着食盒走了进去,汐桃一直未进食, 本该饿了, 但他看到食物, 却没有丝毫食欲。
他张口想要拒绝, 鱼七七已经把餐食放到了桌子上,软声道:“门主,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 您多少吃一点吧。”
他这些年的饮食起居基本都是由九翎和鱼七七亲自照料的,九翎如果在天宸门,就由九翎全权负责,不让其他人插手,若九翎不在天宸门,就由鱼七七来照顾他,门内没有这项规定,可是大家好像都默认了这样的做法。
汐桃反对过几次,让他们两个各忙各的去,可惜反对无效,九翎和鱼七七虽然一向最听他的话,但是在这件事上却默契地达成了统一,谁都不肯听话。
汐桃看着摆在桌上的热饭热菜,终究舍不得辜负鱼七七一片心意,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洛天宸是□□凡胎,若是一直不吃饭,恐怕会引起怀疑。
汐桃拿起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饭粒,平日可口的饭菜,现在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他的徒弟还没有吃饭呢。
汐桃觉得自己有些不争气,明明想要趁这个机会让九翎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可还是忍不住心软。
……俗话说的好,严师出高徒!他一定要忍住。
鱼七七看他半天都没有动筷,柔声问:“门主,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汐桃摇了摇头,在盘子里挑来挑去,最后选了一块自己最不喜欢的胡萝卜,放进嘴里嚼了嚼。
胡萝卜的味道依然让他难以忍受,但是想到是在陪徒弟受罪,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
他默默吃了一块又一块儿胡萝卜,鱼七七看他吃的难受,自己也跟着难受起来。
她抿了抿唇,柔声道:“门主,您为何要罚翎哥哥?”
汐桃吃饭的动作慢了一些,没有说话。
鱼七七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红着眼睛道:“宋舟死了,我觉得他死有余辜。”
汐桃抬头看向鱼七七,鱼七七不知不觉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童年的回忆好像没有给她留下阴影,她长相清秀,活泼开朗,独立而稳重,大家都很喜欢她。
可是此刻,汐桃看着她沉甸甸的眉眼才意识到,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和亲人受到的伤害,很多鲛人也像她一样,包括九翎。
鱼七七低声道:“宋舟害死了我爷爷,还伤害了很多鲛人,翎哥哥能给我们报仇,我很开心,就算翎哥哥不杀他,说不定哪一日,我也会想办法弄死他。”
汐桃诧异地张大眼睛,他一直以为鱼七七胆小乖巧,没想到鱼七七心里还一直怀着这样浓烈的恨意。
他一直以为天宸门里风平浪静,原来其实是暗涛汹涌,一触即发。
有些伤痛,不是过去了就能够被抹杀。
鱼七七似乎不想看到汐桃失望的眼神,垂下了眸子。
“门主,七七知道你会失望,可是七七忘不了。”
那些颠沛流离和侮辱肮脏,她一件也忘不了,她的每一个痛苦的回忆里都有她亲人的鲜血。
“……不。”汐桃抬头望向窗外,注视着九翎削瘦的身影,嗓音干涩道:“我没有经历过你们的痛苦,没有资格让你们去原谅,我只是……”
汐桃声音顿住,没有说下去。
他只是不想看到九翎万劫不复,不想看到鱼七七等鲛人被仇恨束缚一辈子,他想看到羲水城的人都可以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
可这也许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鱼七七心里酸涩,沉默了一会儿道:“门主,翎哥哥应该是听到宋舟说您的坏话才会杀了他,您就原谅翎哥哥这一次吧。”
汐桃抬眸,迟疑问:“什么坏话?”
鱼七七回忆道:“我和翎哥哥昨天天路过凉亭的时候,宋舟他们一群人正好在喝酒,宋舟醉醺醺地说了一些胡话,不堪入耳,翎哥哥不让我告诉您,怕脏了您的耳朵,我猜想翎哥哥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起了杀意,正好给我爷爷报了仇,我觉得您和少门主不必为了宋舟这样一个坏人伤了感情。”
汐桃眉心微蹙,追问:“宋舟说了什么?”
“他们说……”鱼七七回忆了一下,纠结地咬紧下唇,开口道:“……说门主道貌盎然,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心思龌龊,宋舟说您当年之所以忽然改变了对翎哥哥的态度,是看上了翎哥哥,这些年您把翎哥哥留在身边……日夜不离,同榻而眠,夜里是在偷偷行些肮脏事……”
“他胡说!”汐桃气得面颊涨红,怒气冲冲地放下筷子,偏偏不会骂人,说来说去只能重复那一句话,“他们胡言!”
“他们本来就是坏人,嘴里没有一句好话,心思污秽的人看别人自然也是心术不正的,门主不必跟他们一般计较。”鱼七七安抚地劝慰着他,道:“翎哥哥当时听到这些话,脸色就不好了,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去杀了宋舟。”
汐桃想到宋舟在背后如此编排他和九翎的关系,就气得说不出话来。
早些年为了隐瞒九翎的身份,他的确没有否认过这件事,但是近年来九翎逐渐掌权,他早就已经澄清过了,门内众人都知道他们清清白白,一向对九翎尊重有加,从来不曾轻贱过他,却没想到宋舟他们竟然还胆敢在背后如此议论他们。
他忍不住按了按额头。
鱼七七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接着道:“宋舟还说,他觉得天宸门内有些古怪,他一定要查明真相,然后去告诉城主,在城主那里换个护卫首领当当,他不想继续在天宸门里受气了,他觉得他一身抓捕鲛人的本领,在天宸里无处施展,是大材小用。”
汐桃一愣,难道宋舟已经怀疑莲杀公子和黑衣人来自天宸门了?如若被他查明真相,可能后果严重,九翎及时灭口也是对的。
鱼七七软声相劝,“门主,翎哥哥这样做也是为了维护您,再加上以前的那些恩怨,虽然手段激烈了一些,但是情有可原,您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七七,如果翎儿只是杀了宋舟,我不会这么生气,如你所说,宋舟死有余辜,但是翎儿杀死宋舟的手段实在太残忍了,我……不想看到他手段这样残暴。”
“残忍吗?”鱼七七声音很轻,眼中泪光闪烁,“宋舟口无遮拦,所以翎哥哥割了他的舌头,宋舟有眼无珠,所以翎哥哥戳瞎他的双目,宋舟当年让手下刺了我爷爷十一刀,所以翎哥哥还他十一刀,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不拖不欠。”
汐桃哑口无言。
如他刚才所说,他没有资格要求他们宽恕。
鱼七七眨了眨眼中的泪,低声道:“是七七激动了,门主,您别介意。”
她抹掉脸上的泪,站起来对汐桃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汐桃听着她走出去,房门重新阖上,才抬起头看着空荡荡的屋子。
“少门主!”鱼七七的惊呼声突然传来。
汐桃精神一震,一下子站了起来,推门走了出去。
九翎面色苍白,虚脱地栽倒在鱼七七的怀里,听到开门声,眼睛直勾勾望着汐桃不吭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汐桃心里一软,快步上前,看着他通红的脸颊,蹲下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感滚烫,不知道已经烧了多久。
他连忙扶住九翎,对鱼七七沉声道:“你快去备药。”
“是。”鱼七七焦急地站起来,快步跑走了,这些年来少门主被门主照顾得很好,很少有生病的时候,她很久没见过九翎这副虚弱的模样,忍不住有些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