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强大到难以想象的元神再度化作流星,壮丽恢弘一如来时,飞向他脚下辽阔的山川大地,隐没在了地平线尽头。
应恺向众人转过身,袍袖随风落在身侧。
刚才那爆燃到让人睁不开眼的灵力威压已经散去,他衣着朴素面容平和,定山海剑青铜古朴,腰带仅佩一枚不起眼的金钩,又恢复成了平时稳定、温和、毫无凌人之势的应盟主。
“找到了,”他眼底带着笑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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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快点。”“没人!赶紧过来!”“这间!”
屋门被呼地推开,宫惟尉迟锐同时你推我搡地挤进来,生怕晚一步就会被随机路过的医宗弟子逮个正着。紧接着尉迟锐探头外迅速一瞅,确定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才砰一声关上门。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宫惟瘫坐在椅子上,精疲力尽道:“总之就是这样。我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在金船上,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
尉迟锐站在门边一转身,剑眉紧拧面色沉重,指着宫惟:“——向小园?”
“是。”
“魅妖?”
宫惟纠正:“半妖。”
“徐霜策的爱徒?”
宫惟顿时打了个结巴:“你……你说什么?”
尉迟锐面无表情:“徐霜策在定仙陵亲手为你抽兵人丝,这事全仙盟都知道了。”
“他,他那是为了救我的命!向小园是他沧阳宗的人!那是他的职责!”
“徐霜策说要节省时间,把跑出定仙陵的惊尸都砍碎了,这几天有十来个门派捧着灵位去懲舒宫排队哭诉。”
“徐霜策不一直这么心狠手辣吗,他什么时候变过!你忘了你小时候还被他吊起来……”
“他还愿意为你付一万两银子诊金给穆夺朱。”尉迟锐冷静道,“已经签字画押了。”
“吊起来……什么?”宫惟终于艰难地挤出声音:“一万两?!”
尉迟锐凝重点头。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后,尉迟锐总结陈词:“你敢冒充他爱徒。他一定会杀了你的。”
宫惟几次张口都没挤出声音来,脑子里乱哄哄地,终于颤声道:“瓜子给我一把。”
尉迟锐翻翻口袋,只剩下带壳花生,宫惟也不嫌弃抓了一大把。两人各自坐在圆桌对面一个接一个地剥,咔嚓咔嚓声不绝于耳,半晌宫惟终于冷静下来,说:“就算我不冒充他爱……他弟子,他要是知道我活过来了,八成也不会让我好过。”
尉迟锐唔了声:“冒充爱徒罪加一等。”
宫惟问:“你能别提爱……你能别提那个词了吗?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谁冒充我在临江都装神弄鬼,还有谁种下兵人丝操纵我的尸体,到底打算干什么?”
尉迟锐两根手指一搓,花生壳便整个掉下来,再一搓,红皮儿也完整地脱落,明显十分有经验:“不是度开洵就是长孙澄风。”
“长孙澄风先不提,度开洵有可能。但他为什么要在临江都杀那二十八个命带重阴的人?没理由啊。”
尉迟锐回以澄澈、安定、坦然的目光,意思是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奇怪,哪怕换应恺甚至徐霜策过来也不可能理出个头绪。宫惟长长叹了口气,暂且放下了这一茬:“还有一件事,你能找师兄商量商量,想办法帮我把向小园的魂找回来吗?他这个身体我保存得很好……好吧,也不是很好,但起码还能用。说不定还有机会把向小园塞回来?”
尉迟锐茫然道:“那你怎么办?”
宫惟心说当然是办完我该办的,就该上哪去上哪去了。不过他没把这话说出来,只道:“我死都死了,当然不能占着别人的身体不还。实在不行你问应恺要个能附魂的容器,以后就把我装在里面呗。”
尉迟锐花生送到嘴边,动作一下停住了,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把宫惟的魂魄装进小罐儿里挂脖子上走哪带哪的情景,脸色变得十分一言难尽,半晌道:“可是鬼垣现在已经进不去了。”
宫惟讶道:“什么?”
“徐霜策跟应恺说鬼垣异变,应恺就下去了一次,铜门紧锁没有鬼影。从临江都回来后他俩又结伴下去了一次,不奈何没劈开黄泉的门。”
强闯鬼垣乃是逆天改命,即便是三宗四圣这样的当世大能,十次里能成功一两次也属侥幸。有记录能劈开黄泉再全身而退的也就徐霜策与应恺两人,如果连他俩都被拦在生死结界之外,那确实其他人都束手无策了。
“应恺说可能是生死簿出了问题,鬼垣为了掩盖,强行阻拦不让人来查。等定仙陵事了,他要跟徐霜策一起再下去查清。”尉迟锐一摇头,道:“魂魄头七回阳,七七过奈何。这都过去多久了,恐怕早转世了。”
宫惟愣住片刻,想起如今这局面的始作俑者,登时一股恼火直冲心头:“都怪你大侄子!他……”
正巧这时门被叩叩敲了两下,传来尉迟骁的声音:
“叔叔,您在吗?”
“叔叔”二字对剑宗来说不啻佛法纶音,顿时戳中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尉迟锐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迅速收拾好满桌花生壳,熟练地从怀里抽出洗剑集摊开往桌上一放,劈手夺走宫惟刚剥好送到嘴边的花生,把他拉起来就往屏风后撵:“在!”
“应盟主正派人四处寻您,说有要事找您商议!”
尉迟锐:“等等!”
宫惟反手揪住尉迟锐,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咬牙道:“你侄子跟我有婚约。”
“啊?”
“他妈跟沧阳宗定下道侣之约,四柱八字都算过了,定情信物都给了,结果他嫌弃向小园是魅妖,一点面子不给就当堂退婚,把人家气得回去就走火入魔了。还有你看我这里,”宫惟指着自己的脖子,咽喉上被勾陈剑划破皮的伤口还贴着膏药:“这也是他划的,要不是我逃得快估计又得死一回!”
尉迟锐震惊:“怎能如此?”
“是啊,谒金门少主又怎样,就可以这么看不起小魅妖吗?”宫惟怒道:“对了他还骂我,他骂我是‘非人之物’——上一个这么说的人你还记得是谁?”
尉迟锐不假思索:“徐霜策!”
话音刚落他就被自己给惊呆了。
堂堂谒金门少主,好的不学坏的学,竟跟那沧阳宗姓徐的如出一辙,这如何使得?
一把名为同仇敌忾的火苗终于在剑宗心中熊熊燃烧了起来。
两人互相一对眼神,尉迟锐郑重点了点头,转身整了整衣襟袍袖,然后才咳了声清清嗓子,大步上前打开了屋门。
尉迟骁果然站在门外,低头抬手行礼:“剑宗大人……”
“我正要找你。”
尉迟骁愣了下:“何事?”
谒金门少主已经很高了,但剑宗站直的时候比他还高点儿——可能是少年时代被吊起来抻长了的关系。他眼窝较眉骨更深,因此板起脸来的时候看上去更加严厉,甚至有些威势迫人的意味。
他道:“我听说你要跟沧阳宗退婚。”
尉迟骁动作顿时僵住。
“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一人一木一花一草,皆有开谢悲喜,亦有生死荣枯。苍天以自然为道法,魅妖与众生为一体,因此与你我有何分别?”
尉迟骁全身像被定住一般,良久喉结才用力一滚,似是将酸热的悔恨硬生生咽了下去:“……之前是我谬误……”
尉迟锐威严道:“你当堂退婚,态度高傲,害得魅妖走火入魔,此等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屏风后宫惟一抚掌,心说骂得好!
“眼下大错已然铸成,你尚不知悔改,还管无辜魅妖叫非人之物,种种所为实在愧对谒金门数百年声威。你简直——”
尉迟锐还待搜肠刮肚想词,突然只见他大侄子深深一拜,沙哑地打断了:“先前种种狂妄之态,如今想来悔恨难言,叔叔教训得对。”
当世剑宗从小信奉君子动手不动口,没想到自己难得动口一次就有如此威信,欣然道:“你知错了?”
“知错了。”
“你待如何?”
尉迟骁维持着那个躬身长拜的姿势,对地面一字一句道:“当日退亲只是口头所言,并未将此事公告仙盟。侄儿愿意仍旧履行婚约,与向小园同求大道,从此再不口出恶言,亦不再自恃身份轻视这世上任何非人之精怪。今日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天地共鉴!”
尉迟锐欣慰之情油然而生,回头得意地向宫惟挑了挑眉,口中道:“知错就好。既然如此那你就挑选良辰吉日……”
他话音戛然而止。
宫惟:“……”
尉迟锐:“……”
两人从屏风缝隙间对视,彼此脸上都是一副如遭雷殛的表情。
“不行!”尉迟锐失声怒道:“你不能跟向小园履行婚约!”
尉迟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
“向小园他……他……”剑宗一下卡了壳。
尉迟骁诚恳道:“剑宗大人不必介怀门第之别,向小园虽然只是沧阳宗外门弟子,但品貌兼具,心地善良,智慧过人。且有一事还未禀报于剑宗知道:若不是他舍身及时将侄儿推开,此刻身中兵人丝的就是我了。侄儿每思及此都五味杂陈,心中愧悔难言。”
说到这他深吸了口气,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一咬牙道:“总之请剑宗大人放心。侄儿已经知错,以后一定不再轻视魅妖,请您成全!”
“……”尉迟锐艰难道:“绝对不行。”
尉迟骁愕然抬头:“为什么?!”
叔侄四目相对,可怜剑宗大脑一片空白,张嘴闭上重复数次,终于结结巴巴地憋出了几个字:
“因为他是……他是魅妖。”
第45章
“我从当年接任盟主时, 便将大部分元神分散到仙盟各地贫瘠荒凉之处,用来补足稀薄灵气、维持阴阳运转,以免当地被妖魔厉鬼等侵袭。因此我除非大事不敢轻易收回元神, 刚才也是匆匆对比, 才得出了这几处可能的地点……长生?你来了?”
天空阁大堂上, 应恺止住话音,只见医宗弟子毕恭毕敬掀开珠帘, 剑宗跟他侄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不知为何两人神情都不太对,像是刚争执过似的。
应恺奇道:“这是怎么了?”
天之骄子、谒金门少主那张俊脸是黑的, 尉迟锐虽然一贯面无表情, 但熟悉他的人却能从眉梢眼角看出一丝丝微妙的心虚:“没什么。”
徐霜策不动声色的目光在尉迟骁脸上一瞥, 随即闭目沉吟, 似乎在元神内探查什么,少顷睁开眼睛转过了目光,并不言语。
应恺一头雾水, 只当是谒金门家主训侄子了,便岔开话题道:“长生来得正好。我刚在和大家说,幻境中那场兵人之战发生的地点可能有三处, 分别在天门关、漠诃山和砂海大裂谷。霜策想要亲自出马逐一去探,但这三处都遥远难行, 我看不如大家分头寻找, 如果能找到被掩埋在地心的机关巨人,或许便能顺藤摸瓜得到度开洵的线索了。”
毕竟事关飞升,各位大宗师急着追查是正常的。但徐霜策竟然也这么急,不知道是当年没除掉度开洵耿耿于怀,还是幻境中的景象引起了他的兴趣, 实在是一反常态。
尉迟锐多年来一直坚持跟徐宗主唱反调,刚条件反射要说不行,但转念一想这个建议于情于理都没有能反对的地方,当时就卡了壳:“……啊?”
穆夺朱那轻柔语调说什么话都给人一种客客气气的错觉:“我可不敢让法华尊的仙躯在金船上保存太久,应兄还是赶紧把他送回懲舒宫落葬吧。且定仙陵修复之事恐日久生变,实在耽误不得,我看你还是别往外瞎跑了。”
应恺:“……”
“至于漠诃山,正好在金船航线以南的方向,便由我前去一探;砂海裂谷在巨鹿城西北,对钜宗大人而言正是顺路,调遣门下子弟也方便。诸位仙友作如何想?”
穆夺朱目光投向长孙澄风,钜宗也赞同颔首:“此事既然与前代钜宗有脱不了的干系,在下自当义不容辞,这就启程去沙海裂谷。”
应恺自继任盟主之后便诸事繁忙,少年时代游历天下的冲劲与豪情再也不复,整个人被沉重公务生生地压在了懲舒宫。原本这次还挺心动想要亲自出山,结果又被穆夺朱一句话给按了回去,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如此便只剩下了天门关。此处尤其遥远难行,而且不能御剑,所幸与乐圣宴春台邻近。我这就传信给虚之……”
“我去吧。”徐霜策突然道。
应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穆夺朱委婉道:“徐兄,你爱……你弟子伤未痊愈,每日还需要灌注大量灵力呢。若是你走了,怕是只能把人留在金船上给我照看,那每日的诊金……”
诊金二字一出,人人闻风丧胆,长桌周围咳嗽声响成一片。
徐霜策波澜不惊:“他跟我走。”
这姓穆的奸商好歹还剩最后一点良心,肃然道:“徐兄万万不可!人至今重伤昏迷不醒,绝不能万里颠簸,否则——”
尉迟锐拍案而起:“对!不行!”
穆夺朱:“噗!”
穆夺朱平生没受到过如此热烈的支持,一下差点没被茶水哽住。所有人同时齐刷刷望向剑宗,只听应恺愕然问:“长生?”
“……”尉迟锐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咽了口唾沫,镇定道:“我要带向小园回谒金门。”
这话一出尉迟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