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小、园。”尉迟骁在身后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你是想在这里同我说清楚, 还是想让我把你押回沧阳宗去,当着徐宗主的面说清楚?”
徐霜策。
宫惟一听见这三个字,脊椎顿时蹿起寒意,话音里那一丝挥之不去的狡黠都没了:“你真的听错了,什么密通大法咒?我只是因为迷路偶然闯进来……”
“法华仙尊真的惊尸了?”
“什么?”
尉迟骁略低下头, 在他耳边轻轻地、从牙缝里道:“应盟主与剑宗之所以失手,真的是因为故人惊尸,还是因为遇到了看似丝毫无害、实际连阴阳禁术都了如指掌的你?”
从尉迟骁的角度只能看见宫惟半边侧脸,只见少年面容仓惶,似是天真软弱,急急地一张口想要辩解什么——但紧接着台词就卡壳了。
“……”
两秒安静后,宫惟无奈地叹了口气,表情随之放松下来。
“算了,其实连我都想不出说辞了。”他伤脑筋地道,“要不你想听什么,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吧。”
尉迟骁神情微变,紧紧握住了剑柄:“密通阴阳的禁术你是从哪里学的?”
宫惟说:“我在沧阳宗时偷看了典籍——反正你也不信。”
“这定仙陵惊尸的事,跟你到底有多大关系?”
宫惟懒洋洋道:“你觉得能跟我扯上关系吗?你说能就能呗。”
“你——”
尉迟骁握剑的手背青筋突起,却只见身前的少年笑了起来,那黑白分明的、长长的眼尾斜里一瞥,有一丝风流与无辜糅杂起来的奇异感,说:“少侠,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这么问。”
“我会先把‘向小园’卸了四肢关节,带到众人面前,最好是有长孙澄风在——长孙澄风专擅机关兵械,钜宗门下新奇残忍又不留痕迹的刑具非常多。然后把平生最恨幻术的徐霜策请来,有徐宗主在座,三堂会审严刑拷打,哪怕是个铁人都一定能被撬开嘴。”
“我不会像你现在这样,特意把所有人都引开,然后才把剑抵在嫌疑犯脖子上,还小心翼翼生怕划破了点皮。我不会问‘禁术在哪儿学的’、‘惊尸跟你有关系吗’这种温柔的、迂回的问题,因为那实在太软弱了。”
宫惟微笑着转过头,因为这个动作,脖颈皮肤终于沾上了锋利的仙剑,鲜血瞬间一涌而出,映在了尉迟骁猝然收缩的瞳孔里。
他笑道:“我会一针见血地问,你还是那个沧阳宗外门弟子向小园吗?或者已经——”
尉迟骁失声:“你做什么!”
他劈手要松剑,却被宫惟一把攥住定在咽喉间,拉锯中尉迟骁竟然争夺不开,只听少年就那样轻柔而残忍地微笑道:“——或者已经被夺舍,从此变成了那位传说中的刑惩院长,宫徵羽?”
锵!
剑柄撞上墓道,尉迟骁终于把宫惟鲜血淋漓的手硬生生掰开,厉声打断:“我说了住口!”
“你太软弱了,尉迟大公子。”宫惟自下而上地瞅着他,眼神怜悯:“你甚至都不敢先砍我一只手,或捅我两剑,那你还希望我给什么回答呢?”
一丝丝隐蔽的猩红正如漩涡般从他右瞳深处浮现,但尉迟骁没注意到。少年侧颈的伤痕就像碎裂了的白瓷,一滴滴鲜血顺着脖颈线条蜿蜒而下,色调对比惊心动魄,直至没入深深的锁骨。
尉迟骁也不知道自己的狼狈和愤怒从何而来,直烧得他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口不择言地喝道:“你以为我是不敢吗?!我只是不——我——”
铜墙两侧阴烛跳跃,突然墓道尽头闪过一道身影,被他视线余光下意识捕捉到。
尉迟骁心脏猛一突,怒吼戛然而止。
多少年来出生入死的本能在这一刻救了他。尉迟骁没有直接抬头看,而是条件反射横剑一反,剑身立刻映出了来人的倒影。
它静静立在那里,白袍殓衣,身形单薄,只比向小园略高些许。虽然面无表情,但那微微歪着头的姿态,不知怎么就有种丝毫不沾世俗一般的懵懂和天真。
“……”
尉迟骁的手微微战栗,他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将剑锋再偏斜一分,明晃晃映出了它的眼睛——
那右瞳是如血一般的红色。
“怎么了?”宫惟已经察觉到异常,维持着刚才那个向后回头的动作轻声问。
尉迟骁喉结剧烈地上下一滑:“你走吧。”
宫惟:“?”
“别发出声音,不要回头,不要用眼直视它。”尉迟骁手掌挡住宫惟的双眼,沙哑道:“我挡不了太久,你立刻回上面找钜宗,快去!”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宫惟没有动:“——是法华仙尊吗?”
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说明了一切。
若是魂魄夺舍转世,尸身就不该会惊起了,尉迟骁刚才的逼问自然得到了答案。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尉迟骁紧紧盯着剑身上的倒影,连眼睛都不敢眨:“怎么还不走?!”
宫惟问:“他的眼睛红了吗?”
“……什么?”
宫惟加重语气:“他的眼睛红了吗?”
尉迟骁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是,怎么?!”
世人皆知法华仙尊的幻术法门在右眼上。法力尚在,说明金丹仍在,哪怕变成了枯骨都绝不是一具好对付的枯骨。
宫惟叹了口气说:“好吧。”
他抬手拂开尉迟骁挡住自己眼睛的手掌,回头笑道:“应盟主与剑宗不忍屠戮故人遗骨,我却是很忍的。”
身后尉迟骁悚然一惊,但来不及阻止,掌心剑柄已然一空。
宫惟手提勾陈剑,霸道至极的灵力迫使剑身爆发出赤金光芒,映出他秀美而冷酷的面容。
下一刻他纵身而至,身影如鬼魅,一剑当头斩向法华仙尊!
——锵!
铜墙爆裂,剑光如瀑。尉迟骁见到了自己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场景,“向小园”每一剑都挟起洪流般的金光,法华仙尊竟不敢直缨其锋,眨眼间退至墓道尽头,被勾陈剑当头斩下,身后长长的青铜台阶轰然爆开!
铜块碎铁如瓢泼暴雨,打得尉迟骁冲势一顿。
尸体转瞬坠入下一层地宫甬道中,而宫惟杀性已起,飞身而下,半空中五指一把钳住了尸体苍白的面孔,笑道:“奇怪……”
这天下人人都知道沧阳宗主余恨不消,法华仙尊死后遭戮。按徐霜策生平之手狠,宫惟还以为自己的尸体能拼出个囫囵整块就不错了,却没想到如今还栩栩如生手脚俱全,那么徐霜策到底是戮什么了?
他还没来得及细思,已从半空砰然落地。下一刻尸体猛然抬手,宫惟闪身避让,只见黑暗中一道寒光破空而来,竟然是一把佩剑。
啪一声亮响,剑柄被尸体牢牢抓在了掌中,随即劈头斩下。
两剑重重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整条墓道随之剧震!
这一剑之威堪称铺天盖地,尉迟骁在剧烈的震荡中一跃而下,失声喝道:“向小园!”
灵力狂卷如千万利刃,硝烟遮蔽了全部视线。哪怕是修为稍弱一点的人都绝对没法从这里活下来,甚至可能会被飓风般的剑光千刀万剐。
一股无来由的恐惧从尉迟骁心底冲向四肢百骸,霎时他什么都忘了,纵身疾冲上前,这时硝烟却唰然一清。
只见宫惟手持勾陈,硬生生架住了法华仙尊那石破天惊的一剑,周遭铜墙已尽成齑粉!
尉迟骁瞳孔收缩,刹那间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向小园?”
——紧接着,他看见“向小园”盯着法华仙尊的尸体,唇角一勾。
这少年不愧是江湖公认的容貌无伦,仿佛直到这一刻,那令人畏惧的美貌才终于从皮相之下浮现了来:
“你算什么东西?”他轻柔地对尸体问。
话音未落,他右手掌剑而左手如电,响亮啪叽一声响,两指并拢挖出了法华仙尊的右眼珠!
鲜血喷射,四下喷溅,明明没有痛觉的尸体却猛地弓下身。但宫惟没有丝毫怜悯,手指发力一挤,硬生生将那血红的眼球捏碎了,随手一甩!
血液与残渣随着他的动作飞溅上墙,划出一溜弧线。
尸体仿佛被迅速抽干了灵力,颓然松手跪下,那不知从何召来的佩剑当啷落地。随即宫惟连半点停顿都没有,勾陈剑弧平地暴起,法华仙尊的人头带起血线,直直地飞了起来!
砰!
人头打着旋滚落在地,无头尸身兀自摇晃了两下,才重重倒在宫惟脚边,发出一声闷响。
第32章
“……”
场面仿佛静止了, 只有尸身溅起的尘烟,缓缓飘回宫惟脚下的地面。
“呼。”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手将勾陈剑槽中满满的血一甩:“还真挺难缠。”然后转向尉迟骁, 笑问:“你有没有被吓到呀?”
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跟平常毫无两样, 坦坦荡荡地, 带着友好的亲昵。
但法华仙尊的头颅并没有滚远,就在他身前不远处。断颈飞溅出的几滴血从少年侧颊上缓缓流淌下来, 鲜红刺眼,把他那原本就不似常人的肤色衬得更加妖异,肌理间仿佛焕发着细微的寒光。
尉迟骁看着他, 脊椎升起一丝毛骨悚然。
他没有回答, 宫惟也不介意, 看向脚下的尸身:“这惊尸好像不太对劲, 还知道要召唤别人的佩剑来御敌,惊尸都是这么聪明的吗?不是说只会撕咬攻击活人的吗?”
“……向小园,”尉迟骁沙哑道, 强迫自己的表情冷静平缓,同时走近了一步:“把勾陈剑还给我。”
宫惟蹲在地上,闻言抬头瞅向他, 黑白分明圆溜溜的眼珠一转,笑嘻嘻把勾陈剑往身后一藏:“不给。”
他身上有种奇异的吸引力, 让人既生出对未知的恐惧, 又无法将目光移开。
他就像一场虚幻而甜蜜的梦,每个靠近的人都会忍不住深深陷进去,但不知道下一刻梦境会不会突然翻转,露出它狰狞的真面目,继而变成最险恶的梦魇。
尉迟骁深吸了口气, 仿佛怕惊醒什么,声音放得更加缓和了:“把勾陈剑给我,不要玩了。”
“不给,你会砍我的。”宫惟捉狭道,又蹲着往后面挪了挪:“小心点,这具惊尸好像不太对。你没事干的话就先把那个头上的左眼挖给我吧。”
“你说什么?”
大概是尉迟骁尖利的尾音没压住,宫惟想想又改变了主意:“算啦,你还是站在边上别过来了。先等我一会,等我处理完这具尸体再来处理你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竟然还能笑嘻嘻的,尉迟骁没来得及细思那“处理”是什么意思,震惊和错愕就在下一幕到达了巅峰——只见宫惟左手提起无头尸身,往脊椎上一摸,好像突然发现什么惊喜似地“咦?” 了声。
他右手四指沿着脊椎比划了两下,紧接着指尖锐光一闪,似乎要生生破皮取骨似地,直接就划了下去。
“你干什么!”
这画面直接突破了人能承受的心理极限,尉迟骁疾步上前一把按住宫惟胳膊,颤声道:“向小园!你到底是什么——”
宫惟一抬头,视线刚好越过他身后,看见法华仙尊的头骨碌一个翻转,早已没有生命迹象的左眼幽幽盯着他们。
宫惟霎时色变,一把推开尉迟骁:“小心!”
数根几乎难以察觉的透明细丝从尸体断颈飞射出来,又急又厉穿过刚才尉迟骁所站的地方,擦着宫惟的肩背、颈侧,带起数道飞溅的血线。
那丝线不知是什么做的,见血的瞬间宫惟只觉双膝一软,尉迟骁下意识把他反手推到自己身后,同时一个圆形的物体擦肩飞过——是那断掉的头颅。
喀拉!一声颈骨脆响,细丝准准把头接回身躯,拼接精确毫无瑕疵。
旋即尸体站起,从尉迟骁手里抓起宫惟,指尖不知何时缠上了透明细丝,那丝线直接从他颈侧伤口里钻了进去!
“啊!”
宫惟根本来不及挣脱,全身灵脉剧烈抽搐,半声惨叫戛然而止,全身止不住地痉挛起来。
尉迟骁从没见过小魅妖这样,那半声惨叫仿佛利刃在他耳膜上血淋淋刺了一刀,当即面色剧变:“放开他!”
法华仙尊的尸体却极其灵活,闪电般纵身就走,仿佛对整条墓道甚至错综复杂的地宫都非常熟悉,几次紧贴勾陈剑锋闪避而过。尉迟骁紧追不舍,连发出信号示警都来不及,只能一路重下死手,每当剑锋紧擦尸体而过时都发力猛砍下去,沿途青铜墙壁连环坍塌!
巨响轰然不绝,半座地宫都随之震动,果然引来了地宫中的其他修士。身后很快传来嗖嗖御剑声,有人接二连三惊呼:“怎么回事?”“是尉迟大公子!”
有金丹修士一眼认出了惊尸,当即骇然出声:“法、法华仙尊?!”
尸体拂袖而去,沿青铜台阶飞身直上。但尉迟骁爆发得更快,刹那间勾陈剑已迫近面门:“还回来——”
如果这生死追逐的场景定格,可以看见尉迟骁一手伸向尸体怀中,霎时指尖几乎已经触到了宫惟惨白的脖颈。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几丝不易察觉的细线从尸体指间射出,绕宫惟咽喉一缠!
尉迟骁霎时心神俱震,还来不及收手,身后一道身影御剑而来,啪一下紧紧抓住他手臂,赫然是钜宗长孙澄风:
“贤侄不可硬来,那是傀儡丝!”
尉迟骁遽然落地止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