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就说这剑还是你拿着用嘛。”长孙澄风亲手把白霰扶了起来,然后转向宫惟,一见他身上的校服颜色,当即大奇:“这位不是沧阳宗的高徒么,你俩怎么会在一起?私奔?温大公子已经被灭口了是吗?”
尉迟骁还没来得及说话,宫惟却在上辈子深深感受过长孙澄风的为人,果断否认:“实不相瞒钜宗大人,我俩其实丝毫关系也没有,此事说来话长……”
“我懂,我懂,不用解释。”长孙澄风善解人意地道:“徐宗主与尉迟剑宗一向不和,怎能容下你二人之间的感情?然而年轻人热烈的感情又如何克制得住?因此你们灭口温修阳,逃出沧阳宗,走投无路举目无亲,只好来到天下最危险的地方,正当绝望之际,刚巧碰见了如神兵天降一般的我……”
尉迟骁已然惊呆了。
宫惟斩钉截铁:“不,钜宗!没有这回事!”
白霰忍不住道:“钜宗大人,我也觉得剧情不是这样的呢……”
然而这时话音未落,远远一名长孙世家子弟快步前来,高举一张红色法符:“禀告钜宗!沧阳宗主于千里之外发来传音符,言事关重大,请即刻拆阅!”
宫惟跟尉迟骁还没来得及有反应,长孙澄风却已经迅速进入了角色,先替他俩深深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后他一挥手,法符于半空中爆开,下一刻不卑不亢的声音响起,却是守殿弟子盛博:
“禀钜宗,我沧阳宗走失一外门弟子,名向小园,乃是被谒金门尉迟骁拐带。如在岱山附近碰见,请立刻擒获归还沧阳宗,尉迟骁可就地斩杀。”
“……”
“……”
长孙澄风目瞪口呆回过头,眨巴眼睛瞪着他俩。
宫惟变戏法般幡然变脸,立刻诚恳作揖,声情并茂地道:“是的钜宗大人,就是你猜的那么回事。我二人身家性命只能拜托给你了!”
长孙澄风的内心顿时被正义感涨满了,怒道:“徐霜策怎么能这样,他以为他是谁!年轻人之间真挚的感情是他想阻止便可以阻止的吗?难道身为大宗师,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宫惟感动抚掌:“钜宗说得太对了!”
“……”尉迟骁轻声说:“你这见风使舵的速度真令人叹为观止啊向小园。”
长孙澄风向白霰一伸手,不满道:“把我的传声符拿来。告诉徐霜策,这世上很多事是不随他左右的,不要以为自己成了大宗师就能随意命令别人了!反正他现在被关在沧阳宗,也不能来岱山,就说这话是我说的……”
这时只听法符中又传出盛博的声音:“另外。”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
“徐宗主说,如果钜宗大人有异议,半个时辰内他亲自来岱山找您面谈。”
长孙澄风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一片死寂过后,只见长孙澄风回过头来,双手揣在袖口里,满面真诚慈爱:
“两位贤侄,还是听我一句劝吧。没有长辈祝福的结合是不完整的,徐宗主之所以反对一定是有他道理的。不如你俩先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由我亲自来把向贤侄送回沧阳宗……”
尉迟骁脱口而出:“你那正义感消失得也太快了吧大人!”
长孙澄风面子上立刻挂不住了:“我并不是害怕徐霜策,这跟那是两码事……”
“完全是一码事,您就那么怕徐宗主找上门来吗?!”
长孙澄风:“我不是我没有……”
“其实你内心也觉得徐宗主就是能为所欲为对吗?!”
长孙澄风半张着口,半晌终于自暴自弃地“嗐”了声,痛心道:“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谁不怕徐宗主,你还见过这世上有第二个大宗师这么丧心病狂,不仅杀人还戮尸么?”
一阵难以言喻的安静顿时笼罩了这片空地。
良久只听宫惟幽幽道:“竟无法反驳呢。”
“所以,”长孙澄风一手来回指着他俩,斩钉截铁道:“你们赶紧回沧阳宗跟谒金门,不准再靠近这里。应盟主既然祭出了铜墙法阵,就说明里面情况已经很危险了,待会医宗穆夺朱会赶来跟我一起守住岱山外围的。明白了吗?”
远处岱山绵延千里的地界已经被金光铜墙笼罩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尉迟骁急道:“不行,我必须立刻进去,我叔叔还陷在里面……”
“绝对不!行!定仙陵是各世家门派的墓葬之地!”长孙澄风不由分说打断了他,“再说如果连应恺跟尉迟锐都搞不定,你俩进去能有用吗?你得相信一下前辈,剑宗尉迟锐是什么人?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轰隆!!
突然一声巨响从岱山传来,仿佛大地爆然开裂,山林剧烈摇撼,所有人顿时踉跄!
无数鸟雀疯狂惊起,长孙澄风趔趄着扶住白霰,震惊望向那磅礴到几乎要燃烧起来的铜墙法阵,良久凝重道:
“……吧。”
尉迟骁简直听不下去了,抄起勾陈剑,只见赤金一道御风而起:“走!”
“等等!”长孙澄风回过神,一把将他拦了下来,硬生生挡在半步以外:“再耐心等等,绝对不可以进去!”
尉迟骁出离的愤怒了:“为什么?我知道定仙陵是墓葬之地,但活人不比死人重要?!”
长孙澄风定了定神,似乎有点犹豫不决,但片刻后还是叹了口气。
“十五年前应恺倡议各大门派共建定仙陵,在最深处的第九层镇压了四具黄金棺椁。”
“如果太多故人相聚,那四具棺椁中的一人就可能会因为过分欣喜,而突然醒来。”
第28章
与此同时。
定仙陵地宫, 第九层。
外面那声轰隆巨震响起的同时,重逾千吨的玄铁石门终于合拢,将墓道上密密麻麻的群尸挡在了门后。只听“锵!”一声亮响, 尉迟锐一剑插进青铜地面, 才勉强在剧烈的震动中支撑住身体, 精疲力尽呼出一口血气。
“你刚才说什么?”他终于有机会开口问,“这一层有四具棺材?”
应恺顺着巨石门滑坐在地, 衣袍已经在厮杀中浸透了血,被群尸撕咬得破破烂烂,狼狈不堪。有好一阵他也说不出话来, 须臾才重重咳出几口血沫, 摸索着点燃了一支火折子。
“没事。”尉迟锐刚要阻止, 只见他疲惫地摆了摆手, 示意无妨:“这点火不会惊动它们。待会闻不到活人的气息它们自然就散了,我们再找机会杀出去。”
震动渐渐平息,墓道内不大的空间被火折子映亮。他们后方是一道黑色的玄铁石门挡住了群尸, 前方则是另一道更加宏伟壮观、纯金浇铸且高不见顶的巨门,静静矗立在黑暗里。
应恺久久凝视着那道巨门,一手握着铮亮森寒的定山海剑, 半晌苦笑了声:“你知道为什么当年我要倡议各世家门派共同出力建造定仙陵吗,长生?”
尉迟锐想都不想道:“扬玄门之威, 令天下拜祭。”
应恺却摇了摇头:“不, 原因就在那背后。”
尉迟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底映出了黄金巨门大片暗沉的光。
“当世修仙者不知凡几,能筑基的已经很少,能结丹的更是幸运至极,能跨越大乘境、位列大宗师的堪称屈指可数。即便成了大宗师, 古往今来也几乎没人能迎来天劫,顺利飞升。”
“因此那些没能飞升的前辈修士们不管活多少年,最终都会像凡人一样生老病死,溘然长逝。”
“——问题是,有些前辈并不是真正死了。”应恺顿了顿,说:“他们介于活人和死人之间。”
尉迟锐已经得到了答案,望向隐隐传来群尸惨叫声的巨石门:“会诈尸?”
“确切形容是‘惊尸’。”应恺说,“霜策与我少年时经常结伴出游,发现一些世家大派出现过‘惊尸’的情况——后辈下墓拜祭时,活人气息涌入墓中,尸体当即撞棺而起,将血亲后辈活活撕咬致死。不过因为只有宗师级修士才会惊尸,所以这个秘密才得以在极少数世家高层内部守住,直到十六年前。”
“升仙台的……那一年?”尉迟锐皱眉问。
应恺说:“对。那年深冬第一场大雪后,岱山深处发现了一具被遗弃的巨型镜棺。”
尉迟锐神情微微发生了变化。
“那具镜棺高达半丈,重逾千钧,通体六面都是嵌合的碎镜片,完全无法窥视其内。没人知道它是从何处来的,但它偏偏就出现在了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棺盖上用血字刻着棺主的姓名和一道古老的封印符,已经磨得斑驳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出半个‘曲’字。”
尉迟锐疑道:“曲?”
应恺说:“是,但玄门各大家里根本没有姓曲的。正当我秘密追查镜棺来历时,情况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什么?”
火折子的光映在应恺俊朗的脸上,神情有些黯沉。
“镜棺现世后的第七天,仙盟懲舒宫一位真人圆寂,落葬时惊尸,撕咬死伤者达十余人之众。又过半月,长孙世家子弟夭折,头七未过深夜惊尸,被长孙澄风亲手拿下。”
“自此,玄门百家但凡有人亡故,不论长幼必然惊尸,无一例外,死伤惨重。”
墓道内安静良久。
尉迟锐两眼放空,似乎在认真思索什么,片刻后坚定地道:
“我家没有。”
“……”应恺无力道:“长生,那是因为当年你家没有人死,好吗。”
尉迟锐点点头,然后傲然重复:“我家没有。”
应恺一手扶额,半晌长吸了口气,明智地决定不跟他计较。
“总之,各家惊尸之灾已经到了我一人难以掩盖的地步。如果这种丑闻传出去,不仅玄门内部将恐慌大乱,民间百姓也必然将修士视为洪水猛兽,将求仙视为妖魔邪道。”
“因此与钜宗长孙澄风秘议过后,我提议各世家门派将所有先祖前辈的遗体都迁葬到岱山,修起定仙陵,再施以厉法重重封锁,严厉禁止活人入陵。若是有人一定要下墓,则最好一人、最多两人,尽量避免群尸惊起的风险。”
“在陵墓最深处的第九层,我浇筑了这座纯金重门,并亲手送进了四具棺椁。”
“镜棺在里面?”尉迟锐立刻问。
“是的,第一具便是那邪门到了极点的镜棺。”应恺缓缓道:“铜水浇铸,黄金封死,由我亲自祭拜后送入门内,永远不见天日,各家惊尸之灾戛然而止。”
尉迟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其他三具呢?”
应恺反问:“你小时候听过‘鬼太子迎亲’的故事吗?”
当然听过。鬼太子迎亲是道经启蒙故事里的一篇,其流传之广,大概跟民间小儿开蒙念三字经、百家姓差不多。
相传上古时期,鬼垣势力强大,鬼王对众神多有不敬且作恶多端,有一位东天上神因此被触怒,降下了天劫将鬼王打得神魂俱灭。鬼垣太子为了报仇,施法在人间掀起无数战乱,一时之间流血漂杵、万里焦土,甚至连众神都惊动了。
这位东天上神据说非常慈悲,怜悯世人饱受战乱之苦,遂再次出手,神、人、鬼三界的战局因此而渐渐倾斜,僵持不下的鬼太子只能向众神求和。恰逢这时,一位大宗师于战场上横遭兵解,立地飞仙,传说是位美貌绝伦的女子,与鬼垣太子甚为匹配。于是鬼太子便送出大批价值连城的聘礼,百兽精怪的迎亲队伍从黄泉直上碧落,敲锣打鼓将新娘接回了九重地底。
传说中的结局是两人从此情深意笃,琴瑟和谐。且从那以后,鬼太子便永居黄泉深处,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当然这只是荒诞的故事,所谓“鬼太子”指的可能是哪位鬼判官,而玄门从未记载过什么“东天上神”,更没听说鬼垣敲锣打鼓迎娶过太子妃。
尉迟锐狐疑问:“所以呢?”
“懲舒宫密室内有一座青铜棺,历任盟主代代秘藏,没人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但有传说是鬼垣太子妃兵解飞仙时留下的遗骨。”应恺缓缓道:“谨慎起见,同样被我熔金水封死,葬进了这地底。”
“……”
尉迟锐有种儿时睡前故事与现实交错的荒谬感,半晌一脸震惊道:“不会吧?”
应恺哑然失笑。
“第三具呢?”尉迟锐忍不住又问。
这时哪怕应恺说第三具是神话传说里的鬼垣太子,他都不会有任何惊讶了。谁知道这个问题话音刚落,就只见应恺那一丝笑意渐渐消失,良久才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平静地说:“不是。”
“是宫徵羽。”
刹那间尉迟锐所有言语都卡在了喉咙口。
“怎么能把宫惟放在那里!”他突然唰一下站起身,失声道:“宫惟不可能会——”
“他会。”应恺的语调疲惫但平稳:“身为大宗师,含怨而死,死后不腐,已经具备了惊尸的一切条件。天下公认宫徵羽镜术第一,而那座邪气冲天的镜棺偏偏在他死后同年现世,哪怕是我都不敢担保此事与他绝对无关,你明白吗?”
“我把镜棺的存在隐瞒下来,就是因为怕玄门百家因此认定宫徵羽怨灵作祟,连累他身后声名。定仙陵建成后,我将他遗骨改葬黄金棺,当时他尸身依然未腐,伤口仍能渗血,且面容栩栩如生。”
应恺望向地底深处的那座巨门,轻声说:“长生,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一定会惊尸,那么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宫徵羽。我只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