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员们乱了起来,强行带着少年离开:“福大人,我们拖住他们,您赶快从秘密通道撤退!”
室内很快沉寂了下去,脚步渐渐远去,一切光线在顾遇眼里也带上眩晕的红光。
恍如有缓迟般,无比剧痛此刻才如针锥般,一根根钉进他脑子里。
顾遇抵着墙面,缓缓颓然倒地。
剧痛如决堤般,冲垮他所有强撑的意志,他倒进了血泊中,忽然有一刻不清明地开始想。
——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他此刻不该躺在家里温暖的沙发上,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或看书或玩游戏吗?
为什么他会躺在这个不知名的冰凉地板上,周围全是温黏的腥味,与剧痛挣扎着想活下去?
这股不清明持续了很长一会儿,他费力蜷起冰冷的身躯,抖着苍白的唇,断断续续地念:“陆沉……陆沉……陆……沉……”
我想回家。
你在哪里。
我好冷好累。
抱抱我,好吗。
……
墙面被猛然炸开。
莫尔冲在最前面,失声喊着:“顾中校——!”
白发雄虫无意识躺在血泊里这一幕,使得在场所有军虫皆骇然不已。
“救护车!救护车!担架,快来!”
慌乱的喊声与脚步声在渐无知觉的顾遇身边响了又响,他的身体被搬移了起来。
担架上,白发雄虫苍白泛青的唇角又动了动,莫尔即刻倾身凑耳去,焦急地问:“中校,你想说什么?我在听,我在听。”
而后,他听着那无血色的唇里艰难地重复了一个词。
一个此时此地本该毫无意义的词。
却让莫尔一阵恍然,明白了这个词对他而言意义之重大。
“……陆……沉。”
不要你抱我了,不要你带我回家了。
只要你在,就好。
我会活下去,尽一切可能活下去。活下去,见到你。
顾遇的拖延是有用的。
福玻斯虽逃走了,但除他以外的所有基地成员悉数落网。
在被捕时有几个抓住时机服了毒药自尽,更多的则被及时控制,未能得偿所愿自我了结。
林希安让底下虫通过通讯信号追踪阿瑞斯的位置,可惜却没有结果。
但好消息是随后费奇家的雌虫们在证实也为组织成员后,全部落网。
这些雌虫并没有他雄主宁死不屈的意志,对于组织所谓至高无上的理想并无太多真心信仰,纯粹是追随雄主而去。因此在审讯时,林希安稍稍用费奇加以威胁,他们也便悉数招供了。
费奇是偶然受组织其他雄虫诱导,听了几场组织安排的讲座后便毅然决然加入了。
至于首领阿瑞斯,他们只知道他很敌视雌虫,甚至想要为了理想毁灭大部分雌虫,以达到雄雌数量上的平等。
而归顺组织的雌虫可以从这场毁灭中得到幸免,因此吸引了大量寻求平等的雌虫加入。
虫族社会的雄雌生育率自古以来严重失衡,从无解决之法。林希安听了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都不由咋舌,但偏偏这群疯子若真这么做了——那无异于一场大规模的种族屠杀。
有关雄虫国度的危险度,再度上升了几个档次。
首领阿瑞斯的防范意识也不是一般的高。除了极少数组织高级成员,没虫见过他真面目。
现在唯一的好消息是,雄虫国度在首都星仅有这一个基地。
如今唯一的窝点被他们彻底剿除,也意味着首都星暂时赶走了这群疯子,免除了一段时间内恐怖袭击发生的可能。
这段来之不易的和平,毫无疑问该归功于如今躺在军医院的顾中校身上。
军部通报了顾遇立功与晋升上校的消息,却对外选择性隐瞒去雄虫在任务中受下重伤的事实。
毕竟,顾遇重伤的事一旦传出,势必在帝国上下掀起不小的舆论。而如今长年处于舆论风口浪尖的军部,再也受不住新一轮的舆论攻势了。
但躺在医院的顾上校最想瞒的那个虫,却注定瞒不住。
第66章 不值
恬静的风带起消毒水的气味,和轻啼的鸟鸣声一起涌入顾遇昏迷已久的意识里。
他颤着眼皮醒来,搁在床畔太久没动过的指尖也颤了颤。
入目是明亮的白,随风卷起的窗帘连同天花板都是雪白的。他的视觉感官好似还停在上一刻刺眼的血红中,下一刻便被这无垠的雪白所洗刷。
陆沉为他手指的动作所带动,疲惫的眼睁开,见他真的醒来又喜出望外,一边按铃让医生赶来,一边又慎重地问:“遇遇,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饿吗?渴吗?”
顾遇苍灰的瞳仁直直盯着他,像是被敲傻了一样恍惚了很长一阵,而后鼻尖一酸,委委屈屈地张开双臂。
“陆老师,要抱抱才好。”
陆沉长久候在床边,久痛至麻木的心被这话戳了一下,好像活了回来,重新有了感知,眼中某种情绪酸涩鼓涨,也张开双臂回拥住他,缓缓收紧。
而后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又像呢喃:“真幼稚啊,遇遇。”
他们拥抱了很长一段时间。仿佛只是简单一个紧紧相拥,就能抵过所有的伤痛、苦难与悲伤。
“一个病,一个残。”陆沉嗓音里低低出了些笑意。
顾遇也笑:“天生一对。”
陆沉拥着他的手紧了紧,攥紧了那身宽大的病服背面,手背隐隐有筋骨露出。
医生和护士们拥着围进来了,陆沉这才放开,面上轻松地揉了揉他的发窝:“辛苦了,我们遇遇。”
顾遇眨着眼看他,医生们却赶紧围拢过来,一边温声询问他身体上的各种问题,一边用上各种仪器对他上上下下再度做了遍检查。
陆沉将右手放置背后,那只手青筋暴露微微抖颤着。
他在后怕,无比的后怕。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如果他的一生真正失去了顾遇,将会变成怎样地狱般颓圮无光的生活。
但他的有关恐惧压制得很好,至少陆沉不希望在他家遇遇养伤这段时间,让他瞧出任何不妥。毕竟他一直得在他们当中,做那个更成熟稳重的一方。
得知顾上校醒来后,军部也很快来了虫。
林希安必然得作为审查会代表来慰问为协助他们受伤的顾遇,也顺便带底下虫询问了一遍顾遇在地下室究竟遭遇了什么。
询问这段经过时,顾遇屡次用眼神暗示林希安别在陆沉跟前问。林希安倒是后知后觉懂了,但陆沉更懂了他家雄主眼神的意思,只是稍一抬手,淡淡说:“不必在意我,你们接着问。”
顾遇见被戳穿,只好一边暗怪林希安偏在陆沉面前提这茬,一边模样乖巧地回答林会长的问题,并尽可能飞快掠过他受伤的具体场景。
林希安则全然不知他表皮和内里的两幅面孔,很是温和地询问尽所有问题,还留下了好几大篮慰问水果。回去后更派虫送来大写横幅——上书五字“审查会之光”,高调颂扬顾遇以身协助、照亮他虫的楷模精神。
顾遇觉得他们还是太闲了。
审查会下一个应该赶紧查的问题,是阿瑞斯口中的那句“等外面乱起来了”。
据他猜测,很有可能在首都星的窝点被缴获后,雄虫国度会在帝国其他星系上搞些大事情。但这样范围就实在过大,审查会上报了元帅,接下来也只能尽力为之展开调查。
审查会之后,紧跟着来慰问的是第五军团的虫。巴德中将和顾遇原本的顶头上司——第十师师长卡利上校来了。
顾遇的三名副官自然也跟来探望。
莫尔紧跟在卡利上校身后,目光一直紧张担忧地盯着顾遇,见他除了头上裹了层层白纱,其他看上去都生龙活虎,一直绷着的心才勉强松了下来。
莫尔在顾遇受伤后一直自责不已,深深后悔当初下去的虫为什么不是他。
顾遇倒是注意到他的情绪,松活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不必担心。
莫尔少校这种正经虫,就是喜欢钻牛角尖,把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硬要扯到自己身上来——越想,顾遇越觉得这种性格太熟悉了,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正和巴德谈话的陆沉,但愿他家少将这次没有多想吧。
不不不,他越来越觉得,陆老师不多想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顶多在他面前装得好,而且装得越好,越证明他情绪波动之大。
顾遇的另两名副官,眼下趁着探病才有了和顶头上司见面的机会。其中一个叫洛利亚的,激动得不行,恨不得上前来跟顾遇连握十几次手。
洛利亚属于难得外表很精致的军雌,有着一张无论多大也像少年的娃娃脸,性格也很活泼跳脱,看上去不是很着调。
但他家中背景十分着调,是孟深知孟会长精心挑选的,对顾遇在军部晋升极其有利的家世——财务部部长之子。
打仗得要钱,这是谁都明白的浅显道理。财务与军务,永远是两个捆绑一起的东西。
另一个副官就更能看出尊敬的孟会长良苦用心了。
这位名叫言墨的副官背景比洛利亚还大上一筹——前元帅之孙,先退役言煜上将之子。
前元帅是谁?德里克曼德修斯,已逝的上一任“帝国骑士”勋章获得者。
陆沉当初在军部时,便被称作德里克元帅的继任者,帝国空缺已久的新任骑士。
最令顾遇觉得惊奇的是,言墨在五官中隐隐看得出陆沉的影子,性格也更为稳重、寡言少语。挺高的个子默默杵那儿不说话,只偶尔会抬眸看向顾遇几眼,辨不清眼神里的情绪。
总而言之,顾遇从这两名副官身上深深读出了孟深知的苦心。
但可惜,他的苦心用于顾遇这种看似没心没肺、毫不在意,实则感情淡漠、心如磐石的虫身上,注定付诸东流。
顾遇可不会为这两个时间、精力用错了地方的年轻虫可惜。
毕竟选择都是自己做的。浪费大好青春的一切苦果也全该他们自己受。
顾遇原来的顶头上司卡利上校,这次来慰问也同时是来告别。他很快将调任到其他师去,空缺出来的职位会在顾遇出院后交接给他。
很快顾遇便会晋升新任第十师师长,成为军部有史以来晋升最快的军虫之一。
住了一回院,顾遇才知道,病房可比他在军部的办公室热闹多了。
紧跟着来慰问的第三波虫,是兰德尔元帅百忙之中亲自领着第一军团的代表前来。
第一军团是元帅名下的直属军团,兰德尔在任元帅之前就职的也就是第一军团长。
元帅来也是走一些探望的过场,大致以官方辞令赞扬了顾上校在任务中做出的巨大贡献,又嘱托他好生养病。讲完后他又看了一眼陆沉,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最后临走前,兰德尔道:“顾上校,剩下的你就好好养伤,不必担心多余的。”
他又浅浅笑了一笑。
“总而言之,军部等着你的回归。”
而这最后一句却戳中了陆沉这些天揪心不已的地方,使得他为顾遇削苹果的手颤了颤,削得光洁的果子咚的一声滚落在了地上。
兰德尔身旁的副官埃维尔弯腰捡起滚来的苹果,征询道:“陆中将,这苹果您还要吗?要不我帮您洗一下?”
陆沉顿了一顿,手上的动作还有些僵硬。
顾遇见状对埃维尔礼貌道:“麻烦您洗一下了,埃维尔少将,这苹果我们还要。”
他又转头向陆沉,抽去一张擦手的纸,笑着弯起眼睛弧度:“亲爱的,你削的苹果一定可甜了。”
这声当着一屋子军虫面喊出的“亲爱的”,让好些高大汉子们都听得脸红起来,再度羡慕起陆中将来。
他们可从没见过帝国有雄虫会像顾上校一样,在他虫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对雌君的爱意。
兰德尔只是静静看着埃维尔洗了苹果出来,被靠在床上的顾遇伸手接了过去。
半晌,兰德尔缓缓展开一如既往的笑容。
“你们感情真好。”他似叹非叹道。
待到所有虫都离去,病房空旷下来后,顾遇才将咬了一半的苹果放到床头柜上,问低头兀自出神的陆沉:
“少将,你不想我回军部是吗?”
陆沉一愣,思绪渐渐回笼,淡笑着摇摇头:“不要多想,遇遇,我当然支持你继续在军部工作。”
顾遇问:“这是实话吗?陆沉,你看着我回答。”
陆沉噎了一噎,双手放在床畔,合紧了顾遇搁在那边的左手,又似乎无话可说只能回避,如祷告般阖上双眸陷入沉默。
“你拒绝回答吗?”顾遇又问。
“嗯。”陆沉仍闭着眼。
他真这么说,顾遇被噎回来既无言以对,又有些气,更多的则是一股难言的情绪——他家陆老师从来不会回避任何问题,一直正面相对,除非是他自己也真的理不清答案的问题。
顾遇紧着眉心,直直盯着阖眼的陆沉。
他能隐隐明白陆沉现在的想法,但他同样知道,继不继续在军部的工作,对他们现在的处境而言同样是矛盾的。
闭了一会儿眼,陆沉才睁开回望向他,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伤,我没有任何事,不用反过来担心我。”
顾遇沉了沉心神,抓住他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拿下来轻轻吻了吻,缓缓说:“我爱你,你知道吗,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