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难过地想,白叔叔也许不知道他到了这儿,下次做梦时,他去别墅里找不到自己了可怎么办?
财爷沉默了会儿,停下脚步问:“茸茸,高成刚是在哪儿发现你的?就是带你来那个人,是在哪儿把你带走的?”
“街上。”
“那你知道那地方叫啥名吗?”
“大街。”
财爷又问:“那高成刚带走你之前,你在哪儿?”
“我在垃圾桶里。”
卢茸用手抠着背篼沿,比想到白叔叔时更难过。
他不想爷爷继续问,觉得想哭,还好爷爷果然没有问了。
路旁的雪地里出现只灰兔子,扑棱着耳朵,傻呆呆地立着。
卢茸噙着泪花看那兔子,看它一跳一跳地跑远,好像又忘记了难过。
“那是兔兔。”他忍不住要给爷爷讲解,声音里还带着奶声奶气的哭腔。
“兔兔哇,茸茸好厉害,认得出兔兔。”
卢茸说:“兔兔爱吃胡萝卜和白菜,眼睛红红的。”
财爷放下背篼,将他抱了出来,端详着小孩的红眼眶,用手一下下轻拍着后背,说:“兔兔眼睛红红的,不光吃胡萝卜和白菜,也爱吃鸡蛋。”
当财爷背着卢茸回村时,那些小孩又兴奋地围了上来,众星拱月般将他们往回送。
财爷一路上也和那些询问的大人解释:“路塌了,道班的车下不去山呢。”
那些大人就笑道:“财叔你反正一个人,正好让这个娃娃多陪你几天。”
财爷到了村委会,给小铁炉生火,让卢茸坐在旁边,自己拍了拍长桌上蒙着红布的话筒头,“喂,喂喂,喂。”
卢茸听到外面也传来遥远的回音:“喂,喂喂,喂……”
“啊,那个啊,我说个通知啊。垭口公路塌方,石头把路堵死了,道班的车过不去,这两天都别下山。还有啊,咱们村居然也出了买娃娃的事情,晚上7点,每家每户出个人来村委会开大会……”
卢茸边听边伸出手烤火,从敞开的大门口看到外面有几团绒球滚过。
是他昨天看到的那几只小黄狗。
他矜持地起身走到门旁,手牵着桌旁财爷的衣角,假装不在意地往外看。
那只大黄狗转头,他就赶紧缩回来,等上十几秒后,又偷偷去看那几只小狗。
“……谁要有高成刚的消息瞒住不说,就关到仓库去,路通了就送派出所!”
财爷突然语气严厉地提高音量,高树上架着的大喇叭也跟着提高音量,那几只小狗吓得一哆嗦,慌慌张张地往大狗身旁跑。
卢茸看得目不转睛。
在大喇叭里说完话,财爷锁上村委会的门,背起卢茸走到村口的小卖部。
“李正,给我拿两双小男娃的袜子,越厚越好。”
“背上这个娃娃穿吗?那莫得他这么小的,他这么小的只有女娃的。”
“那就拿女娃的嘛,反正穿在鞋子里头,儿童牙刷也要一把。”
晚上洗过脚后,卢茸就换上了一双粉红色的袜子,上面还有黄色的小花。
看了一阵黑白电视机里的动画片,上床睡觉时因为不太困,他不像昨晚那样很快睡着,开始想王图。
想了一会儿,便缩在被子里默默掉眼泪,湿漉漉的脸蛋往枕头上蹭。
一双手突然隔着被子轻轻拍他,卢茸听到爷爷的声音:“乖娃,好好睡,等路修好就下山。”
温暖粗糙的大手一下下轻落在身上,带着使人平静的安全感。卢茸渐渐收住眼泪,迷蒙地泛起了困意。
“要摸耳朵。”他口齿不清地说自己的入睡规矩。
财爷开始轻轻摸他的小耳朵。
“下面一点,还要抓背背。”他轻声哼哼。
财爷又隔着他的秋衣抓背。
卢茸将大拇指伸到嘴里吮,被财爷取了出来,他继续保持吮吸的动作,嘴一动一动吮着空气,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
卢茸记得自己躺在床上睡觉,但有意识睁开眼时,眼前是一条空旷的街道,两边商铺都关着门,积雪在月光下透出阴冷的白。
周围一片静谧,没有人也没有声音,远处的黑暗里有影影绰绰的房屋轮廓,森冷沉默。
他没有惊慌呼叫和哭闹,只低头看自己。在看清身上是那套入睡时穿的秋衣秋裤时,明白这是又做梦了。
从他有记忆开始,好几次在睡梦里到了陌生的地方。他在那些错综复杂的巷子里穿行,总找不着出去的路,也遇不到一个人。
他走不了一会儿就会着急,开始小声哭,最后大声喊图哥哥。
不过白叔叔总会在梦里适时出现,牵着他往正确的方向走,给他说不要怕,只要找着光亮,就能找到出去的路。
可今天的梦里却没有白叔叔,只有他自己,心里便有些慌张。
他站在原地等了会儿,觉得身上很冷,两只脚也在冰凉的地面上蜷了起来。
无声无息地,卢茸从街道上消失,开始站立的地方多了一只小鹿。
小鹿也就小狗那么大,纯白的皮毛,纤细的四蹄,水润的圆眼睛,头顶还有两个银色的小凸起。
——小小的一截,还没有指节长,那是刚刚冒出头的两只稚嫩的小角。
小鹿机敏地扑簌着耳朵,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奔跑,四蹄发出很轻的哒哒声,在雪面上落下一串长长的小梅花。
……
月光透过窗棂,给室内撒上一层清冷的白。
墙边床上有两卷被子,财爷和卢茸各自都沉沉睡着。
卢茸黑密的睫毛开始颤动,眼睛慢慢睁开。他转动头打量四周,听着爷爷的鼾声,确定自己独自一人从梦里走了出来,心里很激动,也很兴奋。
只可惜不能告诉白叔叔和王图,他终于自个儿找到了那团光,然后冲出来了。
夜很静,窗外有落雪的窸窣声,卢茸满足地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接下来,财爷每天都背着卢茸去看一次塌方的地方,告诉他不要着急,雪停后就会有人修路,那时候再下山。
卢茸很乖地点头,说我不着急。
他之前会担心老师生气,现在已经麻木了。
何况现在多好玩啊,不用每天去幼儿园,早上财爷将他从被子里捉起来,喂两个荷包蛋后接着睡。
等他睡醒,财爷会背着他去村委会,一路上停停走走,和那些遇到的大人们聊天。
大人们会给他怀里塞上又香又甜的烤红薯,或者一把酥脆的炒花生。
财爷捉了只小黄狗回家,让他取名。他按捺着狂喜想了很久,给小黄狗郑重地取了个名,叫做小狗。
一群大人围坐在村委会房子里读文件时,他就追着小狗在院子里跑圈圈。
断断续续地,财爷在村头小卖部里又买了很多东西。
卢茸多了一套棉袄,秋衣秋裤,还有自己的小毛巾、小木盆。
他穿上咖啡色的灯芯绒棉袄棉裤,圆滚滚的,戴上本地孩子那种包住耳朵的棉帽,抱上小狗,跟着来接他的蛋娃他们一起去种乌头,割牛草。
冬天到处都没有绿草,只有一种叫牛耙菌的草还茂盛生长着,在雪地里顶着一簇簇的绿,浅浅地冒着。
卢茸抱着小狗站在地边,看蛋哥他们拨开积雪割草。
心里想,这个草看上去好好吃,可不敢变成小鹿。
第6章
傍晚,财爷又要背卢茸去看那段塌方的公路。
卢茸正在院里喂小狗吃草,他咽了口口水,将几根牛耙菌递到小狗嘴边:“吃吧,很好吃。”
小狗往后躲闪,他就很有耐心地追:“你尝尝就知道了。”
小狗鼻子在草上嗅闻了一阵,还是将头扭到了一旁。
财爷走出屋子说:“茸茸,走去垭口逛逛。”
又从兜里摸出一颗糖,剥掉外面的糖纸,喂到卢茸嘴里。
卢茸蹲着看小狗,嘴里说:“爷爷,我不想去。”
“这几天道班的人在修路,已经快修好了,不想去看吗?”财爷问。
卢茸用舌头顶着那颗糖,尝到水果味的甜。他抱起小狗转身回了屋,用一人一狗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不想去看。”
第二天早上,财爷没有让卢茸睡懒觉,很早就把他从被子里抱出来,穿好衣服,递上一个剥好了的煮鸡蛋。
“茸茸,爷爷要去隔壁村子办事,你在李正那里玩,中午我办完事就来接你回家。”财爷蹲下身给他穿棉鞋,嘴里说道。
卢茸正半眯着眼吃鸡蛋,听到办完事就来接他这话,顿时不动了。
财爷给他系着鞋带,手背上突然溅落了两滴温热的水渍,微微愣怔后,惊讶地抬起头。
卢茸手里还拿着半个鸡蛋,低垂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这娃娃,这是咋了?”
卢茸垂着头不做声,眼泪流得更欢。
片刻后,财爷提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包,背着坐了卢茸的背篼,走在去往隔壁村的村道上。
“娃,冷不冷?”财爷问。
卢茸的脸蛋被冷风吹得泛红,眼睛半眯起,嘴里却道:“不冷。”
说完又伸手在财爷脸上摸索:“爷爷冷吗?”
“爷爷也不冷。”
财爷是去曾家村问询种植草药的事,龙潭山海拔高,气候干燥,适合种植草药,曾家村很多村民在种三七和生地,他想去看看。
龙潭村祖祖辈辈靠山吃饭,一直都很穷。如果能种药,就算年轻人出去打工了,一群老弱病残也可以挣几个钱。
“脚冷不冷?”财爷问卢茸。
卢茸穿着圆滚滚棉鞋的脚在背篼里动了动,说:“不冷。”
他侧头去看财爷的脚。
财爷穿着和他一样的棉鞋,胖胖的黑布面,厚实的胶胎底,只是大脚趾位置打了块补丁。
昨晚洗脚时,他用手指戳了戳那块补丁:“爷爷的鞋长了眼睛。”
曾家村比龙泉村要大一些,人口也多些,财爷和那些村人熟稔地打招呼,背着卢茸到了村委会门口。
“财叔来啦?快进来烤火,快快快。”曾家村的村干部将财爷热情地迎进门,把装着卢茸的背篼取下来。
村干部摸摸卢茸的脸,递给他两颗水果硬糖。
卢茸仰头看财爷,见他同意了,才接过糖果,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村里的娃娃都没有道谢的习惯,村干部觉得很新鲜,便喜欢地问:“财爷,这娃是您孙子吗?长得可真好,嘴巴也甜。”
卢茸又飞快地去看财爷的脸,神情带着些紧张。
财叔将他抱到小火炉旁坐下,自己去捅炉子,想把火生大些,嘴里道:“对啊,我新添的孙子,一步也离不得,来你们村也只有背上了。”
卢茸放松下来,边听他们谈话边剥糖果,剥出一颗后滑下高凳,走到财爷面前,伸手递到他嘴边。
财爷假装做了个吃的动作,夸张地吧唧嘴,说:“好吃好吃,茸茸自己吃。”
卢茸却没有顺着话就把糖喂自己嘴里,仍然固执地伸着手。
“你吃嘛,这是娃的心意。”村干部笑起来。
财爷只得含下那颗糖,笑得满脸都是皱纹,在卢茸肉肉的手背上亲了亲。
卢茸这才满意地回到自己凳子前,爬上去,开始专心剥另一颗糖。
财爷和村干部聊了会儿后,要去村民家中问详细情况。拉开门的瞬间,铺天盖地的雪片夹着冷风卷了进来。
他犹豫了下,给屋内另一名村干部说:“娃就放这里行不?外面太冷了,你帮我照看一小会儿。”
那名戴着蓝袖套的村干部笑说:“财爷您就放心吧,娃这么乖,我看着就行。”
财爷低声嘱咐了卢茸几句,说自己办完事就回来,让他就在这儿烤火。
卢茸心里不大乐意,不过财爷和村干部的交谈内容他都听在耳里,所以只小小纠结了下,还是同意了。
等他们离开后,卢茸安静地坐在炉子旁,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蓝袖套村干部忙乎完手头的事,才想起这里还坐着个孩子,夸赞了他听话后,去墙角麻袋里取出几个土豆,埋进炉灰箱。
“等会给你吃烤土豆。”他笑着说。
卢茸又细声细气地道了谢。
旁边方桌上有个小闹钟,在寂静的房间内滴答滴答。
蓝袖套村干部埋完土豆就继续誊抄文件,卢茸盯着闹钟的长针,看它转了一圈。
每当室外响起脚步,他都会倏地看向门口,直到那脚步声逐渐远去,再规规矩矩坐好。
穿着棉鞋的小脚踩在高凳横杠上,两只手就背在身后。
村干部看了他一眼,笑起来:“娃娃,手别背着,不累人吗?”
卢茸又把手悄悄放在膝盖上。
炉灰里埋着的土豆渐渐发出香味,蓝袖套村干部放下手上的笔,用火钳将那几个土豆刨出来,吹吹打打地剥开皮,递给卢茸一个。
卢茸拿着香喷喷的土豆,只咬了一口就没吃了。他现在所有心神都放在门外,认真分辨着室外的每一个动静。
门口传来脚步声,他又转过头,眼睛发亮地盯着那紧闭的大门。
门被推开,一个陌生人探头进来:“曾二,陪我去趟曾老大家,问他要不要明年的谷种。”
卢茸眼里的光瞬间黯淡,失望地看着火炉上座着的水壶。
蓝袖套村干部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吩咐卢茸:“娃,你就在这里烤火等你爷爷,不要乱跑,外头冷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