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姜家的这位长子专爱舞刀弄枪,小时候他爹娘尚可没收他的枪逼着他读书,长大越来越无法无天,前两年自己偷偷跑到北疆边上,隐姓埋名从最底层做起。
他修为不低,很通兵家一道,渐渐地拔出头,跳到谢容华面前,谢容华碰巧在镐京与姜后虚情假意客套时见过他,姜长澜那层马甲很快被她扒个干脆。
谢容华满脸一言难尽,糟心道:“姜长澜的身份原应是最合适出使的,偏生姜后不知从哪个天杀的那边得到消息,寄给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姜长澜出事的信叠起来够生火煮饭。”
“要让她知道我派姜长澜出使,扒我的皮她没本事,归元军的粮草可有近一半是北周寄来的。”
说到底还是穷。
江景行忽生起同病相怜之感。
谢容皎沉吟道:“阿姐,你看我如何?”
谢容华淡淡瞟他一眼,无精打采:“那我会被阿爹扒掉皮,姜后没本事扒,阿爹可是敢的 。”
谢容皎:“阿爹不会的,而且有我拦着,要扒也是先扒我的。”
谢桓是个讲道理的人。
谢容华目光亮了一瞬。
随即被江景行无情浇灭:“不说谢桓会先扒谁的,我可还在这里,现在就能动手。”
谢容皎大无畏地伸出手,撩起一截袖子示意他动手扒。
江景行干笑:“打打杀杀的多不好,谢桓要动手我一定先帮你们拦着。”
谢容华惊奇挑起眉毛看他:“姓江的,你莫不是真在玄武城中被鬼上身了?”
“没。”谢容皎为江景行的清白作证,“玄武城中根本没鬼。”
江景行:“阿辞你真要去?”
谢容皎手指拂过镇江山剑身,他思考时常爱这样做:“论起身份,没有比我更合适的,方才阿姐也说,部首应是迫于局势暂且休战。我若前去,东荒自会认为我们是诚心商议休战一事,戒心会放低。”
他垂下眸子:“况且部首身上有玄武气机,苏和说玄武阵需镇灵珠开启,言语不似作伪。然而我们手中并无镇灵珠,阵法仍自动而开,我不知其所以,但觉得和我自身脱不开关系。”
四人俱是可信之人,他说话无所保留,玄武阵开启时那股拉力,谢容皎感受得分明,是冲着他这个人来的。
只不过刚好他与江景行、李知玄两人挨得近,两人便被一道落了下去权当赠品。
江景行无奈叹气,却又释然而笑:“好,那就一起去。”
谢容华怅然若失:“不辞,我和你明明是同胞姐弟,怎么我就没能和玄武扯上关系,好让我一刀宰了部首那孙子?”
“可能是老天爷慈悲为怀,不想让你多造杀孽。”江景行不假思索,“再说你又没有阿辞好看,还不许老天偏爱长得好看的那个啊?”
谢容华差点打算拔刀先砍了这姓江的。
事主分毫不觉,犹自喋喋:“我说谢初一,你带兵来扫荡时靠点谱,接应得快点别让阿辞出什么事,否则等不到谢桓,我先动手扒。”
不是?谁的亲弟?姓江的这副比她还心疼的模样做给谁看?
谢容华气得挥挥手,示意他可以滚了。
最终谢容华仍是点了姜长澜一起去。
姜长澜眼看着修为要至半步大乘,带兵遣将上面没得说,他有大用处,不派他去怪可惜的。
左右有谢容皎当挡箭牌,她连同胞亲弟,谢家唯二的嫡脉一并派去,姜后也无甚好发作的。
明面上谢容皎做此次谈判的正使,姜长澜为副使,江景行把一身修为藏了个滴水不漏,挂着谢家旁系谢高山的名儿,自觉充作买一送一的添头。
荒人作风悍不畏死,平城不似寻常设在一国一地腹心处,反离归元军营仅相隔千里。
登上平城中高不见顶的瞭望台,甚至能隐隐眺到镐京高楼飞檐斗角中倾泻的风流繁华。
据说因着每个,每任的部首北狩时才会迁都平城,在瞭望台的北风里望见自己把烽火一路烧到镐京的将来。
“只能送到这儿,诸位多加保重。”他们清晨出发,中午即到平城,,送他们来此的领队该回去,领头女子辞别道。
谢容皎忍不住多打量这位带头的姑娘两眼,倒不是为着她生得是何等的闭月羞花,只是依稀眼熟,似是位故人。
显然这位故人和他无多密切交集,谢容皎一时寻不到合适的名字对上脸,刚欲将此事抛开时,便见姑娘对他郑重行了一礼:“先前在福来镇时情急失态,未谢过世子援手之恩,现在想来实不应该。”
原来是贺荃。
谢容皎恍然,忙避开她这一礼:“贺娘子折煞我,本应是份内之事,娘子如今在归元军中?”
她比在福来镇时要黑瘦些许整个人的精气神提了上来,从不择城那个惨白瘦削的纸片人立体成荒漠中的挺拔杨树。
贺荃浮出些笑影儿来,轻声道:“我从不择书院中结业时,前途茫然,心气难平。幸得世子指点,我恨透北荒,来归元军中一试运气,侥幸得谢帅青眼留在军中,得以为我平生心愿做出点事情”
在朔风呼啸的北荒平城外,谢容皎心里泛出暖意来。
他认人脸的本事很差,但福来镇中人一张张漠然得令人心底生寒的面孔至今挥之不去。
贺荃当然更没法放下这些面孔,否则她也不会跑到遥遥万里外的北荒,兴许至她死时,她不忘紧握孙辈手睁着眼说类似“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话。
好在她至少没像她的先辈一样,被压垮了脊梁骨,此后只看见黄土深深不见底。
谢容皎道了一声“保重。”
“世子和高先生最应保重,我信世子有一日能将幕后元凶斩于剑下,此地绝困不住世子。”
这是贺荃上马离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阳城时,贺荃被血冲花了眼睛浸昏了头脑,曾追问过谢容皎能不能将屠村的幕后真凶绳之以法。
陆缤纷的幕后推手是摩罗。
没有摩罗,不必有如此多横死在福来镇的外乡人。
福来镇只是九州千千万小镇其中之一。。
谢容华问她为何来归元军时,贺荃答她说“我想尽力尝试一下,能不能给人递把剑,递把杀摩罗的剑。
“自古以来惨案层出不穷,我是第几个受害者已经数不清,可我希望我之后,莫出第二个我,我知道这很难,哪怕做得到,也是好几代人的事情,而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我想试试。蜉蝣撼大树,至少撼过。”
谢容华当时挑眉而笑,回她一句:“蚁多咬死象。”
那一刻,谢容华与谢容皎虽一冷一热,犹如日月相异,他们某些相像的地方竟出人意料地重合起来。
像是她在书院里时先生苦口婆心的喋喋不休,学生拍案瞪眼的争辩不绝,他们或美或平凡的面容上有眼眸明亮,或细嫩或苍老的肌肤下有血肉滚热。
第43章 东荒十二部(三)
遣使议和是大事, 部首不敢疏忽,为显郑重,早早派鹰属的族长在城门口等候。
照理来讲,四属首领亲自相迎, 算得是极隆重的礼节。
江景行一见鹰属族长,传音于谢容皎:“巧了, 他是袭击周室刚巧逃脱的那个大乘, 说不准认得出来我身份。”
谢容皎很快反应过来,当场发作, 面色沉冷如寒冰,语声亦然:“派一个废人前来迎接,这就是北荒待客之道?”
鹰属族长后面一众人立马垂头, 恨不得捂起自己耳朵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鹰族长即便被江景行重伤, 因北狄大乘这次折损近半, 仍把他部首位置坐得稳当, 何曾被人这样打上脸过, 面色不好看,生硬道 “我来迎接诸位,乃是王上下的命令, 世子若有不满意的地方, 自可向王上提。”
他撂下这番话,刚欲细看几眼那位出言挑衅, 自傲到几乎狂妄的凤陵世子模样, 顺带瞥见谢容皎身边那位青衫年轻人。
当即鹰族长脸色大变, 后退两步,若非顾忌着众目睽睽,心中有口气强撑着不肯丢脸,怕早是腿一软跌倒在当场。
他习惯东荒的天气,却在此时冷汗涔涔而下,几乎浸透后背衣衫。
谢容皎不为他近乎夸张的神容变化所动,漠然抽出镇江山,寒光映得他面容如积雪:“部首派你来迎,是部首诚意不够,我会与他谈。而你来迎,则是另一码事。”
他语声未罢,剑光乍破!
鹰部首身后随从吃了一惊,正欲动手时,被姜长澜截住,笑道:“我们为议和而来,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想必你们王上知道不会赞许你们所做。”
姜长澜那副模样,把恶人先告状的情态演足十成十,看不出先动手的人是他们这边的。
谢容皎剑架在鹰族长脖子上,冷声喝道:“我乃谢家二子,圣人首徒,此番专为议和而来,东荒如此辱我,莫非真当雄踞在边疆的归元军是好欺负的?”
他一语戳中要害,没被姜长澜拦住的几个闻言也犹豫停下手中动作。
他们在族中地位比不得鹰族长,若说族长死在谢容皎剑下,部首兴许会为东荒颜面发作谢容皎,他们太过无关紧要,死在谢容皎剑下只怕部首甚至不会问上一声。
东荒同族之情淡薄,虽说救不下鹰部首,他们回去要被如何发落难说,最重要的还是在眼前这位凤陵王世子的剑下保住自己小命。
青山都没了,哪来的柴烧?
谢容皎是真的敢杀了自己。
鹰属族长明白过来。
他不是蠢人,哪怕仍然心有余悸,脑子已转了七八圈。
他与江景行交手过,亲身感受在对方威压下连手指也抬不起一根的绝望,这种威压他甚至不曾从部首身上碰到过。
倘若当时江景行未因周室队伍中人分心的话,他大约连以自身修为为祭施展秘术逃跑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个年轻人模样的青衫剑修,极可能是谢家少主的师父,活在传说里的那位圣人。
平城中除了部首,没有能让圣人看上眼的人物。
圣人来平城的意图昭然若揭。
谢容皎的意思也在他的剑下呼之欲出。
圣人或许没想到来迎客的是他,或许是压根没在意来迎客的是谁。
自己当然可以咋咋呼呼,存着向部首揭发江景行身份的心思,那么他下一刻就会死在谢容皎剑下,圣人直取王城中心,也算出其不意。
若自己息了向部首告发的心思,说不定能活久一点,能亲眼看到部首被圣人选了个合适时机击毙,运气好些还可以乘部首死,东荒乱的时候捞到些便宜。
鹰族长受够这些日子来受人冷眼嘲笑还要点头哈腰,送上笑脸让人家伸手打
的日子
东荒没有同族之情,君臣之义
于是他收回残留在脸上的惊骇,换上谦恭笑容,行九州礼节表自己诚心:“仆卑贱之驱,是入不得世子法眼,无奈王上有命,不得不从,万望世子海涵。仆只能祝世子马到成功,心想事成,弥补此次罪过。”
下一刻全场静默无声,唯独谢容皎归剑入鞘的声音分外突兀,似是嘲讽他的奴颜婢膝。
在东荒,唯有活下去的人方能笑到最后,有嘲笑他脚下失败者尸骨的权利。
鹰族长笑容不变。
姜长澜的笑声响起,他笑了一阵,虚伪地打圆场道:“族长为一属首领,前来迎接,可见狄王诚心。但我们世子是多尊贵的人哪?少年心气自然高些,望族长勿要见怪。”
他嘴上说得客气好听,脸上满是小人得志般的畅快,见不到半点歉意。足见心气高不是谢容皎一个人。
鹰部首哪有不顺着下姜长澜给的台阶下的道理:“世子为圣人首徒,定是不一般的人物,仆确可不能与世子相提并论。唯望世子出师顺利,不负此行。”
他话说得巧妙,落在狄人耳里是不满谢容皎一行的意难平,落到谢容皎耳里,就差没和他们指天指地发誓表忠心说绝不会泄露江景行身份,对他欲杀狄王的举动乐见其成了。
“谢桦说我身上这支凤翎是凤凰真翎,告知他此事之人未必可信,但我有感觉,凤凰真翎却是真的。”
谢容皎抓起江景行的手,心平气和把凤凰真翎塞他手里,不给他半点拒绝机会:“此行杀部首,凤凰真翎或许有用。”
手里这支凤凰真翎不是一般的烫手。
江景行只觉仿佛手掌被烧穿了。
他沉思起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来。
十年前谢桓送来的十万两黄金和万颗灵石让他卖了十年的身。
凤凰真翎值多少?
把自己卖到棺材埋入土的那一刻还得起吗?
想到能卖到棺材埋入土那一刻,江景行竟有些乐滋滋的,恨不得现在就收下这支凤翎。
他咬了咬舌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凤翎对旁人来说珍贵无比,抵得上半座江山,但=我有八极剑,于我而言不比凤翎来得差。狄王不过是个天人境,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不会有事。”
“狄王是天人境,那摩罗呢?”谢容皎抬眼,见江景行紧闭嘴巴的模样就晓得自己猜对了,颇有些心力交瘁之感
“摩罗与南域的不知道是谁有勾结,想要共图大业,恰逢周帝驾崩中原动荡之时,部首对前来北狩的九州弟子悍然出手,动手的不止东荒十二部,西荒也有大乘参与其中。我虽不知东西荒是否携手,小心无错”
江景行揶揄:‘难道为师在你眼里连部首都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