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皎不接她的话,反倒是以神识在四下搜罗了一番。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经脉中传来熟悉的血液沸腾之感。
“地牢中有白虎骸骨。”
“佛宗所看守的东西是白虎骸骨。”
玉盈秋先是不明所以,但很快脑子转过来:“四灵之一的白虎骸骨?所以说摩罗不惜大动干戈对付佛宗是为了佛宗的白虎骸骨?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用处可大着呢。
谢容皎回想起玄武城那里符文密布,就差一步险而又险与部首气机勾连成功的玄武骸骨。
既然玄武骸骨能勾连, 为什么白虎骸骨不能勾连?
也许摩罗是把他自身与白虎气机勾连过一番,于是在勾连部首和玄武时格外熟练。
也许摩罗是把部首当作练手的小白鼠,确认过法子无误之后,方敢放心对自己下手。
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惟独有一件事情谢容皎是确定的。
他脸色很难看, 难看得玉盈秋借地牢内悠悠燃着的两盏刺鼻烟味的油灯也能看清谢容皎面色惨白。
非是那种脂玉堆雪般润泽生光, 细腻无瑕的白, 却是白似纸张,叫人一见之下就心生不祥的病态苍白。
她不由关切道:“可是刚才动手之时, 世子有哪里受了暗疮?”
“我无事。”谢容皎勉强回神, 勉强道, “只是想到摩罗所图或许很大, 难免忧虑。”
大概是谢容皎太过勉强,玉盈秋眼中疑惑未散,张口欲问。
谢容皎先玉盈秋一步将令牌扣被特殊符文密密笼罩, 一寸也不肯放过的铁门之上, 见之则压得人胸口喘不过气。
他当然没事。
有事的恐怕是与越发不可以常理计摩罗对阵的江景行。
谢容皎被铁门压得心口发慌发闷, 沉甸甸得坠得生疼。
谢容皎握着镇江山的指关节用力至发白,仿佛随时会咔哒一声嘎嘣脆断。
倘若他有用一些—
倘若他能与江景行并肩而立,面对摩罗乃至他身后不知多少势力搅合在一起,积累过无数年月才伺机喷涌爆发而出的风浪刀剑而不至于成为拖累。
那何至于如此?
最差不过是死在一起。
何至于他在这狭小一方地牢站立难安,恨不得直接一剑捅破矮矮压下来的天花板御剑到镇西城去,却还要苦苦按耐躁动心绪装作是,装出心平气和的模样作态骗过玉盈秋,去见佛宗中人?
但江景行已在镇西城,谢容皎就必须在佛城做好他应该做的事情。
接连大乘看守所在和佛修所在牢房的回廊很长,廊里黑沉沉一片,落脚时踩下还能听着啪唧水声,几乎让人心生煎熬之感。
直到两人快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走出镇西城外,长廊尽头传来光头。
玉盈秋定睛一看,正是油灯反射在一群光头上的亮光。
她拍掌叫道:“怪不得大师总爱剃个光头,原来是为了照见他人的路普渡众生啊。”
谢容皎一言难尽望着他,只觉眼前眉眼欢快的女子与传言中那位玉仙子形象愈行愈远,一时对江景行的担忧之情都被冲淡少许。
有一道带笑的慈和声音传来:“照亮他人路途老衲不做妄想,能做一盏明灯已经足矣。”
玉盈秋说话的声音不小,佛修仅是被封闭了修为,又不是被封闭无感,只要不聋,自然能听得到。
说话的老和尚见两人望过来,不禁一笑:“老衲见俗,忝居佛宗方丈的位置,却待在这儿让两位小友千辛万苦摸过来,可是丢脸得很了。”
只见那牢房甚大,容得下六十多个佛修在那闭目安详静坐。被阵法牢牢圈住,别说是他们,哪怕是极得摩罗信任的那位大乘魔修亲至,仍然打不开阵法放魔修出来。
大约是坑队友坑得太多,总害怕会有天道好轮回的一天,摩罗在留一手防自己人方面,做的不可谓是不到位。
出言的老和尚身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单单看眉眼五官,似乎也无甚超常脱俗的样子,完全不同于无印的庄严宝相,只是万千凡人中普普通通一个该有的样子。
可望着他,心神不由自主宁静下来,万般烦恼抛却,脑中理所当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这世上不会有比眼前这个老和尚更像佛的人了
第一印象好,谢容皎与玉盈秋又对这位哪怕是身处困厄之中仍屹然不动的见俗方丈慕名已久,当下各执了一晚辈礼。
一是节省时间为免被外面察出端倪,二是天性使然,谢容皎直来直往:“实不相瞒方丈,此次我们前来,除为确定佛宗同道无忧之外,另有要事相询。”
见俗方丈应是早有所料,闻言点头道:“这是自然,老衲一群人修为受制困在此处,若所知能助小友一二,是再好不过。”
由远至近,佛宗的撞钟声音依着大小轻重的逐步递增连绵成一片。不绝佛音仿佛将人沉浸在俗世种种尘埃烟花,泥浆滚滚的心拎出来,通用洗涤一遍,去污刷垢,复归空灵宁定之态,顿生避世之感。
对佛修来说是做晚课念经的时候。
对魔修更重要,是他们好不容易可以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聚在一起,互相商量着这些天遇到的事,究竟有没有可疑穿帮的地方,若真有又该如何去补救。
“无印师兄暂留一步。”沈溪歉意地温声道,“我听长老讲法正到关键奥义处,只怕自己听着多有不懂,要劳烦无印师兄为我时时留神着讲解一番。我记得北狩时听无印师兄讲过与此节相类的一处,想来师兄在此上很有造诣。”
他看似春风无害的语气里软刀子都给无印藏好,说了真无印是会这一节且愿意为他讲解的,假无印能怎么办?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假货,当然只能硬着头皮陪沈溪待下去啊。
同样硬着头皮讲经的是假扮佛宗长老的大乘魔修。
假无印好歹能以假充真滥竽充数一会儿,看这位大乘魔修顶替佛宗长老一位后借口静修,闭关不出才知道,真正没慧根的主在这儿。
今天沈溪来找他的时候魔修都惊了。在杀人灭口和暂且不打草惊蛇之前,终于屈辱地低下魔修的高贵头颅,翻开书架上做摆设用的经文,现学现卖地为沈溪讲起了经。
沈溪这反应让大乘魔修愣了一下,心道自己这破绽百出的讲经是不是还有点救?居然能糊弄过以学贯百家的才名著称的沈溪?
魔修很快高兴起来,心想这沈溪还是有点眼光的嘛。再说佛法讲究一个云里雾里,自己认真讲不行,随口瞎编绕着九曲十八弯的圈子,还怕沈溪不够想的?
他兴致高昂道:“沈小友你听着,这一段是说”
假无印更加生无可恋。
沈溪努力维持住温文尔雅微笑的姿态不崩,克制着自己想暴起打人的冲动。
方临壑在屋外继续默默擦剑。
虽说他也搞不太明白三人讲的是什么名堂,不过看这其乐融融的架势,一时半会儿也不像是会打起来的样子吧
见俗方丈不笨,用脚趾头想也想得明白他们时间紧迫的事实,更不会故意拖两人时间,“不怕两位小友笑话,此次佛宗的事情,一变是因魔修之祸,一半却是老衲识人不清,瞧不出我那见恶师弟包藏祸心已久,才有此祸患。”
不然佛宗建宗千年之久,每每与魔修相对,除却两百年前那次魔修乱华的大劫外,一直笑傲到现在,哪里是那么好对付,摩罗说顶替就顶替的?
蛀洞总是先从内部生。
谢容皎心中一动:“那位见恶,可是仍在佛宗内院中?”
像是明白他担忧的事情,见俗方丈向他安抚一笑,淡然指着牢房一个方向:“不,他在这儿蹲着呢。”
谢容皎:“”
无印好心答疑道:“见恶师叔虽说与魔修同谋,摩罗却以为背叛自己师门之人不足以谋,反有反噬之险,于是将见恶师叔一同关在我们一起。”
谢容皎:“”
行吧,想想这种事情是摩罗做出来的,似乎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起来。
经过这些天,说被摩罗坑过的队友没两手之数,谢容皎是不信的。
防火防盗防摩罗啊。
玉盈秋弱弱出声:“可诸位不是被封了修为,是如何做到与见恶完全同处一室的?”
不是虎入羊群是什么?
见俗方丈神色自若:“见恶师弟同样被摩罗锁了修为。老衲虽说被封了修为,拳脚上的功夫还是不差的,加上有无印等一帮年轻人,玉施主该担心的是见恶师弟。”
原来是羊入狼群。
怪不得中间那个和尚倒地不起。
谢容皎整理整理思绪:“敢问方丈,贵派与白虎究竟有何关系?”
屋内激情讲佛法的大乘魔修忽然心头狂跳。
他本能觉得不对劲,暂且停了口掐指一推算天机。
魔修再度抬头时眼睛泛红,恶狠狠盯着沈溪:“小辈大胆!竟然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显然不是对几人谋划了然于心,也是知道十有八九。
早在他低头掐指的时候沈溪已有预感,缓缓抽出春风剑:“大胆的是你们。”
门扉破裂,木屑四溅,方临壑拔剑闯入。
第81章 西疆佛宗(十五)
沈溪头也不回, 镇定对他身后的方临壑道:“常理来说, 谢兄和玉仙子不是在问完话就是问完话在回来的路上,所以说方兄与我只要撑过这一段时间, 便可与他两人一道合力斩杀。”
方临壑如他的森森剑气一般无二的冷酷:“我两人足矣。”
意思是连谢容皎和玉盈秋也不用等了。
沈溪点头:“李兄呢?”
方临壑继续冷酷道:“他太吵。”
沈溪好耐心地静待下文。
“所以我把他打晕扔房间里了。”
“”
沈溪不担忧眼前难关两人能否安然度过。
他担忧两人九死一生度过难关后,被嘱托他们要好好照顾李知玄的谢容皎寻仇。
大乘魔修在族内向来呼风唤雨惯了,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不把他堂堂一个大乘放在眼里,自觉大乘魔修的高傲自尊收到挑衅,简直要气歪鼻子:“无知小辈, 今日本座定要教你们好看!”
一个高冠华服的英俊男子神态慵懒,打着哈欠从他马车上下来。
那马车铺张至极,何止是马车?说是移动的宫殿丝毫不为过,华丽比之它停靠边上的佛宗外院正殿犹有胜过。
西疆没谁会不认得千百楼主这辆标志性的马车。
有小沙弥迎来, 带着笑把这尊大佛请进佛宗。
千百楼主并非外界传言口中那种阴晴不定, 喜怒无常的性子, 很好说话的摆摆手,哗啦一声打开扇子:“不劳烦小师父, 我自己进去。”
他摇着扇子走进去, 小沙弥眼睁睁看着华服高冠的身影在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千百楼主摇着扇子来到刚抄着家伙准备开打的魔两人面前。
他扇子一拦, 脆弱纸张在不知沾过多少个修行者献血的可怕兵刃面前毫发无损, 花鸟仍兀自栩栩,笑吟吟道:“刚来佛宗就叫我见识过一场好戏啊,真是不让我失望。”
他打量着方临壑与沈溪, 说的话却让两人一头雾水:“也罢, 为着我好过点, 我将来是少不得要讨好那位谢家世子的,索性在这时候做得漂亮点。”
同样的视魔修为空气。
魔修骂人的话语卡在喉咙间吐不出来。
他们惊恐发觉自己的灵力竟在那把像是富豪公子装饰用的玩物折扇下凝滞不动。
千百楼主笑眯眯:“劝你们别骂我,你们主子我当然是打不过的。可现在你们主子有更厉害的角色去收拾,我少不得小人得志一番,欺负他手下两个虾兵蟹将。”
不是大哥,谁要骂你?
两个魔修欲哭无泪。
明知打不过还要骂街嘴上占便宜,他们魔修不要命的吗?
可惜千百楼主没能感应到他们心声,似乎是单方面无理取闹认定了这一事实,他指尖一转,扇面一旋。
沈溪和方临壑木然看着刚才还想搞一番大动作,不拆半座佛宗内院不罢休的魔修在千百楼主扇子底下碎得渣渣都不剩半点。
啪嗒一声,折扇复又合拢。
谈笑开合之间,灰飞烟灭。
“世子可是感知到地牢内白虎气息故而有此一问?难怪,谢家与凤凰渊源匪浅,世子该当是有缘人。”见俗方丈释然笑道
“虽说我佛宗放着魔修,对同道中人左右是无甚好瞒的,不错,世子现下所在的地牢,原来是白虎埋骨之地,新近被摩罗改建而成的。”
这本是谢容皎有所猜测的一事,乍闻之下也不惊讶:“方丈似有未尽之语。”
“不错,世子聪慧。”见俗方丈低眉一叹,“这是陈年旧事了,虽说丢人现眼,没什么见不得人家丑不外扬的说法。”
“两百余年前北荒乱华,佛宗因地理位置首当其冲。那对佛宗来说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几近覆灭,佛宗因此也行四宗里被除名,只余下不择书院、法宗、剑门三宗。”
“正是在那一次的祸事里,白虎骸骨遗失,虽然后来被北周太|祖找还送回,但白虎气机丢失大半。
世子应晓得白虎骨上最要紧的便是白虎气机,又有古怪符文,当时是我师父任方丈,师父担忧魔修去拿白虎骸骨成就自身,不免担忧。却被周太|祖安慰说无事,身怀白虎气机之人亦被他手刃。
见俗方丈既然向谢容皎道出实情,索性和盘托出,娓娓道来:“但师父圆寂前嘱咐过我,说身怀白虎气机之人分明在世,让我小心。老衲之后三番四次算过,甚至邀书院院长一道推衍过天机,所得结果确实如师父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