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彬蔚没功夫理他,更懒得和他打嘴仗,自顾自地埋案奋笔疾书,恨不得左右开弓。
江景行讶然道:“看来陆兄真的是很忙。”
依然是得不到回应的久久沉默。
江景行颇觉无趣,拉起谢容皎欲走:“来,阿辞,我们还是去见谢初一吧。”
陆彬蔚批阅完今日的最后一份文书,幽幽道:“初一大概还在和四姓家主扯皮。”
这回讶然的轮到了谢容皎:“阿姐她居然还愿意与人打太极?”
“不愿意。”陆彬蔚约莫是深受案牍之苦,愤愤一砸笔:“初一说不管如何,先礼节上来一回,等四姓家主不答应,就打到他们服气为止。”
听上去像是谢容华做得出来的事。
陆彬蔚犹不解恨,将砸在案上的笔继而远远一抛:“要我说,初一何必多费功夫和他们扯皮,未免太给那几个老家伙脸面,直接上太平刀揍他丫的。”
江景行和谢容皎一起讶然看着陆彬蔚。
他们印象里的陆彬蔚,或是那个不揍上十顿八顿不解恨的陆悠悠,或许可靠的优游阿兄,独独有一点是如出一辙的相同。
是极讲究文雅谈吐,面子工程,会在谢容华气愤拔刀的时候劝她说“算了算了”的陆彬蔚。
难以想象四姓家主到底做了什么,把陆彬蔚逼到这个地步。
陆彬蔚似知道他二人在疑惑些什么,阴森森磨牙就是一个冷笑,指着书案咬牙切齿:“朝廷命官多出于世家,世家多听命于四姓,哪怕有偶尔为漏网之鱼的寒门出身,未曾投效世家的,也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明目张胆和世家做对。那一群没脸没皮的老家伙统领之下,百官不上朝,小吏不上衙。”
他痛心疾首重重拍案,几乎将那张瘸腿书案拍出波浪般的弧度,书案上层层叠叠的书弹跳不止:“自百官罢官这段时间以来,小到鸡毛蒜皮邻居隔壁家一只鸡鸭的归属;大至灾后重建,边防布属,全是我他妈一个人批的!”
两人身躯一震,均从陆彬蔚这段言语里面,感受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他居然能坚持到今日,而没在第一天拿条白绫去勒死四姓家主以后上吊自杀,委实是勇气可嘉,令人钦佩。
陆彬蔚见谢容皎与江景行那即使是规规矩矩站着,仍挡不住透出蜜里调油一般的亲密无间极不顺眼,语罢冷笑道:“怎么,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是想帮我分担一部分政务吗?”
果然当上了天子的男人就是不一样,连圣人都敢正面硬怼,不带怂的。
碍于身边谢容皎那把冰冰凉凉,见血封喉的镇江山,和凤陵城中封建大家长式的谢桓,江景行还真不敢和陆彬蔚刚正面的,镇定赔笑道:
“由我批阅的政务能批成什么样子,陆兄自己心里还没数吗?想来这样有负谢初一的重托,陆兄自己心里也是不放心的。”
说完他镇定转身:“世家四姓的家主欺人太甚,陆兄待我去和他们好好讲讲道理。”
陆彬蔚希冀的目光投向谢容皎。
谢容皎手指抵拳,放在唇边镇定清咳一声:“如陆兄所知,我是位剑修。”
只会一剑破万法,没有什么文化墨水的那种。
“所以我还是去随着师父到阿姐和四姓家主议事处一看罢,那里兴许更用得上我。”
陆彬蔚:“”
所以你们剑修口中的讲讲道理,就是直接拔剑开打吗?
在谢容华皮笑肉不笑,心里盘算着该以什么样的姿势出刀,把四姓家主吊起来打为陆彬蔚出一口胸中恶气的时候,四姓家主也清晰认知到他们单独对上谢容华时,战力之间的差距。
于是他们有遣使,努力地在九州各处寻找盟友。
九州足够格搅弄风云的势力统共那么一些,凤陵城是想也不必想,前些日子姜长澜所在的镇西军中,表态也足够清楚。
南域三宗首当其冲。
连去往三宗的使者手里拿的剧本台词都相当一致,无非是谢容华称帝之后,凤陵城将气焰大涨,独霸南域。此后再无三宗的容身之地。
使者最先在剑门碰壁。
剑门的小弟子垂眉顺眼,十分不好意思:“掌门在闭关,说谁也不见。”
杨若朴的闭关,非但是在剑门之中,远至九州都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使者也不意外,退而求其次道:“那可否一见贵宗管事的长老?”
“长老吗?”小弟子挠了挠头,更加郝然,“老祖他近日在疗伤闭关,其余的长老若不是奔赴往北荒没回来的,若不是见方师兄在对魔修一役之中受伤甚重,纷纷大怒前往北荒欲为方师兄找回场子。”
剑门就方临壑那么一个可贵的独苗苗,上能潜心练剑,下能教导弟子一肩挑起剑门各类杂务。一想到方临壑若是长眠地下,留下被一堆杂务琐事淹没,再也没空研究剑道的自己——
长老们何止头皮要发麻,简直要一整块地炸起来,心意电光石火之间达成可贵的一致:
魔修必须死!
行吧。
众所周知,剑修全一群怪人。
使者没脾气问道:“那不知可否一见贵派管事的方郎君?”
只见小弟子嘿嘿一笑,比前两次都要不好意思:“方师兄正卧床静养,不宜见外人。”
“”
使者绝望问道:“那贵门派平时是怎么过下去的?”
究竟是何等神奇的一个门派才能在掌门总闭关,长老不管事,弟子靠不住的情况在安安稳稳度过这场浩劫没散架,稳居三宗之位?
小弟子高深莫测地留下四个字:“习惯就好。”
各练各的剑,各打各的架,各赔各的钱。
当然是逍遥快活似神仙。
气得方临壑卧床静养的元凶之一正笑意盈盈在法宗主峰之上,听着使者慷慨激昂的证词。
使者受到玉盈秋春水似眼波的莫大鼓舞,讲完舔舔唇,暗怀紧张和期待地搓手道:“不知玉宗主意下如何?”
“挺好的。”玉盈秋想了想,“多谢你家主君记得派人来提醒我一声,备贺礼庆贺谢帅登位。”
她非常感激:“不愧是与我师父多年至交的交情啊,确实够地道。”
想拿石头撞自己头的不单单只是法宗一处的使者。
他在不择书院的同伴深有同感。
瘫在流水亭中的院长瘫着听完了使者的整段话,内心毫无波动。
毕竟这样的游说水平,放在书院当中是会被学子大惊小怪拉出去示众,打上书院之耻称号,永世难忘不得洗脱的污点。
书院院长决定说话婉转一点。
他彬彬有礼:“多谢你们郎君的提醒。正好我的得意弟子仍带着学生在镐京,我亲自手书一份为贺表,寄给我弟子,让他在谢帅登基时奉上以表我书院祝愿。”
而此刻的四姓家主尚未得知他们属下的铩羽而归。
他们在另外一场险局之中冷汗涔涔。
没等四姓和谢容华谈到不欢而散,图穷匕见,有个年轻人踏入屋内,破破烂烂的院子顿时如栽满庭玉树芝兰,遍地生辉。
是个丰神俊秀得令人年轻一亮的年轻人。
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令四姓家主头大如斗的年轻人。
江景行风度翩翩,微笑道:“诸位见谅则个,实是我急着要和阿辞赶回去过凤陵城的年节,和你们一个个谈太费事了,直接拔剑吧。”
等一等???
四姓家主尚且来不及咆哮震惊翻滚过种种念头,首先跳出一个占满他们全部脑容量的想法:
好歹是个圣人,言行举止能不能对得起一点天下第一?不要动不动就拔剑???
接着他们看着那传闻之中重礼有古风的谢家世子跨入门来,和江景行立在一处,相映生辉。
四姓家主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希望。
谢家世子既然重礼,想来是不会乐于见到这种野蛮无礼的场面发生。
谢容皎抱歉道:“对不住,实是这个年节对我道侣与我都很重要。”
“所以诸位拔剑吧。”
第127章 枯木逢春(三)
四姓家主竟想不出合适的应对。
若是大谈特谈他们最擅长的礼义廉耻,褒贬时事弊缺, 剑修是出了名的不讲理, 和他们搞这个, 恐怕只能让拔剑的速度更快更干脆。
若是直接二话不说撩袖子开打吧, 当世硬能扛八极剑、镇江山和太平刀三把神兵的人, 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蹦出来一个。
并没有拖家带口来的四姓家主为着自己最后的风度和体面, 也不会考虑这个可怕的选择。
冷风从未及修缮的,被拆得七零八落,瞧着下一瞬就有倒塌之虞的殿堂之中灌进来, 透骨生寒, 冻得四姓家主在风中成了四座冰雕。
这样说来, 镐京皇宫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无论你是位高权重还是修为盖世, 是年轻气盛还是老谋深算,到皇宫里来, 统统逃不过被一视同仁冻成冰雕的命运。
面对着这四个年龄说不定比他爹还要大出一轮的四姓家主气得面皮紫涨, 还不敢开口言语的冰雕模样, 江景行为数不多地生出了仗势欺人的错觉,饱含愧疚道:
“实在对不住,只是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思绪转了一圈,把他和谢容皎赶来镐京的元凶谢桓占了个泰山名头,非但是半点脏水泼不得, 更是要好好装裱着供奉起来的。
这轩然大波的源头谢容华与阿辞情谊深厚, 成功上位翻身做主人, 也是得罪不起的主儿。
江景行痛快地把锅推给了姜后:“若是诸位怪罪,还是怪北周的圣后对谢归元委以重任吧。”
四姓家主没想到推锅还能这么个推法。
尤其是四姓之中崔家的家主,他先前在东海城的时候被谢容皎和江景行各打脸打过一次狠的,后来姜后对通敌大事,不曾法外容情,将崔家下狱,千年世家的名声脸面全变成人们脚下踩的泥。
好在崔家运气不算差到家,没等姜后真正撇开众多非议劝阻腾出手来处置他们的那一天,北周先乱,连看守牢狱的狱卒都跑了个干净,便被其他三家家主一同合力捞了出来。
此刻见着两人,可谓是新仇旧恨同上心头,偏偏形势比人强,崔家家主胸口起伏不定,看起来很想让人把他抬到床上去,免得在这遍地碎瓦尚未清理的地砖上晕倒过去。
扎人。
指不定就扎出一脑袋的血,背上谋杀高龄老人洗不脱的罪名。
江景行意不在推锅给姜后:“世家里向来讲究一个家族传承,对父父子子的关系看得极重,当家人做出来的事情,等同于一个家族的意愿。”
这回面色铁青,胸口起伏的变成了姜家家主。
谢容皎和他心意相通,闻弦歌而知雅意:“所以说,诸位真要较真怪罪起来,不如还是与姜家的家主好好算一笔账吧。“
“荒唐!荒唐!”姜家家主大喘了两口气,甩袖对谢容皎怒目而视,“怎么,谢家的世子也要学人那套株连九族的荒谬说法,不过区区一个不孝女而已,不怕丢了凤陵城两千多年的脸面?”
凤陵城中长明灯仍燃烧如初,谢容皎丝毫不慌,淡然答道:“师父是我道侣,与我为一体。”
言下之意任是傻子也听得明白,孰亲孰疏自己掂量着办吧。
谢容华幸灾乐祸。
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恨不得当即打起来才好,方便她抄起太平刀叫四姓家主认清认清事实。
门口处飘进一声极有力的冷笑,在殿中绕着雕漆剥落的柱子久久不散:“怎么?用得着人家的时候恨不得把整个姜家拱手送上要她帮扶,用不着的时候就是一个不孝女?”
谢容皎走后,留下陆彬蔚一个人在书房中思来想去,深觉埋头在奏章堆中实在是不算事儿,不如去看看那群老家伙的倒霉样子,抒解抒解积压的火气,再一起把那群老家伙给解决了。
他不想再看到诺大一张书案上装不下小山般的奏章的噩梦场景。
姜家家主的家主肉眼可见地由紫转黑。
陆彬蔚当然发觉这一肉眼可见的转变。
他心神舒畅,再接再厉,凉凉道:“虽说眼下新帝登基在即,圣后辞去圣后之位飘然远走。但圣后既然一朝为圣后,在世一日,即仪仗如天子,姜家家主说话前最好三思,好好考虑下君臣之别吧?”
姜家家主嘴唇颤抖,看上去很想和崔家家主这位经年的好兄弟一起争夺一下谁先晕厥过去。
连晕厥也不忘相伴,双双携手一起走,当真是感天动地的兄弟情深。
看得江景行深深感动,很想和谢容皎一人一剑成全这两位家主正为之努力前进的心愿。
只是可惜没等他用眼神暗示谢容皎,谢容华带笑开口打圆场,出来做这和事佬:“优游别那么说,除了崔家家主,其余的三位家主我还等着和他们在朝上见。”
随着崔家家主倒地的沉闷声响,和地上扬起的尘土碎瓷,他们兄弟之间的拉锯战出了结果。
以崔家家主势不可挡的先行晕厥划上句号。崔家家主成为了睡到最后的那个不知是胜利还是失败者。
其余三位家主此时顾不上去扶崔家家主。
他们皆在心中暗笑。
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套路他们再熟悉不过。
果然不出所料,朝廷如何离得开世家?谢容华如想登基称帝,又如何敢和他们真正翻脸?
所能做的仅仅是先行震慑一番后,双方推出自己的筹码,各自妥协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