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驰握住他的手臂,安慰地捏了一把。
白苹继续道:“既然竹先生不愿挑明,那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曜雀帝君对竹先生极为尊敬,本不愿打扰长策学府的正常课业,但最近修真界实在是乱,先生身为博学大家,可不能在这种时候躲在山里头啊。”
竹业虚问:“修真界乱在何处?”
白苹答:“修真界哪里都乱。”
这话倒不假,修真界确实乱,但乱不在妖邪,乱在闲鸥宗,乱在趋炎附势,乱在各怀鬼胎,乱在寒山金殿,这种乱,哪怕长策学府的弟子倾巢而出,又有何用?
白苹索性撕破脸皮:“竹先生已经病了三四月,看样子一时片刻仍好不了,但帝君的斩妖大计却片刻耽误不得。你们这座学府每隔三年选拔一次,几乎将所有天才少年郎都网了进来,这么好的条件,就该在苍生危难时挺身而出,焉有躲躲藏藏的道理。所以竹先生,如果你还是不愿配合,不是,如果你还需要养病,那这批学生,我可就先带走了。”
“白宗主!”学生当中有人高声发问,“请问白宗主,待我们出山之后,会被安排往何地斩妖?”
白苹稍一思索:“孤海城。”
学生道:“孤海城已有十八年未出过妖邪,如今更有寒梅一门镇守,似乎并不缺人手。”
白苹皱眉,又道:“那就去秋凉城。”
“秋凉城近三十年来也一样风平浪静。”
“锵玉城!”
“锵玉城早在七十年前就已并入飞珠城,而且同样并无妖邪,目前是由大祁宗镇守。”
“……”
璃焕冷笑:“所以这狗贼,居然连个借口都没仔细想,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跑来了?”
墨驰叹气:“得,霄亭如此连番回驳,怕是要倒霉了。”
霄亭是彩练城霄氏的小公子,背景不算雄厚,但性格耿直忠勇,最见不得旁人轻蔑竹先生。他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白苹,不卑不亢道:“白宗主,这些城池确实没必要增加人手。”
白苹上下打量,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修真界的人手安排,你倒是打探得清楚。”
“白宗主方才也说过,长策学府的弟子,该以天下为重。”
“仅仅是因为胸怀天下?我看未必。”白苹道,“最近频频有妖邪攻破我方防线,我与帝君皆纳闷极了,不知道消息是从哪里传出去的,这位……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彩练城,霄亭。”
“霄公子,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吧?”
“白宗主!”竹业虚截断对话,“阿亭这几个月一直陪在我身边。”
“陪在身边也得审,不过竹先生放心,要是没审出什么,再给你放回来便是。”白苹一抬手,立刻就有闲鸥宗的弟子上前拿人。长策学府的学生哪里能容同窗受此冤辱,齐刷刷半剑出鞘,挡在了霄亭身前。
“大胆!”白苹怒不可遏,“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寒山金殿!”
众学子将手中剑柄握得死紧,几乎想要不管不顾,砍了这狗仗人势的玩意。崔望潮躲在密林树后,也急得抓心挠肝,他想帮忙,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帮,眼看双方就要打起来,这还得了?狠心一跺脚,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出去装疯卖傻,将气氛和缓下来也行啊!主意打定,崔小公子刚准备往外冲,却被一片极细的竹叶结界打中膝盖,顷刻动弹不得。
崔望潮:“……”
竹业虚冲他远远摇头,示意稍安勿躁,自保为上,而后又开口:“白宗主有所误会,所有资料都是我让阿亭去搜集的,再者,长策学府最近一直待在巍山深处,并不是想逃避斩妖任务,而是在研究新的布阵之法。”
“何阵?”
“奇风重叠,精妙绝伦,再狡猾的妖邪也难逃脱,但若要将阵法的威力发挥至十成,学府三十名弟子缺一不可。”
“竹先生费心了。”白苹道,“不过修真界现在倒没这么多狡猾的妖,所以我看这三十个人,还是能拆一拆的,就先随我分散斩妖,别再练什么风阵了。”
璃焕已经完全不想理这说话前后矛盾,吃完吐、吐了再吃的无耻草包,满心只想打爆狗头。
竹业虚却道:“有。”
白苹追问:“哪儿有?”
竹业虚答:“野风渡。”
一语既出,长策学府的学生也好,白苹也好,甚至是被定在林子里的崔望潮都吃了一惊。
野风渡,野风渡不是先前何归被发落撑船的地方吗?真正的风雨沉沉暗无天日,不过因为渡口妖鬼皆受诅咒所困,无法去往别处,那里又属无根半虚境,所以暂时不在寒山金殿的斩妖计划内。
白苹嘴一扯:“那种鬼地方的妖,斩来做什么?”
竹业虚掷地有声道:“妖邪就是妖邪,无论生在何处,长成何等模样,皆该杀。”
这话是曜雀帝君说的,白苹自然无法反驳。
他被噎得心梗,半晌之后,恨恨道:“好,那你们便自己选,是要随我前往寒山金殿,还是要去野风渡受罪,现在就做决定!”
话音未落,所有学生便已齐刷刷站到了竹业虚身后。
林子里的崔望潮:虽然不能动,但并不耽误热泪盈眶。
第102章
在逼迫众人做出选择之前,白苹多少也料到了,肯定会有学生宁可选择九死一生的野风渡,也不愿与自己同往寒山,但他没料到的是,对比竟然如此直观,简直像是一记耳光迎面抽来。他脸上一时挂不住,脖子也涨成通红,看着竹业虚和他身后的三十名白衣少年,许久,阴郁丢下一句:“好,很好,这可是你们自己选的。”
白苹其实并不敢在明面上动长策学府,毕竟还得顾及旁人的嘴,而且曜雀帝君虽不满竹业虚在斩妖方面的懈怠,但也仅仅是遣自己来询问催促,没有要责难众人的意思,在这种局面下,总不方便做得太过。
不过无妨,野风渡,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凭眼前这群还显稚嫩的少年,别说降妖除魔,就算想活着回来都难,死得反而干净。白苹收起折扇,冷冷吩咐:“既如此,那便抓紧时间,即刻动身吧。此番前往野风渡降妖,没有一年三载的,怕是回不来。我看长策学府建于竹林深处,灵气充沛,对修习大有裨益,这种好地方,空着总是浪费,恰巧我那里也有一群学生,就先借学府一用,竹先生,你可有意见?”
竹业虚说:“没有。”
白苹又道:“不过长策学府虽有灵气,宿房却没几间,要是新的学生不够住,那些画院、棋社,还有藏书楼,我可就都用了,至于清理出来的杂物,想来在野风渡也用不到,不如先放火烧了,待将来诸位斩妖归来,我再买新的送回,如何啊?”
他说话的语调嚣张,内容更是极尽挑衅之能事,谁不知长策学府中最出名的,便是浩瀚如海的藏书与字画,一把火烧了,将来又如何还能送回?少年们想起从前,每到艳阳天时,大家总会聚在一起晒书防蠹,说说笑笑,清风翻书页,樟木满院香,日子何等无忧无虑。可现如今,看着白苹小人得志的嘴脸,再看着头顶阴云密布的天,众人竟有些分不清哪里才是神鬼不辨的野风渡了。
竹业虚面色发青,强忍下了这口气,对方明显在故意挑事,此时若发生冲突,非担保不住书,还会保不住人。
于是他依旧说:“好。”
白苹厉声:“那现在就动身!”
在闲鸥宗弟子的“护送”下,或者干脆说是监视下,长策学府众人离开巍山,踏上了前往野风渡的路途,来不及收拾行李,甚至来不及写一封家书。崔望潮杵在林子里干着急,能做的,也只有冲望向这边的璃焕深深点头,或许是因为“编外”的时间长了,他也与他们生出了几分默契,比如说此时此刻,无需言语,崔望潮便准确知道了自己的任务一一要保住长策学府的那些字,那些画,那些书。
于是在结界消散后,他没有半分犹豫,掉头直奔寒山金殿而去!
御着威名赫赫的浮萍剑,似利箭穿风,片刻不敢歇。在抵达破军城时,崔望潮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膝盖狂抖,险些用脸迎上了青石城门。
“喂!”碧影翩然,柳辞醉将人一把拖开,“怎么,想不开要寻短见?”
“……没,我没。”崔望潮坐在地上,撑着喘了好几口,“柳姑娘,你怎么在这?长策学府出事了,我得,咳咳咳,我得想办法见一回帝君。”
“我是陪兄长来的。”柳辞醉拉起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了一处隐蔽的小客栈中。柳氏此番来破军城,是例行听训。柳辞醉听崔望潮说完事情始末后,道:“想办法见帝君一面,倒是不难,但你想好要怎么同他说了吗?白苹如今深得帝君信任,可别忙没帮到,反倒将你自己搭进去。”
“我想好了,我想了整整一路。”崔望潮道,“白苹不是要烧那些字画书册吗?我就告诉帝君,《夜行魍魉》也藏在万卷书海中!要是一起烧了,世间可就再也找不到了。”
《夜行魍魉》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奇书,既是百妖谱,也是降妖诀,据传是由留山一族的长老们合力编纂,代代流传近万年,共七百三十四卷。崔望潮继续压低声音:“曜雀帝君现在一心斩妖,而这本书里详细载有从古至今各妖群藏匿的地点,他肯定想要。”
“主意听着虽可行,但曜雀帝君又不是傻子。”柳辞醉提壶斟茶,“你别忘了,长策学府的藏书阁是定期对外开放的,人人都能进,可从没有谁见过这《夜行魍魉》。还有啊,就算曜雀帝君信了有这书,白苹找完却没有,你打算怎么圆回来?”
崔望潮道:“这我也想好了,我就说《夜行魍魉》是谢刃找到的,找到之后,又换了封皮加上幻术,伪装成寻常史书混进了藏书楼里,竹先生完全不知情。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与谢刃不对付嘛,早先经常打架,修真界人人都见过的,所以谢刃为了向我吹嘘,主动说出来,听起来是不是也还算合理?反正他是真的同我吹过《画银屏》。”
柳辞醉一摆手,不假思索:“《画银屏》没什么好看的。”
崔望潮惊呆了:“啊?”
柳辞醉神情一僵:“……我的意思是,禁书……崔公子,你还是别看了。”
崔望潮赶紧表明态度:“我肯定不看,我看的都是正经书。那,柳姑娘,你觉得我这点子怎么样?”
柳辞醉抿着嘴想了想:“行,那就试试吧,长策学府里的藏书那么多,乾坤套乾坤,再加上你这又换封皮又加幻术,曜雀帝君要是真的下令让白苹去翻找,可够他忙活一阵子了,咱们哪怕不能将书救下,至少也能多争取一点时间。”
崔望潮暗暗地在衣袖里握住了拳头,因为这声亲近的“咱们”,很是激动了一小会,但转头看到镜子里自己蓬头垢面的形象,跟个炸毛斗鸡似的,又比较泄气,觉得这份亲近肯定不是因为爱情。
不过想想风雨飘摇的长策学府……算了,暂时顾不上爱情。
他草草收拾了一下,随柳辞醉一道前往寒山金殿。
明月岛上。
谢刃用灵火在空中画了数十个连绵的圈,又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早已蓄势待发的白牙一跃而起,“嗖嗖嗖”接连钻过火圈,姿态优美,身形矫健。
谢刃表扬:“可以,等阿雪出关时,你争取一口气钻一百个。”
白牙一爪将火圈抓散,皮毛上挂满烈焰,再一头冲进谢刃怀中。别人家的女儿撒娇要糖,风小飞撒娇要命,谢刃忍着被砸吐血的闷痛,将爱女从后腿上拎起来,第不知道多少回教育:“下次温柔一点,还有,不许这么燃着火就往花明上仙身上扑!”
风小飞在熊熊火光中来回扭动,面目狰狞,目光蓄雷,猛得不行。
谢刃心情复杂,开始反思为何原本被教得十分干净乖巧的女儿,只落在自己手中短短一段时间,就变成了这张飞模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一掌抓灭火苗,从衣袖中扯出一根红线,再往爱女头上系了个蝴蝶结,想让它看起来美丽动人一些,结果效果十分不怎么样,漆黑皮毛,红头绳,配上呲出来的雪白利齿,当场就能吃十个小孩。
谢刃:放弃了。
他将脏兮兮的白牙放进草丛,任它继续撒欢打滚,自己则是从袖中抽出一卷书,背靠着山洞大门慢慢看,内容有些晦涩,但有心上人陪着,倒也不会犯困,看完最后一页才发现师父在里头夹了张小纸条,说这本书只算粗略引言,若想详尽了解,藏书楼中还有相关记载四十八卷,将来再看。
谢刃将后脑轻轻磕在石壁上,笑容散去,只看着远处天穹出神,先前避之不及的,现在却成了遥不可及,不知长策学府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那群小人最近还有没有再去为难师父。
…………
“全部弄出来,一本不必留!”
空地上,数千书册胡乱码成小山,而随着呵斥声,仍有沉重的木箱被不断抛落在地,高塔摇摇欲坠,灰尘遮挡视线,火把烈烈燃烧,平时一直幽静的长策学府,哪里有过这喧嚣阵仗。城中百姓纷纷驻足,他们看着青山深处那不断燃起的滚滚黑烟,再联想起近日有关竹先生的传闻,皆是紧握双拳,怒火冲顶。
分明是午时,满城却鸦雀无声。
天上忽然“哗啦啦”地冲过去一个人!
速度奇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