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俗方丈先动了动眉毛, 眯着眼笑道, “凤陵城主与圣人之间的事老衲本不应插手过问。可看着动静,老衲怕城主将佛宗寒舍给拆了,后日便是浴佛会,总要有场地,因此贸贸然开口,万望世子见谅。”
在人家的地盘上拆人家的屋子,是说不过去。
谢容皎自是很抱歉:“委实对不住,说来此事因我而起,我进屋去劝劝阿爹。”
至少让江景行抽空腾手多加个阵法。
见俗方丈缓声念一句佛号:“多谢世子为之调停。”
他只见谢容皎先是折起有婉转精美刺绣缘边,栩栩动人的衣袖,再拔了腰间的镇江山倒提在手,虽说步履不快不慢韵律从容,却总给人一种赴死前的庄严隆重感。
饶是见俗方丈修习佛法,心性通明万事不萦已久,也不可避免地像旁边那群年轻人一样纳闷不解起来:
凤陵城主那么可怕的吗?
或者究竟是什么事,让凤陵城主变得那么可怕?
谢桓的第三次怒吼随着谢容皎推门的动作传出:“谢不辞,你给我走远点,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差别于千百楼主和谢容华的滚进来挨打,谢容皎可谓是独一份的待遇,他在谢桓心中位置当然也不言而喻。
可能是被气到有点心灰意冷,正琢磨着昭告天下断绝关系的文书该怎么起草落笔。
赶来得晚的五人被蒙在鼓里,不知所谓。
只有李知玄在一头雾水的同时不忘感叹:“原来凤陵城主这么猛的嘛?”
居然能成功凌驾在江景行和谢容皎之上,成为食物链顶端。
怕了怕了。
以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凤陵城主。
谢容皎充耳不闻,稳稳当当的推门进去。
刚还是谢兄刚。
李知玄对谢容皎的钦佩之情几乎要在他心里累叠成百丈高楼。
谢桓想不到谢容皎还真敢推门进来。
一时间被气得停手,忘记了继续打架这回事儿。
谢容皎放眼望去,狭小一间屋子内,木屑碎瓷铺了厚厚一层,勉强挤下来了五个人。
江景行和千百楼主各有各的灰头土脸,鼻青脸肿。
谢桓和谢容华则远要衣着光鲜许多,比之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一副随时会暴起杀人样的谢桓,谢容华只微微斜出髻上两支珠钗,衣摆袖边的牡丹花叶多添几道褶皱折痕。
观其和那蔫头巴脑的牡丹花截然相反,两极分明的熠熠容光,整间半坠不坠的陋室亦随之而亮,必然是这一场混战的最大赢家了。
谢容皎刚想说我们坐下好好谈一谈,就发现屋内桌椅没逃过谢桓灵力余波,皂皂被死不瞑目地震成木屑碎块。
他寻思了一下,怕出去找个地方说谢桓真把人家房子给拆了,于是先掐诀再补上一个阵法罩着厢房。
毕竟是当年和江景行能臭味相投相见恨晚的人物,谢桓看似再平和,骨子里的桀骜不驯能少到哪里去?
谢桓看着他不急不缓设完了阵法,一句话都没搭理自己,简直要气歪鼻子。
直到觑着谢容皎有开口的迹象,谢桓脸色方有些微不可察的暖和好转。
不料谢容皎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对着他说的。
谢容皎对着千百楼主道:“为免伤及无辜,楼主不如先出去?”
千百楼主这条并不全然无辜的池鱼方才已经为他的好戏付出过惨痛门票。
有了台阶,他当即打开扇子遮住青青紫紫的半面脸,维持着千百楼主神秘高冷风仪不崩,抬脚飘飘然走了出去。
是有点飘。
嘶,江景行这家伙,不敢还谢桓的手就专挑着他出气,还特意对准脸下手。
打得真疼。
见俗方丈和四秀均明智地缄口不问千百楼主被折扇挡住的半边脸。
唯独李知玄一个人在那儿关怀:“楼主是怎么了?要不要我去外院请一位医修来替楼主看一看脸?”
千百楼主被这么一揭穿,很想打人。
然而眼前杵着像根棒子似的是那位江景行眼里金贵得了不得的谢家世子朋友,他不能。
千百楼主只能挤着嘴角挤出一个笑来:“没事,我自己不小心摔的,休息一天很快就好。”
李知玄看他原本英俊的面目上青青紫紫挤在一块,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想着伤得可不轻啊。
屋里在他自己半遮半掩的瞪视之下,谢桓终于迎来了谢容皎向他说的言辞:
“阿爹,如师父所说,我与他两人确实心意相通,这一点无论如何不会改。你们是我至亲之人,没有哪个更轻更重些的道理。所以说哪怕我决定早定,总是想贪心得到你们在身后的。”
他说的话不长,只那么一点。
语声如大雪时屋檐里倒挂的冰棱,既清且透,刺不疼人,却一根根地往人心里扎。
正是因为清透得一览无遗,所以他的决心才如山如海,如脚下厚土,头顶青天一般的亘古常存,至死不变。
没办法劝的。
他、谢容华,甚至于江景行都没办法劝动谢容皎。
谢桓也是情窦初开,浑身热血,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撑着脊梁骨,顶住胸中一口气的少年过。
他明白谢容皎想的是什么。
谢桓自己与朱颜相恋那会儿,谢庭柏看不上眼朱颜的凡人之身,谢庭柏不比嘴上凶的谢桓,当时起草的将他赶出谢家的决裂文书都打好草稿。
谢桓一个字没多讲,痛快地提笔在文书上写下自己名字,盖上印章。
把谢庭柏气得差点当场生生厥过去。
江景行是亲身经历过那一场闹剧的,对谢桓的心思自是把得门儿清。
他趁热打铁,添柴加火:“我记得谢庭柏曾说过你迟早有一日会理解他作为的,现在是不是要回去对他低头认个错?”
谢桓:“”
认错是不可能和谢庭柏认的,这辈子都没法和谢庭柏认的。
再说他和朱颜之间虽有种种阴差阳错将他们隔开天壑,却始终没后悔过。
闻言谢容华很不赞同看向谢桓。
没等她劝上一二句,江景行就唯恐火候不够似继续浇油:“像谢庭柏做的一样,起草份文书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猜阿辞会不会在上面盖章签字?到时候我们两人就潇潇洒洒四处云游,快活似神仙。”
谢桓听着险些暴起打人第二回 ,被谢容华谢容皎一人按住一手:“阿爹冷静。”
“师父莫说了。”
江景行仍找死地喋喋不休:“要是阿辞顾念骨肉亲情,不愿让你为难的话,我就闯,你们城主府接他出来。”
圣境的修为到底是有底气在,凤陵的城主府也说闯就闯。
“那时候阿辞肯定被你伤透了心,二话不说和我一起走,纵有波折一番,我和阿辞两人还是潇潇洒洒云游四方,快活似神仙。”
反正就是绕来绕去怎么也绕不开这个结局。
谢桓被他绕得头大,气得不想说话。
江景行一笑,扣住谢容皎没按着谢桓的另一只手:“我和阿辞之间既表明心意,则万死不辞万死不挠,你若是怕我们不过一时玩闹,我当即可在此立誓。”
不等他煞费苦心憋出一段漂亮点的话,就听谢桓崩溃喊道:“够了!你们通通给我滚出去!”
他已经被他们两人气得够呛,不想见到两人多秀一次恩爱。
谢容华为谢桓长女,和他相处时间最长,会意地给谢容皎打个眼色,示意谢桓已经放弃挣扎,需要点时间冷静一下。
谢容皎心领神会:“那我们先不打扰阿爹。”说罢牵着江景行的手走出去。
留下谢桓一个人在一堆残垣碎瓦中,光景凄凉。
和千百楼主掩耳盗铃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不同,江景行虽也顶着一张破相的脸,走得可谓是一个志得意满春风满面。
难怪后来会流传出他见家长不成反殴打岳父的传言。
第89章 西疆佛宗(二十三)
见他们四人各自散去, 外面等着的四秀和见俗方丈不禁松了一口气,很有眼色地没有多问他们为何争执。
不说妄自窥探他人隐私已失德仪, 就说能让圣人脸上挂了几道彩的争执, 想知道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才行。
回房坐定下来, 江景行就开始他的长吁短叹:“岳父下手可真不轻, 你说他挑别的地方打就打了, 专挑我脸下手着实可气。”
实际上被气昏头的谢桓当时哪有空想这个?是逮到那种使劲打。江景行旁的受创不少, 只是他是圣境体魄, 不以为意, 最最在意的还是他那张脸。
“肯定是怀着拆散你我的心思, 想着阿辞你看不惯我这张脸, 对我的心思自然淡了。”
江景行平生最是看重他那张脸, 自恃凭着那一张脸走出去,小娘子们扔给他的鲜花都要捡格外新鲜才好意思丢,一朝多了些旁的痕迹,不趁机向谢容皎诉苦一番简直不是江景行干得出来的事。
笑意像风拂过柔软弯着腰的草叶,月照进明彻静美的秋水里般滑进谢容皎的眼睛, 九天之上的神仙有了活气, 玉雕的美人染上暖意。
他未去和江景行争辩谢桓是有多天真才指望着靠一张两天好全的脸拆散他们, 或是去争辩他究竟是不是如此肤浅的看脸之人。
谢容皎从榻上前倾身子越过小案,俯身在江景行额上一处青紫轻而柔地印下一吻。
像是被黄帝妙手调配出来的灵丹妙药, 神异得让人立即精神抖擞, 体魄强健, 还能再去挨三十次谢桓的打。
谢容皎一边摸索着自己心意一边开口, “说不喜欢师父你的脸是假的,说全然喜欢师父你的脸好像也不太对。”
“我是等喜欢上师父你以后,发觉你样样都好,对你的脸当然爱屋及乌,很喜欢。”
他这话像是东风一吹,风力之强劲能把江景行直接飘飘然捧上天去,别说是天下第一,自封宇宙第一都分外有底气。
江景行沉思着问道:“这样说或许在我下次算卦时,能有幸得到阿辞你真情实感的捧场?”
简直是有生之年系列。
“”
月亮无声无息退回树梢里,满屋的旖旎气氛烟消云散。
谢容皎不是很忍心告诉江景行残酷的真相,也不是很想违背自己被滤镜一搞本来就不太多的良心。
他一闭眼,又挑了江景行另外一处淤血亲过去,无声暗示他闭嘴。
江景行知情识趣握住他的腰,凌空将人抱至怀中。
他们黑发交织,衣摆褶皱散乱地拼接成一片。
纵有种种风波,浴佛会总算是如期而至,也算是好事多磨。
一城三宗中,谢桓十分给面子的真身上场,法宗宗主和书院院长也很上道地结伴而来。
只剩下杨若朴,用他多年不变,一句放诸四海而皆可的忙于修行谢过见俗方丈盛情相邀。又把多年不变,让他去四海溜达应酬皆可的方临壑推了出去。
这样一想方临壑仍对剑门和杨若朴心意谆谆可昭日月,光是想一想都不禁要叫人感动流下热泪。
和沈溪各有各的不容易。
浴佛会上见俗方丈披上袈裟宝衣,坐在佛宗外院的朱红宝殿,琉璃瓦泥金柱之前,被阳光一映,金光自檐角流水般飞泻而下,射出一重重虚影流光似云霞,疑是置身极乐佛国。
要不是见过内院事必躬亲,连个种菜人手都稀缺到要自己亲身上阵的地步,说不准一众人还真会被佛宗风范给折服。
佛语梵唱从高塔塔尖,从宝殿殿尾,从古钟香炉每一处飘出来,交会在一起又随着念珠的转动声响,随着撞钟的摇晃,随着香烟的袅袅散逸飘向四方,明明是震耳之声,却使人心神宁定,宠辱皆忘。
可惜煞风景的是,离见俗方丈最近的那一圈座位情况十分尴尬。
圣人与谢家世子同席,每每他们两人低语而笑时,坐他们对面的凤陵城主如见恶鬼魔修,恶狠狠瞪视过去。凤陵城主旁边的谢归元总在这时候拉一拉他衣袖和他附耳说两句,显然是劝慰之语。
法宗宗主和书院院长倒相谈甚欢。
这一代的法宗宗主是玉盈秋嫡亲的师兄,与江景行他们同辈,院长与老宗主交情不错,是把他当作半个弟子门人来看待的。同样,法宗宗主对院长亦是尊敬,无疑视他为叔伯。
但在他们下方处坐着方临壑、玉盈秋与沈溪。玉盈秋倒是语笑嫣然,如花开满室芬芳扑鼻。
观着方临壑的样子,保守估计有三次拔剑未成。
三次里全是被沈溪有理有据温声劝慰下来。
玉盈秋能气方临壑,对沈溪这样的真君子却是心怀敬重,于是作弄了方临壑几次,惦记在沈溪的面上,便轻轻放下不再穷追猛打,笑盈盈话头转至其他的。
这一城三宗的人不觉奇怪,反而颇有自得其乐之意,看得台下眼尖目明的人倒是冷汗直流着过完一场浴佛会。
好在如他们所想撕破脸皮的混乱场面终未出现。
也是催眠佛法中令人醒神的一二好调剂。
过完了浴佛会,摩罗还在他王城里面为着修城墙的事情头大如斗,谢容皎和江景行也不在西疆多留。
最先向他们告别的人是期期艾艾的李知玄。
他花费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说完那些搜肠刮肚想出来,晚上一夜没睡光顾着背的感谢语,最后做总结:“我打算跟着长老回法宗,一定好好练剑,不惹事生非。”
至于摩罗口中的白虎至宝,江景行没说,李知玄心大如海,睡完就忘,坚定认为是摩罗太傻太天真,居然信了江景行的鬼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