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梦悠好奇问:“发生这件事的时候,你是什么样的角色?”
江亦愁刚要开口答,对侧的小女孩忽然简短说了句“安静”,江立即回身,和海梦悠躲在刚才藏身过的器械背后。
整个房间忽然笼罩进阴影当中,结合小女孩刚才所说,应当是“守护者”开始“饲育”。
他倒是挺好奇,这个邪教所说的“饲育”究竟是什么。海梦悠透过一条缝隙,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圆柱形实验舱。
倒计时般的三声过后,实验舱底忽然打开两排侧口,数条藤蔓从中伸出,末端变形为注射器一般的尖梢,依次钉入小女孩的胳膊、前额。
实验舱前划过数行英文,海梦悠一眼认了出来,这些名称和18肽一样,都属于神经递质仿生制品。
这是在通过化学手段,调整、刺激她的肌体。
这邪教不仅邪门,居然还害人!
海梦悠有些看不下去,他和旁边的江打信号,打算冲出去阻止,江却和他递眼神,意思是快看实验舱。
实验舱的透明舱壁上飞速掠过无数亮白的文字。
小女孩口中念念有词,但速度快、音量小,好像不是经过思考的话语,而是机械的回答。
海梦悠的眼瞳细微烁动,他在极快速地阅读舱壁上的东西。
屏幕上密密麻麻、不断向上飞去的,全是棋局博弈树,这是人工智能训练中最基础的部分,通过博弈树来优化人工智能的选择行为。
这时候,一段走子结束,小姑娘开始进行分级规划训练、启发式搜索……她所谓的“饲育”过程,竟然全部是机器学习过程。
她的速度拉得很快,海梦悠大略估算了一下,每秒算力在10的20次方左右,虽然远不如最初始版本的hope,但已经和夜歌者号上的超级计算机算力相当。
圣降教廷所谓的“神子”,估计是将人脑仿照人工智能,改造成超级计算机。
这简直荒谬。
机器拼命学习模仿人类,到头来,人类却又模仿学习机器。
太荒谬了。
渐渐地,实验舱中的藤蔓突触全部收回,地面传来显著的震动声,房间外的守护者渐渐远去。
海梦悠缓缓从器械背后站起,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看起来毫无情绪波动的小女孩。
这里的一切,如果要找人出来承担,轮到谁,也不应该是这个小姑娘。
“这是叫不开心么?”小女孩指了指他的脸。
“……”海梦悠低着头,轻叹一口气,竭力放缓语气,“听着……也许你从出生就呆在这里,从来没有接触过其他的世界,但通常情况下,普通人是不会这么对小孩的……就是你所谓的饲育。”
“为什么?”小女孩问。
他还以为小女孩并不知道“饲育”的背后是什么,谁知她居然振振有词:“人脑的神经元细胞就有超过1000亿个,单个的神经元又有至少1000个神经连接,统计人脑数量就有百万亿个连接点。掌握一个科目的专业知识水平只需要动用5-10万个连接,就能形成稳固的神经拓扑结构,正常人脑的开发潜能至少能覆盖十亿个专业知识领域。”
“人脑来就会并行计算,比如你正常呼吸心跳的时候阅读,边看边听;还会提炼信息、模糊搜索,从而主动决策。有机生物体内,仅仅几十个原子组成的极微小的分子就能完成完整的转码解码、转录、监测和纠正错误的任务,分子计算才是优秀完美的上帝造物。”
一时之间,海梦悠竟被问住。
“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海梦悠试图解释,“有些底限,我们会选择不去触碰。”
小女孩歪头问:“所以,你是在说,你愿意保持尊严死去,也不愿意抛弃一切拼搏?”
海梦悠:“这不是尊严问题。借口危机压榨普通人,更不是所谓的‘拼搏’。”
“人类存活数千年,各种各样的人碰撞出无数种可能性,这才有了数千年的文明和技术腾飞——危机不是舍弃为人之本的理由,相反,危机从不会打垮我们,只会让人类更加坚韧,找出更合适的解决方法。”
海梦悠坐在幽深的暗处,四周都是老旧、废弃的器械,可他就像是锐韧的火,执着地照亮前路。
小女孩审视地盯了他半晌:“你很有意思。可惜这世上,光都只走直线,有因定也一定会有果,你相信你的信念,可我只相信精确测算过的命运。”
她环视一周:“这是我测算过后,唯一的命运。”
“光是走直线,可还有更多的光子,在你感知不到的瞬间,尝试了其余的可能性。有因会有果,可世上变量太多,不尝试其他的路,你怎么知道这是唯一的结果。”
海梦悠决定放弃和她沟通三观,径直问道:“如果我想救你出去,你愿意和我们走么?”
小女孩无声摇头。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这些——究竟是谁在掌控?”海梦悠谨慎选择措辞,“有没有一个‘人’,或者你说的什么‘圣灵’也好,‘主教’也罢,在维持这一切。”
“命运决定选择,选择即是命运。”小女孩平静道,“没有任何人能‘操控’这些。”
海梦悠:“……”
两个人说的都是英语,怎么沟通起来这么难!
他有些无奈,正想换个措辞,小女孩却忽然抬头:“不过,城市的中心有一片圣域,我们是不允许接近那里的,也许你们可以去看看。”
“怎么去?”
“现在不能去。每天傍晚,所有的守护者回城,观察者则会四处巡逻,他们的感知在夜晚比白天更敏锐。你们可以先休息一晚,等白天,守护者出城,观察者数量减少的时候,我带你们去。”
海梦悠:“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我没有帮你。”小女孩机械地摇头,“是经过合理分析后作出的选择,也就是命运在指引我而已。”
……得,又绕回来了。
海梦悠和江商议一番,决定暂时凑合一晚,明天再动身。
这之后,海梦悠还尝试给她展示了几个比较有意思的小玩意,结果小姑娘看哪个都兴趣缺缺,不为所动,好像真的是一台毫无感情的“机器”。
夜晚,小姑娘在实验舱里休息,把睡眠舱让给了他俩。
难题一抛出,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这个仅有一人宽窄的睡眠舱里。
僵持片刻,江亦愁主动退后一步,稍稍靠在他们用来藏身的柜形机械上:“你休息吧。我睡不睡都可以的。”
这一让,反倒让海梦悠有些不大自在,他稍稍往左挪了些,“……挤一挤倒也没什么。别搞得像是我欺负你似的。”
他还想着,万一江退让该怎么进一步劝说,结果江亦愁竟然直接点点头:“好。”
海梦悠还备着的词,就此哽在喉中。
江亦愁倒是不客气,愣神的片刻,他立即坐了过来,无比自然地问:“我睡外侧?”
“啊……行。”
直到躺下去的时候,海梦悠还有些懵然。
虽然挤一挤是他先提出来的,但总觉得好像哪个环节有些不大对劲。
平常人不是该客气客气,让上两三轮的么?怎么忽然就演变成了这种局面?!
江躺在外侧后,睡眠舱的弧形顶盖并没有阖上,估计是怕他尴尬。即使如此,海梦悠面着乳白色的舱壁,全身却像上了弦一样的紧张,根本睡不着。
别的地方睡不着他还能辗转反侧,可这里狭窄,他也不好随便翻身,惊动旁边的江亦愁,结果折腾来折腾去,脑子倒是越来越清醒了。
“你睡着了么?”
他身后传来一声探询,听声音,江应该是背着他睡的。
海梦悠闭上眼睛,打算装作已经睡着。
“你之前问我罅隙的事情,我是什么角色。那件事情中,我算是个……失败的调停者吧。”
他的语调下抑,听起来莫名有些哀凉,海梦悠也不自觉地放轻声音:“为什么这么说。”
“我……”
江停顿片刻,“我发现人和人的想法、差异,真的太大了。我没办法让他们达成统一,他们统一的决议,我认为不合适,可我没办法说服他们。他们真的……太复杂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们和我之前遇到的人,差异也太大了。”
“人类就是各种各样的啊。”海梦悠轻声说,“人类不是恪守规则的零件,社会也不是刻板严苛的系统,社会,文明,本来就是各种各样不同的人聚集碰撞在一起产生的。当然,有百花齐放的美,也就会有自私自利的恶,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你没有必要去苛求自己,把恶全部修剪掉,因为,这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的背稍稍僵住了,江的手轻轻贴了上来,抚住他的脊背。
……他最怕就是旁人示弱。
安慰人,搞好思想工作,这在夜歌者号,都是温夕的活。
更何况,在他印象里,江随便出手就能变幻无穷,一直顶着诺恩斯的压力,撑起数万人的共感笼,还有中心广场的新天顶,更是说建就建,一直竭尽所能地护着冷星上的人类。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难,从来没有示弱过。
这种人又该怎么宽慰?!
各种各样的话在他心里转来转去,却又觉得哪句都不合适,最终,他一语未发,只是没避开对方寻求慰藉的手。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江亦愁问。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你问吧。”
说完,他整个人一僵,江似乎把侧脸也贴了上来,像冬日里捧着最后一根火柴的人那样,揪住了他的一小片衣料,索求微不足道的最后一丝温暖。
“悠。”江亦愁听起来迟疑又犹豫,“你觉得,人类会爱上非人类么?”
“这个嘛……”海梦悠并没有领会他试探的含义,还当是正常讨论,一本正经地答:“我觉得,人和非人类,二者之间的界限都在渐渐模糊。就拿诺恩斯管着的影响者来说吧,他们不是人类,但有类人意识、也可能有灵魂,能单纯地把他们都划分为机器么?显然不太合适。”
“机械躯壳用光信号通讯,碳基生物用生物电传讯。依附在机器中的灵魂,和依附在人类身体中的灵魂,有本质上的区别么?再说了,如果装配了假肢的人类还是人,替换了机械心脏的人还是人,那么到什么程度他不再是‘人’?或者,‘人’原本就是我们给予的狭隘定义呢?”
江亦愁轻顿片刻:“我不是想问这个。”
海梦悠不解:“那你想问什么?”
那一小片衣料被江亦愁死死攥在手心里,力道大到像要把它彻底按进手心一般。他来回犹豫很久,还是更进了一步:“我想问你,你会不会爱上非人类。”
海梦悠极轻地笑了一声。
这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倒更让他摸不准对方的态度。
接着,海梦悠轻轻转了过来,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让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些。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海梦悠压着声音,朝小女孩在的实验舱瞥了一眼,“再说了,还有小姑娘在呢。来,过来点,帮我挡着点。”
江有些不明所以,还在犹豫的时候,被海梦悠一把揪住手腕,生生朝前拖近了许多,然后他开始解自己的衬衣纽扣。
江:“……”
良知告诉他,他不该看,不过当海梦悠解开第一颗口子,露出一小片近乎雪白的胸口时,他默默把良知丢到了脑后。
他厚着脸皮盯,海梦悠倒是无知无觉,一直解到第三颗,还怕江看不清楚,将领口使劲扯了扯,江亦愁猝不及防,瞟了一眼就立即转过目光,只觉得身体里的数据流奔腾得格外慌张。
“啊……”
海梦悠这时候才体会出一点不对劲,他急忙说:“误会,真是误会。我只是想给你看这个。”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激光刀,刀刃弹出,唰一道电光,一道伤口,从脖颈斜向穿过前胸,留在他身上。
江亦愁瞳孔一震,手条件反射般按上创口,却见海梦悠微微笑着,把他轻轻按了回去:“别急。”
只见那道长到骇人的伤口并未溢血,反而泛着七彩的绚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江亦愁迅速抬头,万分惊诧地看向他。
“这是怎么回事?”
“具体成因我也不清楚,所以我谁都没说,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他以一根手指压唇,悄声说:“你得替我保密。”
江亦愁安静地点头。
“所以啊,你问错人了。”海梦悠含笑,“我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人类,又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而且,你那个问题,另一点我也有疑虑。”
“哪一点?”
“你认为,非人类会懂得人类定义的‘爱’么?”
这一问,正正戳进江亦愁的心里。他有些惶惑地看向对方,海梦悠的目光却飘在很远的方向,完全没注意到他的不安。
“况且,非人类又需要‘爱’么?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对许多人类来说都不重要,非人类会看重、在意么?”
海梦悠将自己的衣襟重新整齐扣好,看他还在沉思,洒脱一笑:“别想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想一晚上也参透不了宇宙的奥秘。晚安吧,影响者。”
江亦愁没接话,倒是一旁的神子接了一句:“晚安,人类。”
海梦悠躺平,笑着订正:“晚安,非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