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不住了!”谒金门内,尉迟锐站在校场中央一剑插地,巨大灵力以神剑罗刹塔为中心冲向四面八方,但上空的防御法阵仍然摇摇欲坠,千万厉鬼正嘶鸣着不断撞击结界。尉迟锐在身后无数平民的哭声中向天怒吼:“有没有人下来帮忙!快点!!”
宫惟毫不迟疑要飞身下界,被徐霜策一把按住了手臂,指着身后紧闭的北垣神殿问:“鬼太子可在里面?”
宫惟凝神感应片刻,摇摇头:“他在鬼垣。”
鬼太子不在,应恺一人对宫惟不是威胁。徐霜策内心反复权衡沉吟片刻,才道:“我下去帮忙,你留在这里,但务必不要轻易闯进去。一旦应恺出来,立刻传音告知于我,明白了吗?”
宫惟认真地道:“我觉得师兄应该不会再……”
徐霜策却打断了他:“决不要独自面对应恺,记住了吗?”
宫惟终于在他紧迫的注视中“嗯”了声,点点头。
徐霜策这才松开了紧攥着他手腕的五指,刚要抬脚往人界去,突然又想起什么,转身站住脚步,从右手腕上取下一物。
那是一枚由三道绞丝首尾相连、形状非常熟悉的金环。
宫惟怔住了。
“现世太乙二十八年,我佩戴此环上升仙台,又在升仙台上进入了蝶死梦生。梦境太乙二十四年,桃源村中徐夫人亲口允嫁于我,我便赠予此环,以作婚约信物。”
徐霜策低头拉起宫惟的左手,将金环套在了他手肘以下的位置,平静道:“如今终于物归原主了。”
宫惟看着小臂上的金环,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
然后压不住的弧度从唇角浮现出来,宫惟抬起两手勾住徐霜策脖颈,眼底流转着闪亮澄澈的光,开开心心地道:“徐夫人没有钱,没什么能回赠的,就送你一个亲吻吧!”
下一刻,带着桃花气息的亲吻落在了东天上神那不苟言笑的薄唇上。
唇舌深入,一触即分。
徐霜策神情自若,但面颊似有些不易察觉的发热,用大拇指腹在宫惟嘴角抹了下,道:“等我顷刻就回。”
宫惟退后半步,不放心地叮嘱:“有危险传音给我!”
远方人间已是妖魔漫天,徐霜策却道:“孤魂野鬼,无甚可惧。”说着拔剑飞身而下,不奈何剖开充斥天地的阴寒黑气,如流星般冲向人间!
轰――
仿佛瀑布落入深潭,东天上神降临人世的那一瞬,神力爆发出耀眼金光,一层层冲出去覆盖大地,混迹在人群中撕咬的冤魂厉鬼只要触及,便立刻化作了冲天的灰烟!
宫惟时刻从天界注意着下面的情况,见状心里放松下来,这时身后却突然掀起了一阵狂风。
他一回头,只见远处北垣神殿的巨门竟然被打开了,顿时清光倾泻而出,门后赫然是应恺熟悉的身影。
宫惟一下站起身:“师兄?”
应恺抬脚缓缓跨出门槛,站定在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上方,视线自上而下投向宫惟,不知道为什么眼底似乎闪烁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幽深的光芒。
“……”宫惟又小声喊了句:“师兄?”
他正犹豫要不要现在就传音给徐霜策,这时应恺却凝视着他,抬手一招,沙哑道:“阿惟。”
这个称呼仿佛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心头上,让宫惟迟疑了一瞬。
――蝶死梦生中的宫惟从小在褪婀长大,应恺只在他很年幼的时候才唤过阿惟。后来徐霜策起了“徵羽”作为表字,应恺便规规矩矩以字称之,从此再没唤过这个小名了。
应恺眼神中带着一丝恳求,说:“过来,让我再看看你。”
“……”
宫惟在那熟悉无比的目光注视中,绷紧的肩胛终于微微放松,抬脚踏上了神殿前的台阶。
九十九级白玉宽阶早已被徐霜策一剑摧毁,宫惟身形轻盈灵巧,一路踩着零落的碎石跃上顶端,直到停在应恺面前,毫无芥蒂又喊了声师兄,才问:“你刚才把灭世之火都停熄了吗?”
宫惟眼睛非常的好看,因为眸内隐隐蕴藏清光,那其实是神格极尽粹美的表现。应恺深深看着他,仿佛透过这双眼睛看见了九千年前那只火红的小狐狸,总是在沧阳宗弟子做早课时趴在窗台上睡觉,间或翘起尾巴伸个长长的懒腰,一边舔爪子一边饶有兴味打量课堂上每一个少年,不管谁来摸都惬意地摆摆尾巴。
应恺神情似有些怀念,抬手想要去摸摸宫惟的头,但随即动作又定在半空,随即慢慢垂下手握住了定山海的剑柄。
“……阿惟,”他低声说,“对不起。”
突然宫惟眼神一变。
只见应恺手中的定山海剑气劲勃发,寒光四溢,铿锵出鞘!
第90章
宫惟脱口而出:“徐白――”
白太守闪电出鞘, 重重拦住定山海。与此同时宫惟双瞳绯红,直入应恺眼底,谁知幻术竟然没用!
不合常理的巨大神力从定山海剑锋爆发, 一剑将宫惟活生生甩了出去, 轰隆一声砸塌了神殿整面墙!
“……曲獬把他的神力给了你?”宫惟一剑撑地, 喘息着站起身,难以置信望着一步步逼近的应恺:“为什么?!”
应恺归于神位后, 单论战斗经验技巧是高过宫惟的, 但并不能对天生神形成压制之势, 这也是宫惟敢独自面对他的原因。
然而没想到此刻应恺竟然集中了北垣与鬼太子的双重神力, 熊熊燃烧的气焰从他身周散发, 甚至连神殿金柱都在他擦身而过时无声无息地熔化了!
“他要神格。”应恺站住脚步平静道,“他藏匿在黄泉深处,等我把你的神格带去亲手交给他。”
刹那间宫惟明白了鬼太子的意图:“但天生神格是没法过给人的,除非――”
“是的。”应恺淡淡地打断了他, 只见左袖一动, 那把神骨炼化的血色鬼刀滑进掌心, 刀锋荡漾出一圈圈血色寒光,映在了宫惟震愕的瞳孔中:“除非用这把刀生剖。”
“……”宫惟颤栗着退后半步, 手中握紧白太守剑柄:“师兄……”
应恺不答。
宫惟尾音中几乎带了央求:“请不要这么做,你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应恺别开视线, 下一刻他给出了回答――定山海爆发寒光,转瞬迎面斩了下来!
宫惟飞身退后:“徐白!!”
万里之外,人间岱山。
徐霜策挥剑掀起怒海般的气劲, 千万厉鬼灰飞烟灭, 被黑气遮盖的上空终于露出一线天光。与此同时他突然听到了什么,蓦然抬头向上望去。
狂风中尉迟锐冲着他耳朵大吼:“怎么了――!”
“……”徐霜策轻声道:“出事了。”
“?!”
尉迟锐尚未听清, 只见不奈何剑光拔地而起,徐霜策冲破妖魔怨鬼组成的层层遮挡,头也不回向上天界冲去!
轰隆――
辽阔的北垣疆域不住震颤,剑光毁天灭地,半座神殿爆炸开来!
白太守裹着流光被打飞出去,“夺!”一声深深钉进了远处金柱里。
一阵狂风刮走硝烟,只见宫惟单膝跪地,被迫微仰起头,熊熊燃烧的定山海剑尖直指在了他咽喉前!
上千招激烈撞击几乎摧毁了这片疆域,周围全是残垣断砖。应恺亦是粗重喘息着,全身上下伤痕累累,随着喀嚓一声刀锋轻响,对少年高高举起了那把血色的神骨匕首。
宫惟修长的脖颈上下一滑,沙哑地恳求:“师兄,请不要这么做……”
应恺身后远方,隐约可见一道剑气正疾速向天界而来,是徐霜策!
然而应恺没有回头,甚至完全没有要防御的意思,声音冷静而沉缓:“我知道你是不会愿意的,阿惟。但确实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不要这样,师兄。”宫惟睁大的瞳孔里映出了越来越近的刀锋,但他仍然固执地望着应恺,尽管尾音微微发颤:“你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师兄!”
“对不起。”应恺一字字从牙关里道,“但我不能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宫惟失声:“师兄!!”
噗呲――
刀锋剖开血肉的声音打断了宫惟的惊喊,紧接着他面颊一热,鲜血飞溅而起!
数息后。
一道赤红如血的流星划过天际,拖着燃烧到极致的壮丽尾焰,从东向西一闪而逝,消失在了茫茫虚空中。
正御剑穿过天门的徐霜策蓦然抬头,认出了那是什么――神陨。
这罕见的天象顾名思义,只代表一种情况,就是有神明陨落在了上天界!
“……宫惟?”徐霜策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随即他失声怒喝,传音万里:“宫惟――”
但元神中却没感应到任何回音,不论怎么呼唤都是完全的死寂!
徐霜策在那瞬间意识到了最坏的情况,刹那神色剧变,不奈何如闪电般划破苍茫天界,几乎被催发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
漫漫云海眨眼即至,雾气呼啸破开,已成废墟的北垣神殿出现在徐霜策面前。紧接着,只见远处一道雄浑剑光斩裂虚空,是定山海从天界直接剖开了一道门,门后赫然是滔滔黄泉!
徐霜策怒喝:“站住!”
――不奈何暴怒一剑斩去,然而已经太迟了。
应恺的背影一步踏进门里,虚空在他身后唰然合拢,不奈何铺天盖地的剑光顿时斩了个空!
徐霜策猝然刹住身形,停在满地疮痍的北垣上空。
他控制不住自己嘶哑的喘息,目光穿透脚下硝烟,然而无论怎么搜索都感应不到宫惟的丝毫气息。少顷他视线突然定住了,直直落在应恺刚才消失的地方,瞳孔深处像结了一层冰。
满地鲜血尚未干涸,正顺着破碎的台阶一滴滴掉落。
是金色的神血。
黄泉深处,幽冥虚空。
赤红神陨划过天际的同一时刻,曲獬睁开眼睛,随即从墨玉高座的结界中站起身。
“……真做到了?”他意外地自言自语。
话音未落,一道光芒四射的投影凝聚在这座幽黑深殿上方,正是应恺!
应恺从天界一步踏进鬼垣,悬空立在滔滔黄泉上方,身后的虚空之门无声消失。
只见他神情平静,黑色衣襟十分严整地束到了咽喉下,左手紧握定山海,右手攥着神骨匕首。匕首刀尖上赫然挑着一团璀璨清光,那光芒神秘而独特,只要是神仙都绝不会错认――
“神格。”鬼太子紧盯着那团清光,诧异地喃喃道。
他视线望向应恺苍白的面容:“宫惟真的死了?”
应恺淡淡道:“我不知道,他消失了。”
神格脱离后不会立刻死,就像当初宣静河把神格过给徐霜策一样,死亡是需要时间的。
不过失去神格后身体会立刻衰弱下去,宫惟作为天神的年龄又那么小,这个过程会非常迅速,此刻就算他出现也不足为惧了。
应恺望向脚下汹涌奔流的黄泉:“你在这下面?”说着试探性地就要向下走。
“别动!”鬼太子立刻阻止,仍然眼错不眨盯着刀尖上的那团神格,眼底闪烁着无法掩饰的欲望,向后退了一步抬起手:“进来。”
――随着这两个字落地,黄泉上方突然裂开了一道虚空门,幽幽凉风呼啸而出。
应恺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跨进门里,眼前骤然陷入黑暗。少顷又亮起幽光,他脚底踩上了坚硬的墨玉地面,果真来到了幽深广阔的鬼太子寝殿!
不远处曲獬站在祭坛血池边,直直望向着应恺手上的神格,伸出掌心:“拿来给我。”
然而应恺紧握着匕首没有动:“什么时候把我灵魂里的枷锁拿出来?”
鬼太子怔了下,随即失笑:“我会遵守约定的,先把神格给我。”
应恺眯起眼睛,仿佛在警惕地斟酌什么。
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鬼太子没有吭声,但视线丝毫未离那清亮变幻的神格。许久只见应恺终于咬了咬牙,举步走上前来,直到离曲獬三步远时谨慎地停下,加重语气确认:“你真能把我灵魂里的东西取出来?”
鬼太子似乎有一点惊奇:“你已经杀了宫惟,只要离开鬼垣一步外面就是徐霜策――除了相信我,你还有选择?”
应恺猝然语塞。
“拿来。”鬼太子掌心向上,脸上仍然笑吟吟地,语气里却带上了极难察觉的焦躁:“把我的神骨和宫惟的神格拿过来。”
时间仿佛无比漫长,又好像只过了短短一瞬。应恺终于全身肌肉紧绷地上前一步,缓缓抬起右手,将刀尖上的神格送到曲獬面前――
光辉映在眼底,连鬼太子的表情都不由变了,抬手伸向那团璀璨熠熠的清光。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这一刻。
刀锋寒光暴起,将神格撕成无数片,鬼太子瞳孔紧缩飞身退后,但应恺动作更快,一刀捅进了他的左心腔!
银色神血瓢泼而出。
鬼太子神骨炼制的匕首,毫不费力捅穿了他自己刀枪不入的神躯,刀尖从背后刺穿了出来!
“……”四目相对不到咫尺,曲獬一手死死抓着应恺的手腕,用力之大让匕首无法再移动半分,每说一个字就有大股鲜血从牙关里喷涌而出:“……为什么?!”
不知为何应恺喘息得比鬼太子还厉害,似乎再也无法掩饰巨大的痛苦,但嘴角却勾起了嘲讽的弧度:“你还记得我的理想是清除这世间所有的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