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白将军含着血气沙哑道,“今天我们就一道死在这里吧。”
宫惟脑子轰地一炸。
下一瞬,周遭幻境骤然静止,大大小小无数碎石悬停在半空,浑身浴血的巨大穷奇张口欲嗥,动作凝固;就在那完全的死寂中,宫惟神魂脱离出“新娘”的身体,白将军听见头顶传来少年轻灵的声音,似乎带着难言的困惑:“为什么要死呢?”
“……”
白将军的魂魄已经受到重创了,他昏昏沉沉,如同陷在一场漫长荒诞的噩梦中。
宫惟从身后伸出手,按在白将军紧攥着新娘不放的手上,语调里有一丝天真的怂恿:“只要你逃走,就能破情障了。你不是一直很想飞升的吗?”
时空仿佛凝滞了,许久才传来白将军恍惚的声音:“我不想破情障。”
“为什么?”
“我喜欢她。”
宫惟眨眨眼睛,没听明白:“你喜欢她什么?”
“……我不知道。”白将军喃喃道,“我从第一眼就喜欢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喜欢这种感情,到底算什么呢?
人真的有可能爱上一个自己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对象吗?
宫惟更加困惑了,凝神思索片刻,越发肯定地道:“所以你是真的堕入情障了。”
“是吗。”白将军疲惫地回答,“没关系,就让我们一起死在这地底吧,我已经觉得……没关系了。”
宫惟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把他伤痕累累、紧握新娘不放的手一点点硬掰开,说:“虽然你有一天要死,但死在幻境里也没用呀。”
白将军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意思,突然周遭静止的一切都开始动了——穷奇的咆哮伴随烈焰冲出喉咙,小山似的巨石当头而下。宫惟抓着他的手,力道坚决不容抗拒,干净利落向前一刺!
指尖陷入血肉的同时鲜血飞溅而起,映在了白将军瞬间紧缩的瞳孔里。
“……不,”他猝然发出怒吼:“不!!”
宫惟死死攥着他的手,生生掏出了“新娘”的心脏,随即在被万钧巨石碾成肉泥的前一瞬飞身退后,拽着白将军退出山洞,狂风迎面而来,将两人手上的鲜血呼地扬起!
“你在干什么!”白将军发疯地挣扎咆哮:“你是谁!你到底要干什么!!”
半座大山塌了,大地在颤抖中龟裂,无数熊熊燃烧的石块冰雹般填进地底,将凶兽穷奇与新娘的尸体都永远埋在了里面。宫惟从身后攥着白将军的手臂,俯在他耳边认真道:“情之一字,未必成障,但你喜欢上的只是个幻化出来的虚影而已。你杀障已破,醒来吧徐白。”
白将军僵硬地、慢慢地回过头,眼底如有风暴凝聚,那是属于徐霜策的那部分灵魂正从沉眠中尖啸着复苏。
“你是什么人?”他嘶哑地问。
远方天穹正块块塌陷,火焰从地底深处喷涌而出。徐霜策的魂魄掀起了巨浪般恐怖的灵力,甚至将千度镜界冲击得摇摇欲坠,幻世眼看就要塌了。
宫惟说:“冷静点徐白,你根本不是喜欢她,你只是……”
轰隆!
天空终于碎裂,大地陷入硝烟,飓风将烈焰撕成爆发的洪流。白将军一掌钳住了宫惟的脖颈,整个世界终于在他的暴怒中坍塌: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
“想起来了吗?”婚礼堂上张红结彩,宫惟在红纱下仰头看着徐霜策,认真地道:“徐夫人已经死了,她从来就没存在过,醒来吧徐白。”
天空已经完全黑沉了,无脸宾客们无知无觉,仍然在兴高采烈地摇头晃脑,与喧天锣鼓声一齐化作了诡异而渺茫的背景。
突然阴风夹杂着妖兽的气息从天边拂来,远处山林倒摧,树海翻腾,遮天蔽日的鸟群惊飞——
“吼!”
一头状若巨虎、钩爪锯牙、高达三丈的凶兽从山涧冲上高空,背上双翼掀起飓风,赫然正是穷奇,向着祠堂俯冲而来!
“是么?”徐霜策淡淡道,“如果徐夫人从未存在过,那你是谁?”
宫惟不答。
徐霜策仿若对周遭的混乱毫无觉察,只看着面前华丽的盖头,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你是什么,嗯?”
“……他是法华仙尊……”不远处终于响起尉迟骁的声音,他紧握勾陈剑站起身,艰难地道:“您还是快点从幻境里醒来吧,徐宗主。您面前这新娘……是法华仙尊啊!”
轰隆一声巨响,穷奇前掌拍碎山腰,闪电般顺着山岩攀援而上,身后无数巨石碎成齑粉摔进深渊。无脸宾客们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四处惊慌窜逃,却纷纷在它利爪下爆成了飞溅的血肉。
一切都仿佛二十年前的场景再现,周身长满刺甲的凶兽一头撞翻祠堂屋檐,瞄准堂前的新娘,咆哮张开巨口罩了下来!
“——都是假的,徐白。”宫惟紧紧盯着徐霜策:“只要你现在醒来,万物终将消失,一切皆成泡影,还是来得及的。”
徐霜策闭上了眼睛。
从天而降的阴影越来越大,穷奇血腥的吐息已经喷在了宫惟后颈。就在那闪电间,徐霜策双眼一睁,瞳孔神光凝聚,不奈何拔剑出鞘——
寒光铺天盖地而来。
刹那间宫惟闭眼做好了以魂魄状态硬抗一击的准备,但下一刻,他头顶的穷奇被当空拦腰斩断。
鲜血瓢泼而下,暴雨般洒了徐霜策一身!
“我知道,”徐霜策转向尉迟骁,居高临下地道。
噗通!噗通!数声重响,穷奇几块沉重的残尸砸在台阶上,但没人能作出任何反应,周遭一片窒息般的死寂。
徐霜策一身白金衣袍被鲜血染透,看起来如同穿了件新郎的吉服。他一手收剑回鞘,另一手还牵着宫惟的手腕,眼神波澜不惊,连半点意外都没有:
“吉时已至,为何还不拜堂?”
第17章
完了, 徐霜策这是气疯了。
宫惟一股寒气直冲脑顶,条件反射就要挣扎,但徐霜策捏着他的手突然一紧。
他冰冷的五指蕴力大得可怕, 就像沉沉的镣铐一般挂在血肉上, 把宫惟疼得抽了下, 当即没能挣脱,只听尉迟骁愕然道:“您是……从什么时候知道……”
徐霜策没回答, 眼梢向他一瞥而过,目光深处竟然闪动着一丝半嘲不嘲的光芒,然后打了个手势。霎时宫惟只觉一股无形的力道压上了自己的后颈, 如山海般磅礴沉重, 压得他硬生生弯下腰——
一拜天地!
周围遍地是没有脸的宾客尸体, 穷奇硕大猩红的内脏骨骼喷了一地。阴霾苍穹下弥漫着浓厚的铁锈味, 而徐霜策一身鲜血染就的“喜服”,押着他这么个死人在这里拜堂,这场景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宫惟用力挣扎:“徐……”随即嗓子一堵, 被迫消音。
徐霜策下了噤术。
“——他从最开始就知道。”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孟云飞不悦的声音。
他脾气从来都很好,罕见有这么强压怒火的时候,说:“徐宗主, 您一直是清醒的,根本没有中镜术!”
徐霜策正躬身行礼至最低处, 动作顿了顿, 才直起身不咸不淡地:“哦?”
随着他这个动作,宫惟感觉硬压在自己后颈上的力道也消失了,立刻抽了口凉气站起来,只见孟云飞面色怫然:“鬼修利用千度镜界神器才能游离于时空外,所以您将那块碎镜片从它心脏里掏出来的瞬间, 其实就已经制服它了。之后您清醒自愿地进入幻境,因此元神从一开始就没有附在境主身上,造成的结果就是幻境中出现了一虚一实两个徐宗主。”
“等等,两个?”尉迟骁突然反应过来,追问:“那另一个呢?”
“还记得婚筵前夜消失在山谷里的迎亲军队吗?”孟云飞冷冷道,“他将幻境中的自己杀而代之了。”
尉迟骁猝然看向徐霜策,说不出话来。
“……”
祠堂高台上,徐霜策不动声色地对着他俩,良久只见那削薄的唇角微微一勾。
明明并不寒冷,彻骨的凉意却同时从两人心头升起。
“该结束了,徐宗主。”孟云飞一抬手,掌心下闪现银光,一把五弦古琴随着那光芒出现在了半空中:“只要境主不愿醒来,我们就不能离开这座村庄,但长久沉溺于幻境是可能会烧毁金丹的。”
他双手按在琴弦上,严厉地道:“对我等后辈来说,后果将不堪设想!”
从四面深山中刮来的阴风渐渐森寒,祠堂上气氛剑拔弩张。徐霜策形状锋利的眼梢瞥着两名晚辈,面上看不出任何要发怒的迹象——但宫惟透过盖头下的缝隙向斜里一瞅,瞅见他握剑那一侧的拇指微微向上弹了下,登时心头猛跳!
“你也说了……”徐霜策缓缓道:“那是对你们。”
宫惟失声呵斥:“还不快跑!”
不待话音落地,徐霜策化作白光出现在孟云飞面前——巨响与气流同时爆开,不奈何被勾陈剑硬生生挡住,尉迟骁怒道:“徐宗主!!”
孟云飞琴音震响,强劲的灵力如尖刀般捅进脑海,徐霜策眉锋一挑:“舜弦琴。”随即闪电般击退尉迟骁,一掌作势拍向孟云飞的天灵盖,肃青剑从身侧一挡,孟云飞在千钧一发之际飞身避开。
舜弦琴音如巨浪行船,逼人心神天旋地转,勾陈剑意又异常凌厉,以爆发之势步步抵挡不奈何。他们两人加起来都不是天下第一人的对手,但事关生死,都竭尽全力,一时间竟然有些棘手,徐霜策不由轻轻啧了声,剑意陡然一变,如天崩地裂直催眼前,首先将尉迟骁当胸横撞出去,随即拦腰斩向那把古琴!
昔者帝舜弹五弦琴、造南风歌,养中和正性,禁忿恨邪心。舜弦古琴乃太古遗物,对一切邪心都有压倒性的克制之效,眼见却要被徐霜策碎成齑粉。
孟云飞一手按琴一手执剑,眨眼间败退三招,哐当一声脊背撞上祠堂石柱,只见不奈何当头而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一道流火飞身而至,劈手夺走了他手中的肃青剑,锵!!
肃青凌空挡住不奈何,闪电般将徐霜策逼退半步,孟云飞定睛一看:“法华仙尊?!”
法华仙尊婚服如血,连盖头都没来得及除去,瞬息间已与徐霜策斗了十余个回合。他招式与当世诸多修仙名家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每一步都从虚空中来、踏凌霄而去,于最细微处才显刁钻凌厉,与徐霜策刚极正极的剑风恰好相反,衣裾飘荡袍袖翻飞,每一剑都像紧贴在不奈何剑锋边缘开出了大朵血红的莲花。
明明时机不对,尉迟骁却蓦地一恍惚,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个人——向小园。
紧接着他意识到这想法太荒唐了,明明长相、气质、修为和地位都天差地别,怎么会突然想起那只小魅妖?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曾有见过小魅妖拿剑,为何会觉得似曾相识?
舜弦琴音调陡然刺入云霄,孟云飞灵力暴涨,滚滚音律如千万锁链向徐霜策当头套下:“元驹!”
尉迟骁当即回神,振剑而上协助宫惟:“前辈当心!”
徐霜策铜墙铁壁般的心神终于在三人夹攻中露出了一丝破绽,远方天穹轰然裂开一道百丈余长的黑腔——幻境塌了一角!
徐霜策眉头一皱,面上终于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随即“当!”一声亮响架住肃青、勾陈双剑,头也不回用左手打出法诀,舜弦琴五弦同时凝起冰霜,咔咔数声冻起了坚冰。尉迟骁还没来得及回头去救,徐霜策那只修长劲瘦的左手隔空在他天灵盖上虚虚一按,烈焰焚身般的剧痛瞬间贯彻全身经络,顿时激出一口老血。
徐霜策淡淡道:“老实当你们的宾客去。”
紧接着当啷一声,宫惟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招的,肃青剑被活生生打飞了出去,轰隆穿过两三堵石墙后斜斜插进了地面!
啪!
他后颈一冷,被徐霜策掌心按住了。
徐霜策那只手似乎蕴藏着开山填海般无尽无绝的力道,这次宫惟连挣扎都做不到,便被死死地按着,同他一起向祠堂方向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风从远方天穹碎裂的黑腔后吹来,席卷天地,带着周遭浓重的尸体血腥味,拂起徐霜策冰凉乌黑的鬓发。
“别动,”他淡淡道。
——宫惟正想掀掉盖头,还没来得及动就被徐霜策提前捏住了。
穷奇浓厚腥臭的血从石阶上一级级流下来,黏糊糊地浸透鞋底,那触感不舒服至极,宫惟一腔委屈和恼火陡然冲上脑顶:“我已经死了!”
徐霜策沉默片刻,才说:“我知道。”
“我死都死了!”
“所以呢?”
宫惟竟无言以对,心说很好,徐宗主不愧是个戮尸泄愤的狠角,人死债清这四个字在他的字典里大概是不存在的。
“我进入幻境的时候,一睁眼就知道对方的镜术失败了,因为它根本不是我这辈子最恐惧的经历——尽管我一直催眠自己这就是。这天下很多人也以为它是。”
徐霜策顿了顿,神情出乎意料地平淡:“直到你死后,我才渐渐对自己承认,其实我最恐惧的是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
在这之后?
宫惟长长的眼睫在红纱下眨了眨,想起在这场荒诞的婚礼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霜策的震怒将整座千度镜界幻境冲垮,随即魂魄回到现世沧阳宗,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起不奈何,一剑杀上岱山仙盟,三更半夜劈开刑惩院的门,在惊天动地的巨震中把瑟瑟发抖的宫惟拎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