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军虫终于语无伦次完了,在静得针落可闻的大厅里说:“他、他长得和您……几乎一模一样。”
其实,也不算严格意义的一模一样。
五官有大概七八成相像,眼眸是与顾遇完全不同的浅紫色,但因为那一头白发,同样冷漠的气质,就算有七八成相像,也几乎算一模一样了。
那只雄虫眨了眨淡冷的眼瞳,仔细打量顾遇,似乎也有些好奇,眼前这只虫为什么和自己长得如此相像。
像,却又不像。
顾遇下颌线绷得很紧,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
“……顾、寻。”
他幼时,那只雄虫便因车祸意外去世,再也未曾出现在他此后的生活中。
再见时,却依旧和顾遇年纪一般的年轻,与死前的照片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以至于顾遇一眼便能认出。
就好像他的年龄,永远停在了离开这个世界时一样。
是顾寻。
也不是顾寻。
顾遇比谁都清楚,那只雄虫已经死了,在那个雌父无声流了一夜泪水的葬礼上,他静静躺在棺中,谁也唤不醒。
他向来淡漠的双眸紧闭着,再也不肯看他们一眼。
就算活着,就算当年葬礼上的尸首是伪造的,他也不该这么年轻。
顾遇闭了闭眼,敛去眸中所有不该存在的情绪,举起枪口对准这只雄虫的额头,在所有虫骇然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问:
“你是谁?你是真虫——还是伪造的虫?”
那只雄虫眨了眨雪白的睫羽,顶着额上枪口,淡漠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
“顾……寻?”
他抓住了顾遇方才的话,忽然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有些迫切地重复了一遍:“顾寻!我是顾寻!不是真虫,不是伪造的虫!我是顾寻!”
“我就是顾寻!”
第111章 真相
那只雄虫抓着蓬乱的白发,近乎癫狂,眼珠瞪大,口中一遍遍重复着“我是顾寻”。
顾遇不耐地啧了一声,收回枪,眼神示意两旁军虫把他看好。
“啪啪啪——”
温沙.莫瑟尔坐在轮椅上莫名其妙鼓起了掌,眸光冰凉地俯视顾遇及众虫,唇畔噙着似笑非笑的笑意:
“顾中将这一手伪造调查令,冲破联邦防线,带兵抄剿民宅的操作可真是做得精彩至极。只是,这唯一的疏漏嘛,竟是连自己亲生雄父都不打算认了吗?”
那只雄虫忽然望向莫瑟尔,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喊嚷着:“先生,先生!我是顾寻对吧?你说我是的,我一定是的,这个虫在骗我,一定在骗我!”
温沙.莫瑟尔俯视他的视线始终淡漠,如隔了层雾般看不真切,又像带着些许怜悯。
顾遇眉头紧皱,冷声质问:“你到底搞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温沙.莫瑟尔怜悯地看着那只年轻俊美的雄虫,又缓缓将目光移到一旁的顾遇身上——他和他如此相像,又如此不相像。
他勾起唇角,竟笑了起来,苍老枯朽的皮肤像裂开道缝隙一般:“你瞧瞧,你们瞧瞧!他多么像顾寻啊,一模一样,简直一模一样!”
他张开双手,如振开双臂的鸟,面带微笑,陡然抬高的音调与诡异的面部表情把所有宾客都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
“他是我最完美的作品——顾寻最后死前与我说话时,表情便是那样的,冷漠,无情,哪怕死了也不肯说一句爱我。你们瞧瞧,他不说话时,是不是和顾寻一模一样?”
“可惜。”莫瑟尔笑够了,唇角了无趣味地抻平,“他一说话,就不像了。”
“不,不!”那只雄虫跪在地上抱着头,崩溃又含着祈求地看向莫瑟尔,“我是顾寻,我就是顾寻!”
莫瑟尔轻轻一笑:“你不配。”
“嘭”的一声,毫无预兆,莫瑟尔身后的秘书忽然掏出一把枪,子弹径直洞穿了那只雄虫的额头。那只与顾寻一模一样的仿生虫仍保持着瞪大眼珠时的神情,而后缓缓面朝地板,扑通倒了下去。
宾客们被枪声吓了一跳,骇然如鸟兽般向后散去。
顾遇看了一眼地板,没有鲜血流下,只有一滩淡蓝的液体缓缓淌出,越渗越多,离顾遇脚边还有半寸距离时才流尽。
楼上一声闷响,那名秘书被几只军虫给摁倒在地板上,挣扎中给自己来了一枪,流下的血竟也是淡蓝的液体。
顾遇厌恶地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凝到莫瑟尔身上:“你做了多少这种仿生虫?为你效命?还是纯粹供你娱乐?雄虫国度里的成员是不是也有这种仿生虫?”
温沙.莫瑟尔无所谓地一笑:“那是最低等的玩具,没有思想,没有喜怒,只会按你的命令表演情绪,无趣至极。”
他举起自己苍老如树皮的手缓缓端详:“真是可笑啊,我以为一辈子够了,够我让他活过来——可惜,全都是假的。假的怎么会成为真的呢,顾中将?”
“我说顾寻没死,你雌父偏不信,就是要把他葬了,就是要把他葬了!葬了还要火化!死了也不让我得到,死了也不让……”
他的表情再度狰狞癫狂起来,眼眸幽深地想要吞掉顾遇一样。
“你那么像他,偏偏长了一双眼睛——偏偏长了双海涅的眼睛,每看到你一眼我便觉得恶心。没那双眼睛该多好,也不至于……”
他笑起来:“也不至于,把你的雌君害成那个模样。”
顾遇目光陡然一凝,刀削般打在莫瑟尔身上:“你说什么?”
看他终于愤怒,莫瑟尔近乎愉悦地大笑起来:“你可真是好笑,顾遇,每天跟你的雌父一样虚伪作态,自我感动?海涅教了你什么?一只雄虫,居然想专情一只雌虫?违背本能,违背道德的东西!”
“你想学谁?”他陡然瞪大乌浊的眼睛,看起来骇虫无比,“你想学谁?——你想学你雄父吗,断绝和我的关系?说什么要回归家庭?专情?哈哈哈哈!笑话!做梦!”
“除非我死!”他张开双臂,面含笑容,眸中噙泪,“除非……他死。”
顾遇面露不敢置信:“是你——杀了他?”
莫瑟尔含着泪,仍仰头望着漆黑的顶檐:“我不想他死的,是他逼我的……明明还在开车,他偏要用这件事和我吵架,说什么今天之后再也不见?那就,再也不要有明天了……”
他勾起唇角,阴冷瘆虫地笑起来。
“车祸害死了他吗?不!他没死!”
“是你雌父强行要葬了他!他压根就没死,他只是睡着了而已!”
“你看,我都没死,”他低头看自己的腿,“你看,我只是瘫痪了而已,我都没死,他怎么会死?——对,他一定是嫌弃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所以伙同海涅一起来骗我!”
“他一定还躲在这世上哪个角落……”他将脸埋在掌中,上半身无助地软塌了下去,“他一定是嫌我残了,疯了,所以不肯来见我……”
顾遇眸光愈发森冷,如冰棱般凌厉:“陆沉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对他做了什么?那场意外是你干的?”
莫瑟尔从掌中升起脸,两鬓还沾着泪痕。
他笑了一笑,无奈摊开手:“我只是求证而已,你和顾寻那么像,如果你是他——一个无法生育、双腿瘫痪的雌君,还能让你虚情假意地专情下去吗?还能自我感动地演完这场戏码吗?”
顾遇举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理智告诉他要留莫瑟尔一命带回去审讯,但汹涌滔天的情感在脑内叫嚣着,让他现在就一枪了解了这个疯子。
莫瑟尔被洞洞枪口直指,癫狂的笑容始终未变。
“你瞧,你现在反过来怪我了吗,顾遇?难道不应该怪你自己吗?是你偏偏好的不学,要学你雄父,半途回心转意,上演些可笑虚伪的戏码。”
“我不过给你搭了个戏台子而已,你瞧,你现在唱得多好?陆沉残废了,无法生育了,你就进了军部,混到了军团长的位置——你雌君不给你让路,你哪能成为第五军团长啊,顾中将?”
“顾中将,你最该感谢的虫,是我啊!你最该怪的,不是你自己吗?”
在场军虫皆隶属第五军团,听到这个疯子的话,早已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现在就开枪,但苦于顾中将一直没有下令,不敢轻举妄动。
顾遇举枪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会儿,又很快稳了下来,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你刚刚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已经被我底下的军虫录了下来,将来都会成为呈堂证供,你已经没有任何活着的价值了。”
“录下来好呀。”
眼看大厦将倾,莫瑟尔反而笑了:“正好让你雌君也看看,什么叫为他虫做嫁衣,什么叫无端祸起。你以为他不会有芥蒂吗?——他的前半生,可都是被你给毁了呀,顾中将。”
他咬着“中将”二字加重,癫狂的笑意中满是讽刺。
顾遇枪口却始终举得很稳:“废话说完了吗?我最后问你一句,阿瑞斯是你吗?”
莫瑟尔歪了歪头:“……算是我吧。这名字其实我不怎么喜欢,但可惜,有虫取了,我也只能叫这个名字。”
顾遇抓住了他话里的意思,苍灰眼眸一凝:“什么叫有虫取了?谁给你取的?”
“不是给我取的。”莫瑟尔笑,“而且刚刚已经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顾遇冷笑一声:“那你就去见鬼吧。”
他正欲扣动扳机,莫瑟尔又紧接着说:“顾中将,你确定不再向上看看?”
顾遇下意识抬头,往更高的三楼阁楼处望去,垠正不知何时站在了那处窗台前,被一只雌虫劫持着,额头被对准了枪口。
莫瑟尔道:“你杀了我,那个可怜的孩子也得死。仿生虫是最听话的玩具。你放了我,我也放了那孩子,如何?”
顾遇深深看了垠一眼,垠被勒住脖颈,脸色发青,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顾遇收回视线,反倒笑了:“我是说克莱斯特怎么找不到垠,原来他被你藏那儿了。”
“克莱斯特?”莫瑟尔眸光陡然一凛。
顾遇身后别墅大门缓缓打开,克莱斯特带领一群军虫走路带风地迈了进来。
有两只军虫正架着一个昏迷的雄虫,赫然又把吃瓜宾客们吓了一大跳:“克、克克里斯.莫瑟尔亲王?他、他不是早死了吗?!”
“天啊,怎么又诈尸了一个?”
“皇太子殿下居然也亲自来了?!”
克莱斯特在顾遇身旁站定,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无比森寒,紧紧盯着穷途末路的温沙.莫瑟尔。
顾遇并不看身后,而是缓缓抬起了一手,他身后那两名架着克里斯的军虫即刻把枪对准了这位昏迷过去的亲王殿下。
顾遇嗤然一笑:“来吧,让我们看看,是你的儿子命重要,还是垠的命重要。我数三个数,你若不放开垠,克里斯的命可就没了。”
莫瑟尔顿了一顿,乌浊的目光牢牢锁着克莱斯特,嘴里呵了一声:“尊贵的皇太子殿下,作为他的雌君,你竟然任凭顾遇杀了他?”
克莱斯特凉薄地开口:“第一,我和他只是政治联姻。”
“第二,当初在前线因为救下我而死在爆炸中的虫,也不是真正的克里斯,而是听从你命令的仿生虫,不是吗?你也借他的假死,将真正的克里斯藏了这么多年,不是吗?”
“所以,”克莱斯特皇室风度良好地一笑,“你怎么觉得我不会任凭顾遇杀了他?”
莫瑟尔一噎,无言以对,片刻,低低地癫笑了起来。
“可真是个聪明虫啊,”他惋惜地说,“我的蠢儿子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一个精明的雌君呢?”
顾遇耐心已到极限,毫无起伏地念:“三……”
所有宾客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场面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二……”
军虫放在扳机的手也已经预备好。
“一。”
顾遇话音一落,垠便尖叫着被虫推了下来。
二楼几只军虫赶忙探出身来,几双手一起手忙脚乱从后面拽住了垠的衣服。垠惊魂未定,劫后余生,被军虫们抱进走廊时,神色都还是恍惚的。
却听“嘭”的又一声枪声,宾客们如鸟雀般惊得散开。
而军虫们架着的克里斯,脑门已经一枪被阁楼上的那只仿生虫洞穿了。
谁也没想到都放了垠,温沙.莫瑟尔居然还命令仿生虫开枪,杀了他亲生儿子。
莫瑟尔早已清楚顾遇无论如何也不会饶过他,索性玉石俱焚,面容狰狂地笑:“我的孩子,就算死了,也得由我亲手带走,哈哈哈……”
他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
克莱斯特讽笑地看他:“你才是那个蠢货,居然真以为我会任凭克里斯再死一次?”
克里斯的脑门,正流的是蓝色的血。
“克里斯活得好好的,我会好好地待他,”克莱斯特笑得愈发温和,多情眸中含着如水笑意,“会好好地和他一直一雌一雄生活下去,你就安心去吧,温沙.莫瑟尔。”
“一雌一雄”这四字被克莱斯特报复性地故意咬重。
莫瑟尔张大嘴,还未发出任何声响,便被一枪穿透脑门正中,最终徒然无声地动了动嘴皮,什么音也没发出。
顾遇平静地收回枪,淡淡道:“你们废话可真多。”
克莱斯特说:“抱歉,现在才让你开枪,我只是看到克里斯那模样,忍不住想最后报复一下这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