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长叹。
……
提起他和钟凌之间数十年来的恩怨纠葛,九州八荒里一直都流传着无数版本的传说,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大体是如下三个:一、当年颜挽风拜师之时,惊云剑圣墨舒河就曾断言他天资纵横、心术不正,是以早有防范,祭练出了一个专门牵制他的法宝。
待惊云剑圣陨之落后,这个神秘的法宝就掌握在他师哥钟凌的手上——因此才令这个魔头不得不有所忌惮,对清执神君望而生畏。
二、颜挽风生性乖戾狂悖,睚眦必报,旁人见他都如避蛇蝎,只有钟凌自幼与他相交,肯真心实意地待他好。多年来不仅跟在屁股后面替他收拾了一个又一个烂摊子,更是呕心沥血,规束教导,可惜终归没能挡得住他走上邪路。
颜挽风虽然丧心病狂,但毕竟愧对清执神君多年的恩义——故而实在无颜再与他相见。
三、颜挽风眼高于顶,从不肯屈居人下,却在十几年间次次被钟凌压过半头,一直心有不甘,想要伺机报复。后来他屠尽苍穹被钟凌亲手押至不周山诛魔道,险死还生,所谓的破阵而出、仓皇而逃,都不过是些权宜之计。
这厮一定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只等魔功大成,万无一失后再报仇雪恨——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报么,时机未到罢了。
总而言之,钟凌是真善美的化身,颜怀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煞神。他栽在钟凌的手上,真真是人间大幸,苍天有眼!
关于这些传言
“放屁!”颜怀舟如是说。
他忍不住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
有些秘密,除了他与钟凌,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不周山诛魔道本该是他的葬身之地,他也本该在伏魔阵中受尽万剑穿心之苦,只等着九九八十一日后神魂俱灭。
伏魔阵里的噬魂剑阵当真是名不虚传,钻心剜骨,到了最后几日,他的灵台几近溃散,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什么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再次醒来的时候,是睡在钟凌房间的密道里。
说起来,那个密道还是他挖的。
和钟凌一起在玉鸾宫学艺的时候,每逢沐休,他常常黏着钟凌跟他去不周山玩耍,并不厌其烦地在钟凌耳边絮叨他的生活简直毫无乐趣可言,没一件事是不摊在父母师长眼皮子底下的。
有次他对钟凌讲起自己在家常常被关禁闭,干脆就在房间里挖了密道,很是方便溜出去玩,讲完之后意犹未尽,便极力怂恿钟凌也挖上一个。
钟凌冲他翻了个白眼,说自己永远都不必忧虑会有这么一天。但他当时兴致勃勃,钟凌不肯挖,他就亲自动手,钟凌拦了没拦住,也懒得再管他,随他去了——反正这密道永远都派不上用场。
只有几次他宿在这里的时候,夜半兴起,拉了钟凌从密室里的地道里溜去后山摸鱼。
钟凌每每万般不情愿地去了,也只会站在岸上骂他整日胡闹。不过当他辛辛苦苦的把鱼烤好以后,钟凌总吃得比他还多。
这是只有他——才能看得见的钟凌。
颜怀舟在密道里醒来的时候一脸迷茫,起身还没跨出一步,就被脚下昏睡着的钟凌绊了个大跟头。
这件事一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苍穹满门尸横遍野,血水将整座山都染红了。钟凌刚直磊落,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既然亲手把他抓回来,就绝对没有再救他的道理。
更何况那个时候,整个仙门世家都已经知道他得了九世魔尊的传承。
九世魔尊作为魔界曾经的至强者,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相传他身死后留下了一道以本命真元祭练的幽冥圣火,里面封印了他所创下的不世魔功。
魔界众人多年来苦寻未果,好巧不巧,就被他给拿到了。
钟凌怎会肯给世间留下这么个祸患。
他甚至想不明白,钟凌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是这幅昏睡着的样子。
可他当时也许是被魔气反噬,心神都不能完全掌控;也许是灵台不稳,又被血海深仇冲昏了头。
——总之颜怀舟心知肚明,以钟凌的性子,今后再也不可能与他并肩同行。
这个认知实在让他觉得分外遗憾又无比悲凉。
于是逃命之前,他打算最后再给自己留个念想,便偷偷在钟凌唇上飞快的啄了一口。
他可以发誓,发毒誓!天地作证,他亲了这下就要走了的,但钟凌在这么要命的时候偏偏又张开了嘴,迷迷糊糊的喊了一声:“挽风。”
钟凌只有在极少数不得不给他顺毛的时候,才肯喊他挽风。但在这样旖旎私|密的时刻,却仿佛是在回应着他一样。颜怀舟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炸开的后果就是他再次不管不顾的又吻了上去。
然而悲催的是,由于太过忘情,他没有发现钟凌是何时醒来的。
等他终于从混沌中回神,钟凌苍白的面颊几乎已经涨成了紫色,抬脚就把他从身上重重踹了下去。
那双漂亮的眼睛瞪得滚圆、气得赤红,呼呼朝外喷着火。钟凌恶狠狠地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咬牙切齿:“颜、怀、舟!你在做什么?!”
他狼狈不堪从钟凌身上跌下来,顺着自己挖的密道连滚带爬的跑路了。
钟凌并没有追来。
颜怀舟在床上翻了无数个身,直到入睡之前还在想着——钟凌为什么没有追来?
……
颜怀舟带着可念不可说的回忆做了个旖旎的美梦,次日醒来忽然福至心灵。
他真的有些——不想再躲了。
颜怀舟最清楚不过,钟凌这个人表面看上去十分温和谦逊,实则却是傲骨凛然,压根不屑于仰仗外物取巧。因此除了他自己以灵台祭炼的听澜剑之外,无非必要,从不会带其他法器在身上。
在他们一起游历天下的那些年里,无论得到多少惹人眼红的灵器法宝,钟凌全部一个不落的给了他。
他这次肯来聚灵山淌这趟寻宝的混水,无非是怕此物被魔界得了去,难免再起战乱。那套守护苍生的说辞,颜怀舟早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不觉得这样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更没有一丁点儿为魔界增添光彩的兴趣。
那要是……
——要是他留下来,跟着钟凌呢?
留下来,跟着他,助他得到这次聚灵山里出世的至宝——也算免了再重现当年世间的生灵涂炭。
钟凌就算嘴上不说,也一定会对他心存感激。这样一来,前尘旧怨,自此一笔勾销。
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他以后再也不用窝窝囊囊地躲着钟凌走了!
颜怀舟越想越觉得有谱,一颗心砰砰地直欲跳出胸口。
他片刻都再等不得,自床上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折返回聚灵山去了。
·
聚灵山峰林无数,漫无目的地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颜怀舟在山上雄纠纠气昂昂地找了许久,也没能见到钟凌的半分影子。
他走得累了,干脆盘着腿坐在了一条大路上,心道:与其自己找,不如让别人替他找。
一来跑腿的事有人做了,二来面子也有了——谁说他当真怕了钟凌的?!
颜怀舟美滋滋地坐在路上,简直要为自己的机智鼓掌。
果然没等多久,就迎来了第一波经过的修士。他不由开心地支起一条腿来,冲他们打招呼:“嗨!你们好吗?”
这行修士共有七个,四男三女,突然看到眼前坐着一个人,纷纷戒备的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上下打量着他。
——眼前的青年背着一把漆黑的陌刀,刀柄上缠着几圈普普通通的麻绳。他的一身衣服也只是普普通通的箭袖黑衣,看不出什么特别。
特别的,是他这个人。
他的皮肤白的几近透明,鼻梁高挺,剑眉枭桀。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明亮似利刃淬火,本应是万里挑一金质玉相的好容貌,但偏在左眼角下生了一颗艳红诡异的血痣,生生把一张冷峻的面孔勾出了几分邪性。
这人正迎着他们警惕的目光,放下支起的那条长腿,重新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歪在地上。
为首的一名男子率先出声喝问:“你是谁?为何挡住我们的去路!”
颜怀舟友好地对他笑笑,并不答话,只是托起修长的手掌,掌心里倏然窜出一道黑色的火焰。
那名男子倒有几分见识,立即瞳孔骤缩,悚然道:“你是——煞血魔尊?!”
颜怀舟微笑:“是的,正是本座。”
他的幽冥火可比他本人好认多了。不过也是——世人简直把煞血魔尊传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任谁第一次见到这张俊美无俦的脸,能相信他就是传闻中那个冷漠阴狠的大魔头呢?
众人面色惊恐,尖叫声此起彼伏,登时做鸟兽散。其中一个年轻人一边跑一边还不忘扯着嗓子大声吼道:“清执神君来了!”
——吼声惊飞了半山鸟雀,差点把颜怀舟的耳朵震聋。
幽冥火弹指即出,封住了他们四下逃窜的全部退路,颜怀舟笑眯眯道:“别急着走啊。这位小兄弟,来来来!我看你嗓门还挺大,不如满山去替我喊一喊,让清执神君来此地找我如何?”
那少年满脸的稚气,看上去约莫只有十五六岁。他满狐疑地瞅着颜怀舟:“你肯放我们走?你…你不是听到清执神君的名号就要跑吗,现在又让他来找你做什么?”
“花道戍,别过去!”
为首的男子一把拉住了那个少年,“难道你还不知道,这煞血魔尊是个笑面虎?不要被他的表象给蒙蔽了!——等你一靠近,他立刻就会将你虐杀在当场!”
颜怀舟啧啧摇头:“都是你们这种无聊的人整天散布谣言,我又不是个变态。”
那个叫花道戍的少年歪头看看他,也觉得他怎么看也不像是要马上暴起杀人的样子,于是又冲他疑惑的喊:“喂!你真要我帮你去叫清执神君来?那…那我可真去了啊!”
颜怀舟满意道:“这还差不多。快去快去!”说罢撤了封住八方的幽冥火,仰面叹道:“啊!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你不要命了,还不快走!”
一旁的人扯住还想说话的花道戍将他奋力拖走,隔了老远远远还听到颜怀舟在身后大声说:“记——得——帮——我——找——人——啊——”
第3章 天降大锤
颜怀舟已经在山路上坐了三天三夜。
直到了第四日午后,他叫去帮忙找钟凌的人连自己都数不清有多少拨了,仍然连清执神君的一片衣角都没见着。
“果真是一群废物。”
他骂骂咧咧从地上爬了起来,伸个懒腰,打算亲自再去找上一趟。
谁料还没迈开步子,突然听到身后炸起声惊雷般的暴喝,一团金光从天而降,伴着呼啸风声朝他兜头砸来。
好像是把大锤???
颜怀舟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旋身避过金光的袭击,再定睛一看
果然是把大锤。
啧,这来砸他的,还是个熟人。
眼前的青年生的威猛神气,浓眉大眼,身着暗红色长衫,长衫外头又罩了件几乎要把眼睛闪瞎的亮银软甲,手拎流星锤,正对他怒目而视。
修道之人,所用兵器大多是刀枪剑戟琴,像他这般品味清奇的,简直遍天下也寻不出第二个。
仙门九神君之一,钟屠画!
人算不如天算,没等来钟凌,竟然把他哥给等来了。
颜怀舟知道钟凌一向敬重这位兄长,因此不仅没有还手,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呦~哥哥,这么多年不见,怎么上来就喊打喊杀的?”
钟屠画一击未中,看他这幅嚣张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闭嘴,谁是你哥哥?!你把阿凌害成那个样子,自己倒是潇洒自在——今天不取了你性命,我就不叫钟屠画!”
颜怀舟闻言,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但是,什么叫他把钟凌害成那个样子?
哪个样子???
苍天可鉴,除了七年前那个热血冲头、以一记窝心脚宣告结束的吻,他什么都没敢对钟凌做过。
但这件事情,钟凌绝不可能说出去,钟屠画也绝不可能知道。
钟凌是钟家的眼珠子——不周山那群护犊子护到疯魔的人若是知道此事,不倾全族之力斩杀他那才叫怪了,哪还能等得到今天。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还是说,当年…真是钟凌救的他?
这个念头颜怀舟其实有过无数次了,每次想起都免不了好一阵儿魂不守舍,坐立难安。
可理智又分明告诉他,钟凌不会的。
当年离开不周山后,他虽然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怕钟凌难做,一直到处吹嘘自己是自伏魔阵中破阵而出。
不过这的确给不周山找了不小的麻烦,钟凌也免不了焦头烂额。仙门百家闹个不休,直到他把苍穹派做下的那些烂事公诸于世才肯消停。
这位屠画神君一向护他弟弟护得厉害,在他心里,弟弟自然是永远都不会有错,就是把这些全数算在他的头上也不稀奇。
他一阵胡思乱想的当口,钟屠画又拎起流星锤向他砸来,颜怀舟想归想,躲归躲,嘴上却不肯吃亏,嘻笑道:“哎?没打着。——哎哎?还是没打着。哥哥你行不行啊,千万当心别再把锤子给砸坏了——”
钟屠画被他满口胡言乱语气得抓狂,更是步步紧逼,招招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