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以前的乔伊斯,他定是这么想的,指不定还得劝里面的莫尔少校亲自上阵。可现在,他也不由觉得冥冥中有股荒唐的天意,一半是可笑,一半又有些悲哀。
可笑是替这局面,悲哀是替着顾遇。
这只雄虫所做的努力,即使是乔伊斯也看在了眼里。或许这些渺小的抵抗显得天真、幼稚且不成熟,但没有谁能否认那股竭力抵抗的决心,也没有谁不会为那天真背后的真挚所动容。
但命运,往往会开这种自以为幽默的玩笑。
乔伊斯嗓音沉了沉,作为在场仅次于顾遇的上级,像主心骨般定下声说:
“按顾上校的命令,离他远一点。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他。”
相信他,能撑过比一般情形还要来势汹汹的发情期。
“我和副官会尽力早点把矿洞掘开,但按最快速度,也要等到晚上了。”
里面是帮不上忙的,坍塌的矿洞口形成了一种巧妙的支撑体,内部的擅动甚至可能致使新一轮塌方的发生。
等到晚上……
莫尔看了一眼远处角落里蜷缩的雄虫,觉得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他不能亲身理解发情期到来的痛苦,因为他从未体验过,只偶尔在中学生理课上听过点课本上的知识。这种未知的痛苦让他更加心焦,却帮不上一点忙。
但莫尔能想象得出,发情期之于现在的顾遇意味着什么。
这是身体的本能在逼迫身体的主人投降,施之于穿心剧痛,施之于**严刑,如巨石压着那只雄虫的背脊,逼迫他低下不肯屈服的高傲的脖颈。
**与疼痛是交织的。
就像爱陆沉,给予顾遇的两重天的感受。幸福与哀痛难舍难分,始终杂糅在这场爱情之中。
他一手攥紧了地上的沙石,五指深深插入地面,沙砾磨损着掌心手背,另一手则指头扣进石壁,希冀于这点疼痛能使他转移注意,获得救赎。
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细想,都不能深思,都属于漫长的无尽煎熬的一部分。
顾遇确实以为自己能撑住的,毕竟他曾有过独自对付发情期的经验。
可仅仅熬了十分钟后,无情的蛊毒便如喷薄的岩浆从身体猛地扎进脑子里,冲得他仅剩的理智溃然无存。
顾遇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身在何处也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也忘了,甚至连身处发情期这事都想不起了。
他只留住了本能,与滔天剧痛和**斗争的本能。
熬过去,忍过去。
为了什么,却是不记得了。
莫尔眼见着远处角落的雄虫,从倚扶墙面,又顺着石壁逐渐倒地,到现在整个身影蜷缩在阴影里,痛苦的十指深深蜷进沙石之下,渗出惨淡又灼眼的血红。
莫尔的心,随之剧烈地揉碎撕痛。
“他坚持不了的。”言墨站在他身旁,淡淡地说,“这样下去,始终不得发泄,他的身体机能可能紊乱,未来留下后遗症。”
莫尔蓦地心惊,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光是挺过去……不行吗?”
言墨瞥了一眼远处阴影里的雄虫,复垂下眼道:“这是蛊毒,不是一般的发情期,两者不一样的。蛊毒是毒,如果不经正当治疗或发泄,可能致使以后的发情期都变得紊乱无规律。”
他顿了一顿,说:“而军部,不会允许这样的雄虫进来的。”
莫尔心里涌起难以言喻的荒唐感。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仅仅因为顾上校是雄虫,就必须遭遇这些吗?”
言墨这时抬起了他的眸。
这只高瘦的雌虫明明身形高其他虫许多,却最爱垂着眼睛,无声无息地降低他的存在感。可等他抬眼时,莫尔才注意到那双琉璃般的瞳仁。
其实是很好看的颜色,但却不是单纯的澄澈,总若隐若无藏了些别虫都猜不到的思绪,沉淀着复杂的杂质的灰。
他静静注视着莫尔,像要望进他眼睛里似的,说:
“但你可以帮上忙,莫尔少校。明明你我都再清楚解决之法不过——难道你情愿无动于衷地看着喜欢的虫如此痛苦,眼睁睁看着他朝不可挽回的结局跌落吗?”
他的一字一句,犹如蛊惑。
但莫尔恍惚了一瞬,便陡然往后退了一步,情绪过激地怒瞪着他,说话几乎带上了咬牙切齿。
“言墨,我不能过去!你也不能过去!我们谁也不可以过去!”
言墨仍不变地直视他的眼,微微一动,起了些嘲讽的波澜。
“莫尔少校,明明心里已经动摇,又何必故作大义凛然呢?机会给了你,你不去,倒不如轮到我去帮忙。”
“你疯了!”莫尔横身拦在了他面前,“谁也不能靠近,这是顾上校之前的命令!”
言墨淡淡反问:“可他下这个命令之前,有料到这蛊毒如此凶险吗?——没有吧,莫尔少校?你怎么能确定,事后顾上校是怪你,还是感谢你挽救了他,而让他得以继续留在军部呢?”
莫尔脸色白了一下。
但他很快又重新站稳脚跟:“我相信!我相信顾上校即使日后再也无法继续留在军部,也不会后悔他今日下的命令!”
言墨眼里的讽刺已经藏不住了。
他抬眼看莫尔时,平日藏在角落默不声张的讽刺,此刻全然暴露在阳光之下。
“你相信?你相信什么,莫尔少校?”
“——你相信一只雄虫?”
“你相信一只雄虫为了他口口声声的爱情,愿意牺牲自己的身体?你相信一只雄虫,爱另一虫,胜过爱他自己?”
碎发随着他抬眼的动作垂下,随他逐渐偏激的语调颤动。
言墨少有的情绪如此激烈。
“得了吧,莫尔少校,雄虫口中即使有爱情,也不过是他嘴里的自我感动,是一个有空有闲心愿意陪着玩玩的游戏——他自以为他很了不起吗?爱一个虫,那个虫便该感动得痛哭流涕,感动得仿佛得了救赎,好像他们的爱,是什么天赐的礼物和荣耀似的?”
“说白了,他们就是爱这种所谓爱情的游戏,他们爱的只是他们自己!”
“顾遇就算之后不会后悔,将来也终有一天会后悔,后悔他为了爱一个陆沉所付出的这一切代价!”
“后悔他为了这个自我感动的游戏,赔进去的所有委屈、折磨和伤痛!”
莫尔被他过激的一番话吼得脸色苍白,又退了一步。他从来没想过,一向不吭声的言墨,心里藏了这么多想法。
“我说不过你。”莫尔重新站稳脚步,仍横手拦住他,“但不管你怎么说,我只认一个死理——顾上校没有让我们靠近他。”
言墨都被他气笑了:“所以我得和你打一架,你才能让我过去吗?”
莫尔抿了抿唇,拦身的动作更为坚定,大义凛然的架势更足了:“如果你真要和我打一架,我当然奉陪。”
言墨少有的激烈情绪已渐渐平复,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坚定拦着的莫尔,眼里冷冷的没什么情绪,忽然转头,看向洛利亚。
洛利亚这只娃娃脸的军雌,已经被激烈争执的二虫吓呆了,怔怔地站在后面,似乎还没缓过来——怎么他的两个同僚就要打起来了?
“洛利亚,我们两个争不出结果,不如你来投一票。”言墨说。
洛利亚更呆了,用手指了指自己:“什么?……我?”
言墨垂着眼提醒了他一句:“不要忘了雄虫保护协会给你的任务——孟会长在把你调到雄虫身边时,是怎么嘱托的?”
莫尔警惕的眼神又投向了洛利亚。
雄虫保护协会!
他说呢,怪不得顾上校以前跟防贼一样防着他们,果然他们别有目的!
但洛利亚嘴里含糊着,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可、可……可是,言墨,我们这么做真的对吗?虽然我是不太懂那些大道理,但在第十师这些日子,直觉总告诉我,顾上校……其实是很不一样的雄虫。”
“虽然我不太明白你刚刚说的自我感动、游戏什么之类的话,但、但……我看到的只是顾上校真的有很认真、很认真地完成军部给的每一个任务和安排啊!”
“他每天准时上下班,从来只跟其他雌虫保持普通同事关系,虽然有时候不着调,但大多时候都是非常可靠的上司!”
“我、我觉得……雄虫保护协会让我们破坏顾上校的私虫感情,是不是……不太好啊……”
言墨反应倒是淡淡的:“所以你不打算继续听孟会长的安排了?”
洛利亚依旧嘴里含糊着:“这、这也不全是……但、但又确实不太好,总觉得有点……啊啊,烦死了呀!”
他崩溃地挠挠头发,忽然从自己含含糊糊的话里摸到了自己也一直含含糊糊的想法。
“啊对!对!我真的不想破坏顾上校的私虫生活了!我觉得很不对!我回去就要和孟会长摊牌!一辈子被雄虫保护协会拉进黑名单也没关系了!”
见到洛利亚也站到了自己这边,莫尔忍不住在二虫间插了一句嘴。
“所以,言墨你现在还要和我打一架吗?”
言墨倏地转头,眼中情绪不明地睨向他。
莫尔看出了他的想法,眼神凛了凛:“你……还没有放弃吗?”
一旁洛利亚弱弱劝道:“咱们还是不要打架,和平解决比较好……”
“嘭——”
“沙沙——”突然炸起的爆炸声,伴随着矿洞的天摇地晃,在他们通讯器耳麦里激起了丝丝电流的乱码。
三虫皆捂住了耳朵。
莫尔一边捂着耳麦一边仰头,从激荡四起的烟雾尘土里仰头望去。
“乔伊斯中校!矿洞口怎么……”
他还没问完,通讯器那边先传来乔伊斯的声声惊叹:“神了啊,神了!陆中将!居然真的没引起二次塌方!直接就炸开了!简直神了!”
陆中将!
三虫一起抬头,或震惊或复杂或不可思议地望向那道烟雾尘土里走出的身影。
身穿一袭黑色风衣的高大雌虫,一边袖子捂着口鼻,一边步伐急切,眼神焦急地在烟雾里寻找着什么。
他身后,与几虫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柳真中校也正紧紧跟着,同他目光一起寻找着。
莫尔一时傻站在那儿。
言墨与洛利亚也呆站在了原地。
他们看到了什么?
——站起来的陆沉!还走得和正常虫无异!
那真的是陆中将吗?!
那“疑似”陆沉的黑衣身影忽然停下了,目光跃过前面呆站的三虫,望进了阴影处的角落,痛苦得仿佛陷入昏迷的雄虫。
陆沉面色霎时沉得可怕,仿佛雷雨的天色打翻了浓墨。
柳真也而后注意,没料想到这蛊毒带来的发情期如此猛烈,格外后怕地去看他们中将。
三虫也已认清那确实是陆沉,绝对错不了!
因为那一刻洞壁里陡然升起的s级精神力翻卷而来,压得他们骤然喘不过气。空气被挤压得没有间隙般,他们如被攫住咽喉,难以呼吸。
但很快,那失控的精神力便被压制了下去,所有虫的喉咙又如被松开,好不容易重新喘回了口气。
“你们都出去。”
陆沉一边朝阴影里蜷缩的半昏迷着的雄虫走去,一边沉着声音说:“没有我允许,谁也不要进来。”
柳真忙应了一声,三虫也下意识遵循这不容置喙的话迈开了腿。柳真则一边慰问着他们辛苦了,一边确保着在场所有虫都同他一起出去了。
直到走出洞穴前,莫尔后知后觉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洞内。
那道黑色风衣的身影已经走至半昏迷半混沌的雄虫面前,单膝跪地,以一种极为后怕又格外珍重的姿态,将地上十指扣攥着沙石的雄虫拥入怀中。
雄虫一直不肯放松、持警惕姿态的手和身体,忽然在那高大身影附耳一句后,悉数放松了下去。
明明没有任何意识。
可那模样,仿佛劫后余生,终于等到了属于他的归宿。
第76章 丢脸
陆沉附耳说的那一句是:“遇遇,是我。”
那声音低沉稳重,是顾遇在痛苦与**的海洋中沉浮时,唯一的靠岸点。
但细细听去,却是尾音都有些颤的。
没有人知道,在陆沉看见倒地痛苦蜷缩成的一团的雄虫那一刻时,那窒息疼痛的感觉,是如何一点点攫取他的呼吸,扼制住他的心脏的。
陆沉在替他的遇遇委屈。
太多太多委屈了。
被雄虫保护协会强逼婚配,又被帝国不可撼动的法律逼进军部,再被雄虫国度的设计逼到现在这个田地。
每一方的强逼,一步步将他的遇遇推到这里,推到这个荒凉落后的小行星矿洞里,孤独地苦苦同蛊毒与发情期挣扎,没了理智却仍在绷紧最后一根线。
一次次,逐渐遍体鳞伤,满身伤痕。
他们说的是一起面对。陆沉不想再缺席任何一次。
他搂着雄虫颤抖不已的手逐渐稳了下来,就像忽然定了心神一般,他凝视着怀里那只艰难地半睁开眼,确认着自己脸的雄虫。
其实没了清醒的意识后,顾遇已经分不清眼前虫是谁,只剩下最低一等的潜意识。
潜意识里他靠近了这只雌虫的气息,又潜意识睁眼辨认着——这辨认是无意义的,已经无法回馈给他的大脑,但会莫名留给他一种安全感,一种不必再同发情期苦苦挣扎,终于可以落地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