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随便如江景行,干大事的时候总归要有点不同的。
谢容皎理解他,善解人意递上镇江山:“师父你要歃血立誓以证心意吗?”
江景行对他清奇回路泰然处之:“不用。”
他望着谢容皎一会儿,忽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伸手掸去袅袅落在自己肩头的香烟。
仿佛斩断他几缕兀自纠缠不清的情丝。
“阿辞,上一辈的事交给我来解决,让它们在我手里收尾,你别担忧。我想给你的是个可以让你爱怎么活怎么活,好好的九州。”
“修为进度很快是好事,但我盼着你能顺风顺水地过,逆境里的修为进境,没意思,我不想你尝到滋味。”
谢容皎不明觉厉:“我不是——”他不是想拯救整个需不需要拯救尚且两说的九州,也没想着明天一觉醒来到圣境。
“应尽之责。”江景行读出他心声,打断他说:“阿辞你全当作谢桓付给我过的黄金灵石,把你这份应尽之责一道买回去。”
谢容皎一言难尽:“那阿爹这份钱出得挺值。”
不但买断圣人的十年时光,还顺带附送一份应尽之责。
亏本买卖,谁买谁赚。
江景行应道:“自然自然,毕竟是师徒情深。”
这才是他今天来江家祠堂的目的。
借着江家祠堂,沟通天地有灵,圣人出口成诺,立下一年内解决摩罗及其后患的誓言。
皆是次要的。
要紧的是阿辞。
圣人与其他情动的少年并无多少不同,一样会发昏犯浑,明明知其不可,仍是忍不住将小小殷勤藏于言语暗处奉上。
好在谢容皎一向磊落坦荡,能少想绝不会多想一个字。让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的江景行留有补救余地。
江景行见惯大风大浪,久经大起大落,心中纵然不舍,还是借着祠堂中一场谈心的东风,为他近日种种失态竖起解释挡风,把他们之间情谊牢牢钉死在师徒之间,他的所作所为牢牢归结于黄金灵石。
这样一来,哪怕阿辞日后想来,也不会多觉古怪。
当然,如此轻易放开心上明月也不全是江景行干得出来的事情。
只要侥幸能在这一年里留得一条命在,一切皆有转机。
第65章 群芳会(二十)
谢容皎动了动唇, 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深深扎了根,只静待一个合适时机迎着雨露萌芽生花。
然而他毕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当然也不知道萌出来的是是丹葩是草苗,生出来的是什么花。
所以他最后说的是一句非常无趣的话:“天色不晚,不如回去。”
夜里谢容皎调息安神, 心情安定,压根没去多想江景行的话, 毫无情商和敏感度地把它当作是江景行一次偶尔的情绪外泄。
是不许圣人感怀一次还是不许圣人中二一次?
师父说他的话, 我做我的事。
谢家前任的少主十分一意孤行,不讲道理。
次日清晨, 清风朗逸,云气高爽。
是个适合打架的好天气。
姜长澜从昨晚开始神经过敏,瞧着比谢容皎这个正主都要心神投入, 紧张兮兮。
他把谢容皎能够获胜的殷切期望寄托在江景行身上, “昨晚圣人可有教过世子什么制敌获胜之法?”
“说是说了一个。”
姜长澜双眼蹭蹭亮起来, 如眼睛里点了一把希望之火。
谢容皎想了想:“句子太长补好复述, 大意是让我放弃挣扎, 混吃等死。”
姜长澜愤怒,咬牙切齿:“世子千万别听圣人的。世子为在圣人面前提过的一句话付出种种努力不说,倒头来圣人却轻描淡写一句混吃等死?简直对不起世子至极!”
好一个江景行, 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薄情寡性负心汉的圣人!
谢容皎汗颜:“姜兄你那么一说, 仿佛真煞有其事。”
“圣人说说就算,世子你可千万别当真啊!”姜长澜反复叮嘱, “我就站在世子你身后, 我信你一定会赢!”
谢容皎对他是真有点哭笑不得的意味:“姜兄你放心。师父如何说是师父的事情, 我向他说过要拿第一,自会勉力而为。”
啊,千言万语苦苦相劝,仍是比不过兴之所至在江景行面前的随便一说。
姜长澜头一次感到命运不由人的悲怆。
难道是一生好友注定比不过半路师徒?
他仿佛忘记谁才是半路出家,谁才是良久相伴。
方临壑与玉盈秋的一战,谁都尽了全力,谁都值得敬重。
剑门弟子当然不会有遗憾。
但比起上千年的老对头,他们更愿意支持的是同修剑的谢容皎。
啊,剑修。
这两个字是多么的富有亲切感和说服力。
不择书院的学生远没有剑门弟子那么随便。
他们向来坚持心中的道义。
比如说同在一家食肆排过队吃过饭,就能互相攀交情称一声同窗。
同窗的架,哪有不支持的道理?
加上四姓那边姜长澜的威逼施压,誓要让谢容皎一出场的气势盖过玉盈秋,从而达到良好的开头,能够让他下的注中的希望更多一分,谢容皎走上台时呼声排面竟比以往任何一场来得大。
法宗女弟子依依不舍握着玉盈秋的手:“玉师姐,不是师妹们不想为你加油鼓劲,实是师妹们看脸的德性,你是知道的。”
玉盈秋郑重点头微笑:“我知道,所以她们没去为谢家世子鼓劲,已是难得的同门情深。”
女弟子松一口气:“师姐不见怪就好。”
接着她欢快出声,本性暴露无遗:“师姐千万记得手下留情,别伤到谢郎君的脸!”
玉盈秋:“...”
和谢家世子打之前,玉盈秋忽然很想先和自家师姐妹做过一场。
然而人前法宗始终是那个清静无争的法宗。
玉盈秋始终是那个出水芙蓉般的仙子。
她走上台,和声细语:“我习拈花掌诀十六载,拈花掌诀练至臻境,可一掌化万法,我习得粗浅,只做得到一掌化千法。今日有缘领略世子的浩然剑,我很高兴。”
玉盈秋是很美的。
弯眉明眸,樱唇雪肤,眉眼顾盼间盈盈若春波。
正是如此,方能叫法宗的小娘子咬着牙跺着脚纠结:“玉师姐和谢郎君之间,我究竟该盼着谁赢?”
姜长澜心里只有自己的尊严和押注的钱,完全不受美色所扰,一掌拍向自己临阵倒戈的堂弟:“出息呢?”
他冷酷无情:“立场如此易变,可见你心性不坚,回去由我亲自督视你修炼。”
十分地公报私仇。
谢容皎道:“我亦如此。”
他们互向对方执一平辈礼,动作漂亮利落如行云流水,心意诚足。
无论是谢容皎还是玉盈秋,皆认为对方是个很好的,值得尊重的对手。
无论是谢容皎还是玉盈秋,来台上都为是好好打一场,在求道上再跨出一步。
当然心意诚足。
镇江山清鸣出鞘,玉盈秋探手出袖。
台上弟子下意识闭上眼睛,泪流满面,再度睁开时泪水模糊视线,一时看不清台上情景。
原因无他。
他们一礼毕后,台上刹那多出千百线光明,生出千百朵莲花。
两人第一招毫无保留,甚至可以说用上最拿手的杀招,一开始便是全力相搏。
台上弟子憋住眼泪,屏上呼吸。
玉盈秋抬手,刚欲再度掐指之时,五指忽微微一滞,翻掌向上,如有清风轻轻一拨,拨乱迅雷急电般的剑气来向。
玉盈秋刚欲千法化千剑,谢容皎更先她一步洞察意图,浩然剑气先声夺人,打乱她周身玄奥无暇的气息,不给玉盈秋任何掐诀时间。
千百线光明对上千百朵莲花。
一把剑对上一双掌。
谢容皎出千剑,玉盈秋化千法,实则都是以他们境界所使得出来的最高水平。
因此第一招时,他们体内灵力迅速抽掉一大半,剩下小半因过快的运转和数量上的不足在经脉隐隐作痛,无声抗议着体力的透支。
第一剑与第一朵莲花撞上。
光明爆开,隐没在空气中,莲花散落,悄悄消融于地面上。
看似无声无息,却压得谢容皎剑势一滞,玉盈秋掐诀手指一停。
莲花花瓣尖尖舒展,旋转间不紧不慢,似水面的波纹被风吹得悠悠打了个旋儿。
莲花打转时,三十六片花瓣悄无声息变化,从根部逐渐密密布满玄奥符纹,如转着花开花落,明月圆缺,江水东流般千古不化的道理。
高深得将万法万物衍化纳入其中,却又简单纯粹得亘古不变。
谢容皎剑锋轻抖,剑尖划过弧度如水波弯曲。
下一刻生出一潭银湖。
银湖由光明一线一线地拼镶而成,光耀如镜,水波起伏间锋锐莫测代替惯常的柔软,仿佛随时会弹出剑意杀人。
莲花生于水上。
银湖中浩然剑气将空气中每一寸绞杀得干干净净,如沙尘席卷般卷过整个擂台,浪角上翻,似欲把千朵莲花一一卷进湖中剑气波浪。
风浪同行,波浪翻涌时不免带起风舞得衣角翻飞,长发猎猎。
浪卷莲花,而好风借力。
谢容皎身形再现时已至玉盈秋面门三尺处,剑尖亮着的一点光似云间游龙昂然探首,张口欲噬。
似乎胜负已定。
姜长澜皱眉:“这么轻易,总觉得不敢安心。”
方临壑不发一言,只默默擦着手中剑。
熟悉他的剑门弟子一看即知他是想打架,这个时候还是别说话比较稳妥。
沈溪刚刚张口,就有弟子绝望抢答:“沈师兄我们知道的!以你战力,不是人家一合之敌,只白白上去送菜!”
他替无数弟子呐喊出声:“求求你你别说话!”
只是似乎。
玉盈秋双手合拢,十指虚虚拢成一个圆。
台上弟子瞧不出她法门玄妙,只觉随着她十指动作,自己头中隆隆作响,心口不住狂跳直欲蹦出体外。
有长辈制止几个症状特别严重,甚至于没法坐稳的弟子道:“玉盈秋道法高妙,无须强看,否则有害自身。”
谢容皎剑尖离玉盈秋眉心仅有一寸。
按他原来出剑的速度来看,跨过这一寸易如反掌,甚至不需一根手指的力气。
这一寸怎么也无法缩短。
谢容皎收剑疾退!
玉盈秋两掌分开,手指各自一勾,似抓着什么物事的尾巴将它们拽了出来。
银湖里猝然蹿出两条鱼。
他们首尾相衔成一个圆环,一黑一白,仿佛生生不息。
锦鲤跃龙门,太极阴阳鱼。
是最贴近道家真法,最好的诠释。
万法不仅可以化一剑,还可以化出道家最贴近本质,最近道的道法。
玉盈秋可以术法化剑,甚至所化剑意绝不逊色于剑修丝毫。
但她本质上修的仍是道法。
有望圣境,振兴道门三百年,万法皆通的年轻天才。
这些词用来夸玉盈秋并不夸张。
谢容皎抬手拭去唇沿流下的一丝鲜血。
在最近道的道法威压下,肺腑生疼,他连抬手这个最简单的动作都是挤压全身灵力至手部,才勉强对抗住阴阳鱼威势,做出抬手动作。
仿佛他只是个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的普通人,面临着泰山压顶,苍天将坠,无力以抗之,无物以借之
死路一条,无路可退。
更遑论是出剑向玉盈秋。
谢容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剑柄,宝石刺破皮肉,雕花留下烙印。
还不到认输的时候。
至少他现在不想认输。
第66章 群芳会(二十一)
玉盈秋无疑是一旦对上, 让人极为绝望的对手。
那一手拈花掌诀在她手里妙到极处。
万法的繁杂玄奥,眼花缭乱,化剑时摧枯拉朽的锋芒,和归一时的纯粹。
当众人以为玉盈秋已走到极处巅峰, 她总能再抽身一退,累起更高一重山。
一重复一重, 不知何时是尽头。
何况玉盈秋的第一重山, 已是无数人穷其一生也仍不可伸手攀之的险峰。
太极阴阳鱼双双张口一吐,似吐出无穷无尽宇宙里大道三千, 重如五岳压顶,南海当头。
不像仅有成人一双手掌大小的鲤鱼,倒像极远古神龙撕裂时空, 跨越数不清的岁月长鸣着喷吐龙息。
镇江山剑尖向地面骤然下陷三寸, 支撑着谢容皎站直身子。
打到现在, 灵力枯竭, 杀招尽出, 经脉肺腑内说不准哪处埋下了暗疮,按理说足够了。
哪怕他弃剑认输,观战弟子也只会觉得他认输得好, 是时候, 少一刻不够坚持一往无前,多一刻则不顾局势太傻。
谢容皎不想。
在太极阴阳鱼的威压下, 他几乎丧失所有移动拔剑的能力, 被牢牢钉在原地。
正是如此, 才愈加清晰感知到凤凰血灼灼燃烧在他体内,掌下镇江山剑身颤动不止,按捺不住想飞剑直指玉盈秋!
体内的凤凰血是真烫,烫得全身血液涌上胸口心头,冲过喉头。它们逸散在经脉中,等最后一滴涌进指尖,被封住的灵力缓缓融化复苏。
银湖破碎。
谢容皎拔剑疾驰在台上,他身姿快成一道流光,随着他疾驰越快,剑势渐成。
如浩浩大江东去奔涌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