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时隔沧海桑田,终于此地再度相见。
“北垣上神,冷酷无情,刚愎傲慢……”
徐霜策缓缓重复民间传说中的字句,灭世之战中一幕幕鲜血与哀嚎都随之浮现在眼前。
“既然你本不该诞生,今日便让我亲自来修正这个错误。”他紧握掌中的剑,最后的灵力顺剑身燃起白金色的熊熊烈焰,嘶哑道:“——鬼神不奈何。”
这是当世第一神剑不奈何于数十年来,第一次被唤出剑诀。
那强大无匹的剑魂在飓风中苏醒,龙吟清啸直上九霄,甚至将黑虹贯日都映得森亮。璀璨剑魂为徐霜策披上了一层白金铠甲,无坚不摧所向披靡,将兵人右臂一斩而断!
剑光一路撕裂长空,千吨断臂轰然落地,四野八荒为之震动。
兵人发出濒死的怒吼,山丘般的残躯掀起飓风,狠狠将徐霜策掼上了冰川之巅。千仞冰峰就像一座脆弱的玻璃山,瞬间坍塌化作平地,随即恐怖的雪崩奔腾而下。
徐霜策在灭顶的冲击中咳出一口热血,身形如利刃破开冰原,转瞬又凌空逼近灭世兵人面前。
不奈何剑锋映在那只巨大的血眼中,下一瞬,磅礴剑光将巨人当胸破腹!
剑威去势未尽,如闪电刹那照亮天地。
兵人精钢腹腔大开,数以万计的机关零件爆上天空,又如倾盆暴雨砸向平原。顷刻间它损失了大半腹腔兵械,在濒死之际彻彻底底发了狂,用尽力气将血盆巨口张大,甚至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风雪冰渣飞起如同利刃,在凄厉刺耳的哨声中,被它尽数吸入口中。
然后,数千年前灭世时剩下的所有神力,全部化作了一口巨焰,铺天盖地向徐霜策袭来!
时间仿佛突然静止,火焰的强光吞没了整个世界。
连痛觉都消失了,所有灵力都燃烧在了这一刻。不奈何就像烈焰巨浪中逆行的尖锋,一寸寸切进了灭世兵人致命的咽喉。
徐霜策紧握剑柄的指甲撬开、皮肤撕裂,鲜血被大火瞬间蒸发。
那颗世间最强大的金丹发出了岌岌可危的剧颤,眼见就要灰飞烟灭——
正当这玉石俱焚的时刻,一星至刚至臻的流光从远空飞驰而近,赫然是一头苍青巨龙,背上一道熟悉的身影铿锵拔剑,怒吼响彻云霄:
“万神定山海——”
无数光点从神州大地的各个角落复归一身,定山海剑魂气贯长虹,是巅峰状态的应恺在此刻杀到!
苍龙化作青光消散,而应恺已呼啸而至,整个人仿佛一把巨剑将火海撕裂成左右两半,顷刻间便接力徐霜策,在地动山摇中斩下了灭世兵人的头颅!
雷劫万钧也不过如此了。
爆炸太过剧烈,世界好像突然陷入了亘古的岑寂。
就在那白茫茫一片强光中,徐霜策满身鲜血,被冲击推得向后飞去;应恺冲势未消,带着巨人的头一起撞向冰川;而失却头颅的躯体还原地僵立了一会,才慢慢地、彻底地,向着地底坍塌而倒。
它撞碎了辽阔冰原之下的岩板,山丘般的钢铁身躯带着万吨冰雪,坠向深涧。
与此同时。
轰隆。
轰隆!
地底一片漆黑,不祥的震动从头顶传来,四周碎石掉落得越来越密、越来越急。
白霰静静地站在断崖边,那根熠熠生光的兵人丝仍旧紧缠在他十指间,就像贴着血肉触摸到了他自己和长孙澄风两人共同的心跳。
一片石砾从头顶洒落在他肩上,被度开洵伸出满是鲜血的手轻轻拂去了。
突然他听白霰低声问:“你刚才和徐宗主说,曾经有一个真实的世界。”
他的声音将信将疑而不确定,度开洵迟疑片刻才“嗯”了声,温声问:“怎么?”
白霰低头望着指间的兵人丝,属于长孙澄风的灵光倒映在他茫然的瞳孔里:“那在真实的世界里,你也是在这座深涧中杀死了澄风大人吗?”
“……”度开洵陷入了沉默,半晌说:“不,他太走运了,我没能做到。”
白霰似乎迸发出一丝希望:“那他还活着吗?”
久违的焦躁和恶意再次从度开洵心头密密麻麻地爬上来,像毒蛇缠住了全身。他想说怎么可能,虽然我没能在这座深涧中杀死顶替他,但随后长孙澄风可是去了升仙台。那座降临了可怕灾难的升仙台,他即便没死也快——
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压了回去。
度开洵沙哑地说了实话:“我不知道。”
白霰仿佛溺水者突然望见了浮木,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那等我死在这里之后,是会就此彻底死亡,还是能回到那个‘真实的世界’中去?”
沉重的悲哀突然攥住了度开洵的咽喉。
他张了张口,想至少撒个谎给白霰一点虚假的希望,但无能为力。良久后他伸手抚过白霰冰凉的脸,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苍白地笑了一笑。
就在这时,无头兵人压塌穹顶,前所未有的大雪崩终于奔腾而下!
整座悬崖四分五裂,坠向深渊,那瞬间度开洵不顾一切地扑来把白霰全身护在怀里,狂风呼啸吞噬了听觉,两人一起向万丈地心坠去——
白霰瞳孔放大到了极限,视线越过度开洵的颈窝,越过头顶奔腾的冰雪。
雪雾弥漫淹没了所有视野,世界突然变得十分安静,他听见遥远虚空中传来自己天真的声音:
“钜宗大人,钜宗大人,您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呢?”
有个温和的男声一字一句念道:“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是什么意思呀?”
“明月映照在花林上,像蒙着一层轻纱似的雪霰。”那斯文俊朗的男子眼底似乎总带着一丝笑意,说:“就是很美的意思。”
年幼的白霰没有读过很多书,似懂非懂地拖长了尾音:“哦——”
“违背天理,倒行逆施!”“仗着自己有几分才能,竟敢做出将活人炼成兵器的大逆不道之事?!”“决不能让丑闻传出去,必须想办法解决,必须尽快解决!”……
长孙家密闭的刑堂里,白霰跪在地上,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听见头顶传来长老此起彼伏的怒斥。他似乎已经从“解决”、“掩盖”、“丑事”等只字片语中预感到了什么,恐惧从心头油然而起,忍不住偷偷抬眼望向前方。
他的主人正双手抱臂,阴影恰到好处挡住了他眼底隐而不发的暴躁和不安,貌似无所谓地微微笑着:“——他自己同意做我的兵人,难道这也不行吗?”
少年那张英俊的脸在摇曳火光中更加轮廓分明,然后顿了顿,用一种似乎更加不在意的语气道:“好吧,既然你们这样反对,那你们就把这具兵人销毁了吧。”
销毁。
周围喧哗如炸了的油锅,但白霰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这两个字就像利箭霎时刺穿了他的肺,让他在极度惊惧中无法呼吸,突然身后大门“砰!”一声被重重推开。
“钜宗!”“钜宗大人!”
白霰连回头都做不到,他只见长孙澄风从身侧大步而来,那张总是温柔和善的面孔从未如此寒霜笼罩,一字不发拔剑而出,重重钉进了白霰身前的地面!
“——白霰亦是我家子弟,谁要伤他,先问过我。”
长孙澄风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句清晰冰冷,刑堂之上人人屏息无声。
足足数息后,他才收剑回鞘,拂袖扶起地上的白霰,低声道:“跟我走。”
白霰已经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走出刑堂的了,唯一深深留在印象中的,是自己转身时度开洵惊愕、茫然、最终化作嫉恨阴鸷的眼神,以及长孙澄风温暖有力的掌心。
就是从那天起,有一颗种子无意间掉在心里,隐秘地生了根。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变化的呢?
那些隐没在岁月中的吉光片羽,很多都已经无迹可循了。
豪门世族,宅院深深,曲折长廊几番梦徊。雨后屋檐下的那一丛铃兰花是澄风大人院里采的,窗前桌案上的那一块白玉墨是澄风大人从外面带回来的,枕头下偷藏的那个剑穗是澄风大人上次落在半道上的。每一次在二公子那里受到折磨和委屈,澄风大人都能及时出手庇护,哪怕他出远门不在家时也不例外。
每次澄风大人回来时,白霰会跑去躲在人群后的角落里迎接他,再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溜走。但偶尔澄风大人会在众人散尽后再站一会儿,招手把白霰从回廊的角落里唤出来,询问他的身体情况,温暖的指尖按在他眉心,把自己的灵力灌注给他。
活人兵械化过程中会有种种痛苦和不适,灌注灵力会得到缓解,但他的主人很少这么做。
因为那似乎是一种“奖赏”,但白霰不论怎么怒力,都很难让主人满意。
“怎么人人都说你好,你是不是一背着我就到处交朋友去了?”
“你明明这么蠢,跟废品有什么区别?”
度开洵似乎天生就有两张面孔,他是个风度礼节样样完美的世家子弟,也是个阴戾烦躁残忍嗜血的暴君。他说话幽默风趣健谈讨喜,但转过头言辞犀利辱骂随心,白霰必须要非常非常小心才能够避免触怒他,而且永远也不知道他难得的好心情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化作恐怖的怒火。
“我闭关这段时间你竟然还算乖。”那天度开洵抱臂倚在门边,懒洋洋地道,“我灵力又精进了呢。”
白霰谨慎地闭着嘴,视线谦恭盯着地面。
这两件事中不知是哪一件让度开洵心情突然好起来,招手说:“过来。”
“……”白霰小心上前两步,紧接着被度开洵一把抓住手,不由分说拽到近前:“你不是想要灵力吗?过来!”
白霰一惊,还没来得及躲,眉心已经被两根手指重重地按住了。但度开洵还没开始灌注灵力,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风雨欲来:“之前有人给你灵力?谁?”
“二、二公子……”
“是长孙澄风?!”
白霰甚至来不及辩解,只见度开洵眼底满腔怒火已经烧了起来,当胸一掌就把他推得横飞出了门外,厉声道:“你到底是谁的东西?滚!”
哐当重响中白霰滚落在庭院中的雪地上:“二公子我错了!对不起!我——”
“住口!!”
门外下着大雪,白霰狼狈不堪又慌极了,跪地膝行就要过来扳住门框,度开洵却一指把他定住了,只能直挺挺跪在雪地上。
少年那张英俊的面孔被愤怒所扭曲,他像头狮子一般在屋里走来走去,从墙上取下宝剑狠狠拔出鞘,数息后锵一声重重回鞘扔在地上;又冲进内间从兵器架上取下刺鞭,疾步冲出门狠狠地盯着白霰,半晌泄愤般把那钢鞭往身后一砸,然后过来一脚把白霰踹得向后倒去,胸腔中顿时发出了机体断裂的刺耳声响。
“你给我滚!滚出长孙家!”
白霰哭得直喘气,连爬起来都不敢:“对不起二公子,我错了,我错了……”
度开洵一扬手就要打下去:“滚!!”
剧痛并没有如期来临,因为度开洵的手被人隔空定住了,紧接着身后一道熟悉的脚步疾行而来。
白霰仓惶回头望去,只见长孙澄风踏雪而至,一耳光重重打在了亲弟弟脸上!
场面完全静止了,度开洵连抬手捂脸都没有,就那么直勾勾地、目光瘆亮地盯着他兄长,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长孙澄风却丝毫没有理会,伸手一探白霰变形的胸腔,眼神顿时完全沉了下去,隐约闪烁着一丝堪称森寒的光。
白霰颤声:“……钜……钜宗大人……”
长孙澄风说:“来人。”
几名金丹弟子正心惊胆战候在庭院外,只听他冷冷道:“家法已经管不了二公子了,送他去刑惩院给宫院长管教吧。”
大弟子以为自己听错了:“钜宗大人?”
“还不押下!”长孙澄风厉声怒吼。
几名弟子噤若寒蝉,七手八脚拉起度开洵,几个人才把他硬生生地拽了出去。
白霰不敢抬头,他能感觉到度开洵越去越远,但那专注到可怕的视线一直死死钉在自己脸上。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把他从雪地上拉了起来,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不要怕。”长孙澄风温和低沉的声音在头顶上道,“他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你了。”
扑通,扑通。
僵冷的心跳再次缓慢恢复跳动,破冰一般越来越响,越来越有力,一下下响在白霰耳边:
“别害怕,白霰。我解除了你脊椎后那道总禁制,以后他再也不能那样控制你了。”
“放心,我已经对全族上下所有知情者下禁令,不会有人去外面乱说。”
“不要害怕,白霰,你在我心中与活人无异。”
……
“你不会死的。”那个血咒应验的撕心之夜,当他因剧痛从昏迷中醒来时,看见长孙澄风满身鲜血紧抱着他,元神虚弱面色青灰,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根灵光璀璨的兵人丝,像是攥住了这世间最大的珍宝,伤痕累累却心满意足:
“不要怕,白霰。我说过我一定能把你救活。”
——我会永远保护你,让你一生远离灾厄与恐惧。
地心深渊下,坠落的风声仿佛都消失了。
千万年积雪已当头而至,充斥了白霰的瞳孔,这时他听见耳边响起度开洵颤抖的声音,仿佛在作出某种绝望的保证:
“不要怕,你一定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