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毅在最后的口供中终于说出了实验室地点,是在中心城外的一个郊区,隐蔽在相当葱郁的一片树林里。
层层荆棘掩盖着,无数的树木作为遮挡,的确很难发现。
故地重游,段无心刚踏进这片领域,就开始手脚发凉,从前的记忆像海浪一样涌了上来。
他被针扎,被绑住,被言语羞辱又仓皇逃脱,一幕一幕,随着越走越深,画面都逐渐清晰。
“别怕。”凌君寒深吸一口气,推开铁门。
坚硬的墙壁上还残留着野兽的抓痕,随之而来的,是一间一间被隔开的实验室隔间。
每一个隔间的墙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插管和仪器,看起来是为了维持试验品的生命而设置。
段无心走到编号037的隔间停下,睫毛颤了颤,“我以前跟我爸妈,就是被关在这里。”
隔间里面现在换上了新的囚犯,是一只断了腿的雄狮。金黄色的毛发已经褪色,看起来被折磨得很惨。
这么十几二十年过去,兽魂计划从未终止,无数的生命在这里衰亡。
段无心盯着那只狮子,觉得可怜,内心充满同病相怜的怜悯。
凌君寒抬了抬下巴,命令下属:“把关着动物都放出来,再整个实验室挨个检查,看看还有没有被困住的人类。”
“好的,长官。”领头的抬手敬礼,又轻声问:“这些动物,怎么处理?”
凌君寒看向段无心,遵循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段无心抿了抿唇,思索了几秒说:“交给我吧,我来跟它们沟通。大部分的兽类都被注射过激素,可能没办法再重新回到森林里生活。如果它们愿意,我想组建一支兽类军队,以后军队战斗用。如果它们不愿意,我就送回濒灭馆。”
“可以,我没意见。”凌君寒点了点头。
他抬手将037的门打开,侧身让旁边的医疗人员介入治疗。
奄奄一息的雄狮被抬上担架,发出嘶哑的轻哼。
旁边还有各种各样受伤的人类和野兽被陆陆续续放出,野兽的嘶吼声和人类求救声响成一片,像是一首挽歌。
军人和医生们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个个都面色凝重。
这一刻,他们才意识到兽魂计划是多么的残忍,用玻璃将这些生物和外界彻底隔开,被迫成为一个任人宰割的试验品。
惨无人道,手段毒辣。
实验室里陷入沉默,大家开始井然有序的处理工作。
凌君寒拉着段无心的手腕,抬步向楼上走到顶层,推开顶楼办公室的大门。
宽敞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深黑色的长沙发,上面铺着两张纯白色的毛毯,白得有些刺眼。
段无心快步走过去,蹲在地上卷起毛毯在鼻尖上嗅了嗅,眼眶瞬间泛红。
他看着皮毛颈部那一圈金黄色的花纹,抖着手说:“这是……这是我爸妈的皮毛。”
“操,该死的李英毅。”凌君寒冷着脸骂了声脏话,感觉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暴躁。
他站在原地,捏着拳头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把蹲在地上的段无心抱在怀里,拍着后背安慰,“心心,我们把他们和我父亲安葬在一起,好不好?等李英毅行刑,我们就可以报仇了。”
段无心眨了眨眼,泪水止不住的从眼尾滑落,他倔强地瞪大了眼睛想要把眼泪忍回去。
嘴里喃喃自语:“他怎么可以这样?死了都不放过他们……把皮从身上剥下来,多疼啊。”
凌君寒无法用言语安慰,此时此刻说任何话都是在往心口上戳刀子。
他要是早知道这里有那两只白虎的皮毛,绝不会带段无心来这里。
“心心,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他弯腰吻掉滑落的眼泪,把人抱在怀里。
段无心哭得很安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大吼大叫,只是微微抽噎着,无声的流泪。
他只是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悲伤将自己完全包裹,五脏六腑都搅碎在一起,生疼。
雪地里那两枪像是穿过了时间,直直地击打在心上,把心脏彻底击穿。
他靠在凌君寒怀里,手指揪着他的衣领,低声说:“再抱紧一点,我好冷。”
好像此时此刻,又重新回到了那场漫天飞雪里,什么都看不清。
如果这是一场梦就好了,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们还像小时候一样,打闹奔跑。
只是,手上细软的绒毛触感是真实的。
现实在不断的提醒他,这就是残忍的真相。
他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泪水流尽,才擦了擦脸让自己恢复平静。
他后知后觉应了一声凌君寒之前的话,“好,我们去西尘陵园,现在就去。”
凌君寒低头亲了亲有些哭肿的眼皮,柔声问:“可以走吗?要不要我抱你?”
段无心摇头,揉了揉发麻的小腿,弯腰把那两张毛毯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蹭了蹭。
凌君寒打开联络仪,命令道:“实验室的所有材料也一并带回军营,我们先走。”
他揽着摇摇晃晃的段无心,感觉此刻像是变成了一樽玻璃,一碰就碎。
凌君寒不敢妄自揣测他此刻的想法,只能把掌心的温度贴合过去,让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
两人前往西尘陵园,郁郁葱葱的杉树种了一大片,看上去有些清冷。
凌君寒叫来负责人,直接说明来意:“麻烦您挑一个好的位置,可以看见远山的,我们今天要葬一个空墓。”
负责人赶紧叫人处理,动作很快就挑好了一个临山的地方,四周空旷,旁边有两颗巨大的杉树。
风一吹,树梢就沙沙作响,和从前它们生活的森林里树木很像。
段无心盯着晃动的树枝看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那两张皮毛放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冲着工作人员微微点了点头,“可以盖起来了。”
大理石砖缓缓盖上,像是一场临时又迟来的告别。
他抽了抽鼻子,佯装轻松说:“等改天把你那张照片打出来,就可以把他们的样子贴在墓碑上。这么多年过去,终于可以平稳沉睡了。”
“嗯,我们以后经常过来看他们。”凌君寒捏了捏他的手心,对着空空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两人静默着站了一会儿,段无心内心终于恢复平静。
他擦干眼角的泪水说:“现在去看你爸爸吧?他们埋在一起也挺好,还可以作伴。”
凌君寒揽着他的肩膀,扭头问负责人:“请问,凌阳的墓在哪里?”
“你们跟我来。”负责人尽职尽责在前面带路,七拐八拐,带到另一处空旷地带。
墓碑打扫得很是干净,还放着几束新鲜的菊花,看起来像是有人刚来过。
凌君寒在前面站住,第一次以儿子的身份和他的父亲见面。
素未蒙面的,但却给了他生命的爸爸。
如果当初他没有死,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这个问题,好像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凌君寒盯着墓碑上的照片发呆,上面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无比年轻又气宇轩昂,眉宇之间都带着一股傲气。
明明五官英俊而硬朗,眼角却添上了一颗泪痣,让整个人多了几分书生气。
“凌长官是非常优秀的指挥官,可惜英年早逝。”负责人盯着照片,悠悠感叹道,“死于战争是真的太惨了,连具尸体都没有,只有远方的一个噩耗。”
凌君寒没说话,沉默着盯着那个死亡时间。
负责人没话找话,“请问,元帅您和他的关系是?”
凌君寒扯了扯嘴角,轻声说:“关系很近的亲戚。”
“也是,你们都姓凌,难怪了。”
负责人挠了挠头,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余,又自顾自念叨,“以前您的母亲每年在忌日都来,一坐就是一天,每次看上去都特别伤心,看得出关系很好。”
凌君寒嗯了一声,把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下去,说:“您让我们跟他单独呆一会儿,谢谢。”
“好,有事电话联系。”负责人挥了挥手,从旁边的小道下去。
他重新盯着那张照片,心中情绪波荡。明明是初次见面,总觉得这个五官的比例似曾相识。
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段无心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完墓碑上的名字又看向照片,眼睛猛然睁大。
他有些疑惑的抓着凌君寒的手臂说:“那个,那个之前战死的学生,好像也有一颗痣在这里,但是好像不叫这个名字。”
凌君寒心里一颤,拿出通讯器登陆军事内网,调出那个学生的死亡记录。
之前因为只是调查段无心的基因注射,所以当初对比完后,他就没再细查。
至于这位学生的社会关系或者生前状况,包括死于哪场战争,他更是无从得知。
档案上的姓名写着路淮,旁边的照片看上去和凌阳年纪相仿。
五官的确不大一样,脸颊凹陷下去,显得更为瘦削,但平视前方的神情异常相似。
正如段无心所说,那颗痣的位置,一模一样。
是巧合,还是另有内情?
凌君寒心脏狂跳,强烈的第六感告诉他,好像触碰到了更深的秘密。
他颤抖着手在基因库里缓慢的输入凌阳的名字,系统检索了很久很久。
搜索出来的记录,是一片空白。
第80章
一个战死的指挥官, 为什么系统里会没有任何记录?
凌君寒沉下眼,心里闪现出一个恐怖的可能性。
除非,这是同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梳理所有的信息, 教授提供的名字是路淮, 说明并不一定知晓凌阳的存在。
那其他人呢?比如凌旭,又知道多少。
段无心凑过去看他通讯器,有些疑惑, “为什么会搜不到?”
“我估计有人更改了他的基因库记录。联邦每一个人生下来就会注册基因库, 这是没办法销毁的。但是可以更替名字和照片,所以……”凌君寒顿了顿,有些迟疑的看着他。
感觉这张照片背后, 隐藏着轩然大波。
李英毅在掩盖他当年还存活的消息, 并用手段把关于凌阳的一切抹了个干净。
段无心瞪大眼,有些心惊的猜测:“所以,可能他当年并没死,制造了假死然后被关了起来。毕竟在你爸爸死亡时间的七年后, 我还在实验室跟他见过一面。”
他脑子里闪过残存的记忆,那个年轻人无比瘦弱,脸颊凹陷。
因为常年被关押不见阳光, 整个皮肤都透露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色。
如果那就是凌阳……
段无心垂下眼, 原来很多年前,他们早就已经见过面。
可惜那会儿他们自身难保, 没能把他一起从那个人间炼狱里救出来。
“我给凌旭打个电话。”凌君寒捏着通讯器的手指发白,手心浸出一层一层的薄汗。
如果真是同一个人,他简直不敢回想, 凌阳在实验室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电话很快接通, 凌旭有些惊喜的出声:“君寒, 你终于想通了愿意联系我了是吗?”
“路淮是谁?”凌君寒开门见山的问。
对面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他是我哥哥的曾用名,小时候父母离异,他就跟了母亲的姓。后来父母复婚后,他入军队才把名字改成了凌阳。”
同一个人,果真如此。
凌君寒面色更冷了些,质问道:“他也是被你送去兽魂的?”
“不是我,不是我送他过去的。”
凌旭震惊之余,连连否认道:“当年得知他战死的消息后,因为没有尸体,我们只能建一个空墓祭拜。我是一早就喜欢枚枚,但也不至于心狠到对自己的亲哥哥下手。”
凌君寒眯了眯眼,盯着墓碑上那张年轻的脸,揣测着他这话的真假。
他捻了捻手心,突然轻笑了一声,“他的死亡你不觉得蹊跷?同为军人,甚至细查一下的动作都没有?基因库里并没有凌阳的记录,稍微动动手指,你就能发觉异样。”
他顿了顿,继续猜测:“你其实早就察觉不对劲,但是心中有邪念,就放任了这件事情发生。你当时已经跟我妈开始产生感情,你不想放掉得之不易的爱情,所以就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归根结底,你就算不是起源,也是帮凶。”
凌旭沉默,结结巴巴不知该做何回应。
“君寒,我……..”
“你知道他那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么?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实验室被关押七年,因为频繁的实验最后死在里面。李英毅为了掩人耳目甚至把他的五官都做了调整,他连死后都不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尸体。”
一想到这个漫长的时间跨度,凌君寒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他眼眶通红,一字一句的逼问,“你明明有机会把他救出来,但你没有。这么多年,你的良心安宁过吗?”
“当年没有查清真相,是我刻意逃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哥哥…….真的。”凌旭声音很低,很嘶哑,带着颤抖,“但人不是我送过去的,你不能把所有罪过全推到我头上。”
凌君寒点了点头,面无表情说:“行,觉得我冤枉你了,给你乱扣帽子是吧?你把这些事情的细节全部告诉我妈,让她来看看,是不是我太过偏激。”
“不行,你妈不能知道,她不能知道。”凌旭喃喃说,“他要是知道哥哥不是战死的,被折磨了这么多年,会崩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