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讲不赢简直没有道理。
所以无需谢容皎费心该用哪一式收尾,地上的人已然倒下一片。
江景行瞥到谢容皎神色,心下忽生烦闷。
他年龄不大, 经历着实丰富,人间善恶冷暖尽数转了一圈, 深知这世道绝不是全然好的, 美的,光明的。
为官的为了往上爬, 先丢掉他们的清高风骨,再抛弃他们的糟糠之妻,老父老母, 最后唯一的为民谋福的坚持也输给穿朱带紫。
毕竟举世皆浊, 众人皆醉呀。
修行者为了往上爬, 父母亲人, 男女之爱, 同门手足之情,皆视作修行路上的累赘,为了对得起他们为他们的大道付出之多, 自觉尊贵有别于凡人, 稍有不顺眼的随手打杀多了去。
说是断情绝爱,心里没放下往上爬的执念, 享受着把人踩在下面的快感, 算什么断情绝爱?
可笑之极的丑态而已。
为官的, 修行的,求财的,求的到头来竟是殊途同归,全是往上爬这三个字。
等教谢容皎的时候,江景行像天下所有溺爱孩子的长辈一样,一边唠叨着玉不琢不成器年轻人一代不如一代,心想少了世道打磨怎么成;一边为了哄孩子吃口饭恨不得直接给他跪下,自觉把路给他铺完才算有点担当。
纠结来纠结去,趁没把自己搞成精神分裂之前,江景行终于决定顺其自然。
好的要见,坏的也要见。
于是谢容皎逐渐长成少年,爱春花秋月,也愿意拥抱明月清风。
江景行维持了十年的顺其自然,自觉心态良好,堪为人师楷模。
就是最近好像有点不对劲,恨不得把让谢容皎烦心的一个个锤过去,让他们永远别出现在谢容皎面前了。
江景行沉默了一会儿,默默把症结归到夏天时人的脾气总是格外暴躁点上面去。
全然忘记他所处的北荒与九州四时颠倒,寒冬凛冽。
寒暑不侵的圣人之躯就是有资格任性。
“谢兄出剑真快。”李知玄挠了挠头,“我都没来得及动手。”
看他垂头丧气,耷眉落眼,谢容皎失笑,不快减去少许,“不想李兄如此好战。”
论起爱打架,方临壑都不一定比得过他。
毕竟方临壑只求剑道,而李知玄是有架打就兴奋不已。
不想李知玄道:“我也不是好战,不过刚才一场确实很想打就是了。”
他微感郝然,似是怕谢容皎取笑于他,“不瞒谢兄说,我就是觉得刚才那事不对。我知道事上有很多不对的事情,有的离我万里之遥,有的牵扯太多,不是我能管的,我根本没法一一管过来,我也不去多想,自寻烦恼。”
“可是像刚才的事,在我身边发生,我能管,那就是老天要让我管这件事情。哪怕丢了性命呢?我定要管一管,否则心里怪难受的。”
他自小跟着铁匠学剑,铁匠是个粗人,只会打铁和练剑,李知玄比他好点,仍未读过很多书,也不知如何用动人辞藻把憋在心里很久的想法描绘出来。
他拼拼凑凑吐出闷了很久的话时,心神舒畅,甚至顾不得谢容皎也许会取笑他。
谢容皎不语,向他长长行一个揖礼。
原来远至北荒,天地间仍有浩然气。
得益于剑门的两张身份度牒,两人成功以高山和江镜的名头进入玄武城,俨然是来玄武城置办商品的富家子。
入玄武城后,谢容皎有一瞬的错位之感,仿佛他身处的不是风里都带着粗犷气息的北荒,而是跨越万里之遥,置身江南。
说书先生的评弹声咿咿呀呀传遍大街小巷,虽至寒冬,犹有小娘子们娇声软语,衣裙鲜丽,直把冰也化个窟窿,融出春暖花开来。
街畔两侧铺子热腾腾冒着白气,叫骂声不绝,酒楼人家高矮不一,却皆飘来勾人香气。虽无江南岸边见惯风月的柳树,却挂满高悬灯笼,形态栩栩,精细到了流苏尾巴,晚上一旦点亮,料得夜夜胜过元宵佳节。
连扔给江景行的鲜花帕子也绝不比江南少。
饶是玄武城主满身疑点,谢容皎仍不禁怀疑能将玄武城治理至此的人物,竟真会得谢桦相托,放任玄武城闹鬼至今日?
江景行见着这样的成词便觉亲切,东家算命西家说书,来着玄武城没半天功夫,大半个城池的大小姑娘家全晓得城里来了个好俊的郎君算命说书完。
看得李知玄叹为观止:“前辈是如何做到信口拈来的?”
谢容皎淡然答他:“本行而已。”
李知玄满脸写着疑惑:“高前辈不是剑修吗?”
他师父曾说过,他们剑修自练剑那一刻起,等于和剑定下契约,后半辈子早早归剑的。
江景行随口道:“什么这辈子是剑的,和剑结为道侣?我大好年华未曾婚娶下半辈子怎么就不明不白定出去了?别信口胡说坏我清白。”
原来是李知玄不小心把后面一句一起说出了口。
江景行一番话说得信誓旦旦铿锵有力,估摸着是人上了年纪记性不好,忘了是谁曾和谢桓掷地有声:“婚娶什么婚娶?我这辈子和剑潇潇洒洒过不好吗?人为什么要想不开作茧自缚?”
江景行在茶馆撞上了位算命先生,同为一看命盘全靠蒙,一推卦象全靠扯的同道中人,两人分外惺惺相惜,英雄惜英雄,聊得热火朝天,就差要拜个把子昭告天下。
那位算命先生聊得投入,刻意压低声音:“老弟你一听你口音,晓得你是外来的,一定不了解我们城中古怪之处。”
江景行配合他做出诚心请教的好奇神情,同样压低了声音:“我来玄武城,主要是照料阿镜来进货源的,他们家有门生意在这儿,他年轻第一次来,我不放心,要帮忙照看着,也打听过一番玄武城,却没听出什么特殊的。听老兄这话,我倒像是被蒙了鼓里了。”
“老弟是义人啊。”算命先生很受用他的配合,先赞了一句,再道,“这不怪告知老弟消息的人,实在是啊,这消息,隐秘。不是祖祖辈辈生在城里的人还不知道呢。”
李知玄听得想打盹。
他打心眼里钦佩起气定神闲,姿势未曾变过一丝一毫的谢容皎来。
这种钦佩甚至比谢容皎一剑结果阴森似鬼的客栈小二时更甚。
李知玄忍不住传音问他:“谢兄听着,不觉枯燥吗?”
“尚可。”谢容皎想了想,传音回他:“多听几遍即可适应。”
李知玄一点不想多听几遍。
毕竟比起清一色的黑谢容华和吹捧自己来说有趣很多。
谢容皎一向知足常乐。
这时算命先生讲到紧要处:“不瞒老弟说,我们玄武成啊,许久没出过一位新的修行者了。”
江景行吃惊道:“虽说有修行根骨之人终究稀缺,但一城不出一个修行者也——”
太为夸张。
“谁知道呢?这不是什么辛秘了,老弟随便打听两声就知道。辛秘啊,是我后面讲的。”算命先生捋着山羊须摇头晃脑,“要我说,里面有讲究。玄武城这块地方,尴尬。”
“你说它是九州一角吧,它半点九州灵气没沾到,你说它隶属北荒吧,它上面也没浊气。生不了修行者,也生不了魔修。还是等玄武为封浊气殒身于此后,玄武遗骨上残存灵气形成条灵脉,城中才有修行者。”
算命先生的两条眉毛恨不得飞舞在脸上:“但玄武遗骨中的灵气有限,没法天长地久下去,这不是近几十年来,玄武遗骨残存灵气耗尽,玄武城没出过修行者?”
江景行心悦臣服,叹道:“懂得多还是老兄懂得多,老兄一解惑,我豁然开朗起来,老兄的造诣还是深啊。”
算命先生乐得一眯眼:“这可不?难得碰到老弟那么投缘的人,我再说两句。”
这莫非是线索主动送上门?
人一段时日间的气运统共那么点,尽数用在玄武城上——
谢容皎为江景行后面一段时间的财运真情实感担忧起来。
后来一想,江景行好像没有过财运这玩意儿,方才释然。
果然算命先生不辜负期望,滔滔不绝:“玄武城鬼怪动静不小,有说法说鬼怪是不得修行之人的怨气结合而成。不过大家也不太把它放在心上,反正伤不了城中之人,外乡人多是点到即止,性命无碍,能有大多事?”
李知玄瞪大眼睛,差点连传音都忘了用:“可是谢兄,客栈小二不是说去的外乡人许多丢了命吗?”
第36章 玄武城(一)
答案呼之欲出。
客栈小二、算命先生中有一方说了假话。
“为什么不能是城主府呢?”
三人回暂住的客栈中, 当李知玄最先憋不住,谈及此事的时候,谢容皎猝不及防说了一句。
“客栈小二和算命先生说的皆是听来传闻,也许他们以为他们说的是真的, 但在流传时难免有谬误。”
江景行接下去:“城中灵脉衰竭,数十年未出修行者, 所有的修行者全出自城主府, 因此在玄武城,唯一能和鬼怪光明正大打交道的非城主府莫属。”
李知玄汗毛倒竖:“所以说是城主府刻意操控舆论, 令城中鬼怪一事在外骇人听闻,在城中却无甚妨碍,只当做一桩有趣怪谈?”
“可行。”谢容皎回忆及城中所见所闻, “城中百姓多为凡人, 玄武城地属微妙, 前后左右若不是北荒则是节度使藩镇, 皆非善地, 欲保全自身还是不出城倚靠城主府庇护为好。”
封闭带来的是消息的不通。
即便有一二人外出对玄武城中鬼怪一事有所耳闻,想来也只会当作愈演愈烈,被他人好生添油加醋过一番, 一笑置之。
谢容皎最后总结:“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推论, 无证之前,不好说城主府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只是玄武城内的气机很古怪, 客栈小二口中鬼怪一说应是真的。”
“看来真和四灵有关系。”李知玄回他房间后, 江景行像是自言自语,又是给谢容皎解释,“玄武城气机有人苦心遮蔽,我都没法清晰感知,阿辞你却有感觉,说不得是凤凰血的缘故。”
早在入城之时,谢容皎体内凤凰血就有所感应,翻腾不已,不受控制地在经脉内游走乱窜。
这反应,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的挑衅激怒了似的。
可凤凰殒身之后,世上有什么人物能激怒凤凰血?
“是凤凰血,我有预感,玄机在城主府。”谢容皎做了决定,也不多纠结凤凰血一事,“城主府——定是要找个机会过去一探的。”
不管怎么说,谢桦那封信还在人家城主书房里摆着呢。
江景行出人意料问了句:“阿辞你怕鬼吗?”
“怕得要死。”谢容皎瞟他一眼,声音凉凉如珠玉叮咚,琴弦铮铮,“一见鬼就提不动剑,玄武城一行全指望着师父你。”
说得好像小时候换着花样给他讲鬼故事的人不是他江景行一样。
江景行遗憾道:“失策失策,早知我们一行里没一个能打的,我不该给你讲鬼故事的。”
谢容皎也遗憾:“师父你早十年认识到该有多好。”
他就不必度过担惊受怕,每每夜半醒转过来不敢睁眼,生怕入眼的是什么奇奇怪怪东西的一段时日。
江景行忽然笑了:“阿辞你小时候怪没人气的。别家的同龄人都胡闹,恨不得把天捅出个窟窿。你倒是七情六欲不上脸,别人吃糖葫芦,你活像是庙里吃香火的神像,唯独给你讲鬼故事的时候有点活气。”
江景行曾想过,倘若谢家起家的那位初代凤陵城主谢离不是凤凰养子,而是凤凰亲子,谢家体内流淌的是真正的凤凰血脉的话,谢容皎兴许是最像洪荒时应运而生,寿齐天地的神灵之人。
他身上有神性。
旁人是越长越稳重,到谢容皎这里反过来,是越长越鲜活。
谢容皎失笑:“是这样吗?我自己不曾留意过,许是天性如此。”
他莫名想起福来镇时与贺荃的一场谈话。
当时他对贺荃说“你该谢的人不是我,是他。”
是该谢江景行。
夜色渐渐深沉下去,刮在窗户上的风一层比一层来得用力,打在窗纸上的声音像失怙小儿悲啼,又似新寡女子哀哭,俱是阴沉沉的人间惨象,直激得人一个寒颤。
那风来得颇有种无孔不入的绵密,透过窗户纸渗进来,随着窗纸上声音愈响,室内温度也愈冷,那薄薄窗纸似是不堪其重,鼓胀得叫人心生它下一刻就会破掉,露出窗后骇人景象的忧虑
李知玄咋咋呼呼进了门,脸色青白。
一看就是被诡异风声吓得不轻。
谢容皎结合他前后表现和在北荒客栈时的反常,问道:“李兄怕鬼?”
李知玄要哭不哭地点头:“自小就很怕。”
江景行十分嫌弃:“多大人了怕鬼?对得起你手中剑吗?”
窗边风声一次比一次凄厉,一层比一层密,到后来重重叠叠在一起,似无数含冤泣血哭声交鸣在一起,高诉人间惨象,众生俱苦,百鬼夜哭。
谢容皎心性澄明,仅作寻常风声对待,安慰李知玄道:“无事李兄,不如捅开窗户纸一看,窗后是人是鬼一眼明了。”
不愧是谢容皎,他这安慰对李知玄来说像是更凶残的恐吓。
窗外的风仿佛通灵性,感知到李知玄的恐惧后,刮在窗上的风变了调子,从凄凄哀哭之声变作桀桀怪笑,笑里细听还有那么些愉悦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