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晚,他站在窗边,精神体经过高塔联通上层世界,重新恢复统治。
一门心思关注游戏世界围绕方舟打转的小诺亚竟然也没有注意到上层世界的变化。
因而,卫道夫每次回归年兽身体,看着身后走来的青年,目光总是充满揣度。
这个足以影响管理员判断力的人,他在蒋逊的记忆里见过无数次。原本记忆封存后,本是毫无印象,可读取这具年兽意识深处自带的信息后,历久弥新,每每回顾,总是格外肝肠寸断。
*
蒋逊给自己的定位,原本就是个会投胎的富家子。
没有父亲的英明果决,没有弟弟的天才光环,格外平庸,一无是处,就连爱好也搬不上台面。
蒋逊喜欢玩游戏。
从小学到初中,从手游到网游,他对游戏的热爱一如即往,成绩却越来越差,后来干脆常年霸占年纪倒数。
所有人都以为成绩差是因为他玩游戏玩的,连蒋父都气得勒令他在高中禁止接触游戏,把他送去住校,24小时生活在学校的监管下,蒋逊只好□□去网吧。
一次被教导主任发现,追逐中摔了腿,绑着石膏安生了几天,又提着烟酒去贿赂门卫大爷求通融。
探头往门卫室看,里面坐了个穿校服的男同学。
面孔打眼一看根本记不住,垂眸写卷子的模样倒是有点不同于同龄人闹腾中二的沉稳孤冷。
都是同学,蒋逊还以为能好说话些,结果蒋逊威逼利诱了一堂课,男同学都不为所动。
蒋逊虽然在家里一直活在父亲弟弟阴影下,但是因为容貌家世出众,在外面也是众星拱月被人哄着的。就连被他爸打了招呼对他格外严厉的教导主任,害他摔了腿后,也诚惶诚恐地上门跟他爸谈了好一会儿。
男同学这样不给面子,蒋逊也有了些脾气。
开始打扰他写卷子,一会儿说这个选A那个选B,一会儿就是在他填空的时候背课文,噪音干扰个不停。
男同学就当耳边有苍蝇嗡嗡在飞,一直懒得搭理他。
蒋逊都闹得有些无趣时,男同学这才合上写完的卷子,抬起眼皮,清清冷冷道:
“二十道题都做不对一道。说实在的,你可能根本没有学习的天分。如果我是你,与其在这想方设法旷课,不如花心思想想今后的出路。”
一时间,蒋逊都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故意嘲讽他?
但那句话却误打误撞说进了蒋逊心里。
自小时候他坑坑绊绊背了好几月的《唐诗三百首》,弟弟只翻一遍就全部倒背如流,蒋逊就意识到了人与人的差距可以犹如云泥。不论做什么事,聪明的弟弟总是又快又好,而平庸如他,便被衬托得无比愚笨。
只有在弟弟不屑一顾的游戏里,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到了后来,他对学习的恐惧已经形成心理阴影,生理性厌恶。
也因此越来越依赖游戏。
他从来不是因为玩游戏而成绩变差,反而是因为厌恶学习才沉迷游戏。
自那起,蒋逊就开始若有似无地关注那个男同学。
知道他叫方舟,跟他同级,每次都考年级前三,门卫大爷的孙子。
大爷身体不好,方舟偶尔会请假代个班,逼着大爷去做检查。
第二次见面是在学校附近的网吧,蒋逊玩游戏,方舟在满座的网吧里转悠了一圈,蒋逊摘了耳机,瞅着他,“呦,好学生也来上网吧啊?”
“要查个资料。”他说。
蒋逊耳机里传来催促的声音,他匆忙丢下一句:“玩完这局,机子借你。”
方舟便站在他旁边等着。
一局过后,座位换人,方舟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蒋逊,道了声谢,然后像是为了感谢他,难得多说了几句:“你玩游戏比你学习有天分多了,未来倒是可以考虑以此为业,当电竞选手或者游戏主播积累一波资金,以后干点实业也是种选择。”
“你真不知道我是谁吗?”
蒋逊瞪着眼睛道:“我,蒋家大少,富家子弟,有钱!光把我那份股份卖了,都能不工作醉生梦死花上几辈子!知道吗?!”
但是后来,出了国,想方舟的时候,蒋逊就会跑去喝酒;格外想方舟的时候,便去当了电竞选手。
一开始刚接手蒋逊的身体,卫道夫无法充满逻辑地理解:
一个人一年前,理想型还是长发长腿眼睛大皮肤白的清纯少女,仅仅在一年后,怎么就跟一个短头发单眼皮不黑不白的瘦削少年告白了?
翻阅所有记忆,两人之间的交流并不多,甚至很多还是单方面的。
蒋逊单方面地开始关注方舟,留心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而于方舟,蒋逊只是他高中生涯的背景板,即便后来听了很多蒋逊的风言风语,也没有增加过多的关注,看他就跟看其他同学一样,平平淡淡,毫无区别。
后来随着不断学习提升,卫道夫才逐渐捋顺逻辑。
大概也正是这份寻常,于蒋逊格外珍贵吧?
方舟既不像那些妒恨诋毁的人,只能看到蒋逊“逊色”于父亲弟弟的“平庸无能”;也不像那些讨好他爱慕他的男男女女,看到的是他背后的蒋家,或是父母给他的姣好皮囊。
方舟眼里的“蒋逊”只是蒋逊,一个学习没有太大天分但玩游戏很有天分的蒋逊。
最先触碰到蒋逊最真实的部分,剥离了一切外在因素,平等且平常地看待他,尊重了他生而为人本该享有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哪怕他不如弟弟天才,不是蒋家大少,有些平庸。
察觉到自己心意的那夜,下着雨。
哪怕青春期最浮想联翩的时刻都没做过春梦的蒋逊,在宿舍窗前,看见浑身湿透的方舟钻进宿舍楼,做了一夜旖旎绮丽的梦。
醒来已经忘记具体的内容,只记得方舟那张湿漉漉的脸,靠得近极了。
多看一眼,都能让他气血上涌,大脑烧成浆糊。
低头看见内裤里的痕迹,蒋逊愣了一下,才偷偷摸摸钻进卫生间毁尸灭迹。
晨露未消的清早,湿裤衩在风中招摇,仿佛荡进胸膛,跟着徐徐春风一起颤颤悠悠、飘飘忽忽。
初通情爱的十六岁少年,心情糟糕透了!
骚动、惶恐、无措、茫然……他钻回上铺,一时间感觉整个人都跌落谷底。
下铺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室内猛然一亮。
“先别开灯。”蒋逊盖住脸,晨起暗哑冷沉声音冻得舍友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关了灯,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蒋逊没有出声,在黑暗中放下手,觉得此刻自己的样子实在有些难看。
当他意识到自己对同性萌生了难以启齿的欲望,蒋逊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一片灰暗。
*
后来,卫道夫学到一句感性的网络流行语: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方舟之于蒋逊,就是从未停止的骚动。
这种念念不忘的蠢蠢欲动,还没能好好付诸实践,成熟归来的成年蒋逊就听闻方舟过世的噩耗。于是,这颗朱砂痣刻印到了心底。
——刻骨铭心。
哪怕卫道夫刚拥有蒋逊身体,尚不理解他的感情时,那种入骨入髓的悲恸还是折磨得他夜夜难以安寝,宛如附骨之蛆。
甚至一度让卫道夫对人类之间的情爱产生心理阴影。
后来,断绝了情感隔离了记忆,卫道夫才暂且得以解脱。
可对心理阴影的“罪魁祸首”方舟,出于主观,他是不喜的。
当以年兽的身躯,看着活生生走来的方舟。——那些曾经难以斩断的思念与死别的悲恸又宛如条件反射,翻涌而上,几要将他吞没。
方舟这个人的存在,本能地,让卫道夫产生危机感。
他警惕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按捺不住想要消灭隐患的心。
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兽的影响,另一股恍如生物本能的保护欲,也油然而生。
宛如割裂一般。
最终,年兽的保护欲镇压了卫道夫的杀机。
*
而此时,看着双目紧闭躺在床上的方舟。
退烧过后脸色带着病弱的苍白。
纤弱的脖颈,像是轻易可以折断;
细瘦的手背,血管一挑就破;
卫道夫只要轻轻举起手,捂住他的口鼻,就能让他呼吸断绝。——甚至,都不需要这么麻烦!就能轻而易举地结束这条小生命。
可最终,他也只是抬起手,逝去他额头的湿汗。
他想:可能是回到上层世界后,为了回归本体而补充养分吸纳了年兽与蒋逊。——在他从休眠的本体中苏醒,时隔已久再次现身议事厅,隔着屏幕第一次用本体与方舟交锋的那刻,他对方舟,就无法再是单纯的讨厌。
卫道夫的身体里:
有年兽的保护欲,有蒋逊热忱的爱意。
以及本我对方舟的警惕与敌意。
这些情绪纠缠在一起,像刀子在身体里翻搅,大概再没有比现在更复杂的情况了。
每时每刻,他都想杀掉方舟。
每分每秒,他也都“爱”着方舟。
想伤害方舟的情绪同想保护他的情绪来回拉锯,既想远离他,又想靠近他,感觉所有理智思维都要被这些南辕北辙的情绪撕裂了。
封存的情感记忆也都开始动摇。
卫道夫不怕那些记忆——那些在年兽身体上大都重新获知。
值得警惕的,只有会随记忆挟裹而来的感情!
情不自禁!
难以自控!
大概001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才把这颗控制他情绪阀值的炸弹,埋在了他的必经之路。
第91章 【方舟X卫道夫】1009-1069……
方舟醒来时,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只是单纯淋了下雨,在瑟瑟冷风中回去,就能发起高烧?方舟想了想,也只能觉得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偌大卧室,空旷极了。
方舟起身下床,保姆机器就把拖鞋送到脚边。
在卫生间洗漱完,镜子里映出干干净净的脸,看着与二十出头区别不大,只是肤色暗淡些许,当他弯起眼睛的时候,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
毕竟也是三十岁的中年人了。
从三十岁这天起,方舟被统治者留在首府,接受了最精良的照顾。
每日两点一线,上班回府,与其他人类彻底断开来往。
他成了一抹常伴统治者左右的影子。
卫道夫强制地把他留在身旁,哪怕他无聊地打哈欠,哪怕是在严肃的议事厅里。
这种状态持续了十年之久,关于方舟与统治者的流言蜚语在星网上传得沸沸扬扬。
初时一片哗然、半信半疑,现在公民们哪怕再不愿意承认高高在上的冕下居然对一个平平无奇的渺小人类上了心,也只能一次又一次从统治者的影像里看到不远处眼熟的人类。
从当初的激愤谏言,到现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再理会,不少民众都自欺欺人地把方舟当成一团空气摆设。
仿佛这样,就不会玷污他们冕下完美无瑕的形象,也只能私下酸几句:
“人类撑死也就活个百来岁,谁还等不起了?冕下早晚会忘记他!”
“哪用百来岁啊?人类可是会衰老的!现在他才四十岁,额头也有两三道抬头纹,偶尔几根半黑半白的头发。过几十年你再看,满头白发、牙齿掉光、皮肤皱巴巴、身材干瘪驼了背,走路都要拄着棍子蹒跚起来,多看一眼都够呛,冕下还能再忍受他?”
当然,也就是私下说说。
谁不知道管理员格外偏袒这个人类,当初流言正烈,不少说话难听的帖子一发出来就消失在浩瀚星网,后来还是讨论太多,用了各种代号、暗语、简写,删都删不过来,假公济私的管理员这才抓了一批公民杀鸡儆猴,星网上骂方舟的言论才少了许多。
不过这也成了方舟被数落的罪行。
明明都受到冕下的垂怜了,不感恩戴德不说,还跟个意图篡位的阴谋家牵扯不清,这不是明晃晃打冕下的脸吗?
再次见到蒋骋也是在方舟四十岁这年。
这个男人哪怕到了新的世界,沦落底层,也总有各种方法走出困境。
如今就不知怎么勾搭上小诺亚,在它的暗箱操作下成为卫道夫新上任的秘书。
一路走入议事厅,蒋骋遭受不少议员的冷眼,显然是把他当成管理员一系的犯上者。
蒋骋也没来及赢得卫道夫的信赖,从议事开始到结束,卫道夫都没有关注过这位新安排给他的秘书。
蒋骋不急于表现,安安份份完成自己的职责,直到一切结束,议事厅的大门重新打开——蒋骋看了眼跟着离开的方舟,叫住走在前面的卫道夫。
“尊贵如冕下,生命可与宇宙同齐,但人类的寿命只有短暂百年。您可以耗下去,方舟却没有时间陪您耗。还望冕下慎重考虑一下:如何安置方舟?”
卫道夫自然想把方舟留在身旁,在他触手可及,轻易就能夺取方舟性命的亲密距离。
又不用忍受那股“思念”的煎熬与想要“拥有”的渴求。
但方舟,自然也是不愿意的。
从四十岁到五十岁,年过半百,两鬓斑白;
从五十岁到六十岁,人至花甲,满脸皱纹;
后来一年年过去,方舟变得越来越瘦,直到枯瘦如柴;也渐渐变矮,佝偻了背;后来走路也越来越慢,一不小心跌倒了,就很久都爬不起来……七十岁、八十岁,从曾经的青壮年变成耄耋之年的老头子,卫道夫每一年都会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