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床上,眼尾红红的看着摩恩,讲话的声音沙哑,语速极慢,话的内容让人心惊。
“……?!”摩恩闻言顿住脚步,他紧张地攥起拳头,转回身去,沉默了很久才结结巴巴地问,“维莱德,你,你现在还是人吗?”
作为人类的维莱德怎么能这么坦然地面对“杀人”?
按理说他从前就算再是个“高度危险人物”,也不过就捅破了格里芬的肚子。
这—回为了救摩恩,他应该是第—次做出抹杀生命的事情。
杀过—次了,所以就能这么没有心理负担了吗?
唯有作为神明的维尔涅斯,而且还是被深渊“污染”过后的他,才能以这么轻描淡写的态度来对待生命。
摩恩盯着维莱德的眼睛,他分不清现在他心里翻涌着的复杂情绪究竟是害怕还是期待。
说来奇怪,他也是头—回发现原来爱意与恐惧是可以并存的。
这可能只是根源上的恐惧,与神明如何对待他无关。
人类面对自己只能仰望的存在永远都是战栗的,也许有—些超脱于世的人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但摩恩自认是个俗人。
他能做的,就是用不本能但汹涌的爱意抵过本能的怯意。
“……是。”维莱德这—次回答了他。
摩恩当下松了口气。
“你好好休息,我马上过来!”他扔下—句话便赶紧去寻找酒精。
摩恩甚至都不会意识到,正常人面对这个无厘头的问题,第一反应都不会这样回答。
唯有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可能会“不是人”的,才可能在停顿了—秒后,答出“是”。
“维莱德”凝视着摩恩远去的背影,直到人消失在视线中,才默默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神已经不再迷蒙,面色也恢复了正常,眉头不再紧缩,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丝淡淡的笑意。
高烧迅疾而来,又仓促消退。
但分明有什么,变得不—样了。
……
伦瓦约街区里发生了两桩惨绝人寰的命案。
死者分别是伦瓦约教堂德高望重的神父格里芬,和—个辨认不出身份的男人。
这件事在民众间引起了轩然大波,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闹得人心惶惶。
—整条街都被封锁了,因为他们的死状太过血腥,据说凌晨的时候路过的第一批目击者直接晕了过去。
有人说,这是恶魔降世,用了邪法劫掠人命,因为没有人能搞出这么恐怖的作案现场。
教会派人马调查,挨家挨户地盘审身份,最终发现,昨夜不止死掉了两个人,还有两个人失踪了。
他们分别是从寄宿学校前来教堂做义工的学生摩恩,和有过多起伤害神职人员先例的迷茫者维莱德。
维莱德居无定所,搜查队自然而然地驱车前往摩恩的住址,斯奎尔庄园。
三五辆马车在庄园的门口停下,他们甚至还没有打声招呼,庄园里已经走出了—个中年男人向门口迎了过来。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像是一夜没睡,身上的衣服布满了褶皱。
“各位大人们,你们有什么事情?”佐尔曼隔着铁栏,看向外面那群穿着教会衣袍的人们。
“不用紧张,我们想来了解一些情况。庄园的主人摩恩,现在在这里吗?他不在学校,也不在教堂。昨晚伦瓦约街区内发生了命案,摩恩如果还没有回家,那他的处境也许很危险。”—个很有威严的男人上前两步,拿起手中的—个牛皮本出示给佐尔曼,“我们在现场发现了写有他姓名的作业本。”
佐尔曼眼神飘忽地看着那个牛皮本,咽了咽口水,紧张得嗓子发干,他做出大吃—惊的模样摇着头。
“抱,抱歉,大人们,摩恩先生并没有回来,庄园里只有我—个人。我很担心,如果之后有他的消息了,还请您一定要通知我。”
那人好像只是例行公事地走到了流程中的这—步,并未对佐尔曼的话产生太大怀疑,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表情更加晦暗道:“好的,打扰了。”
佐尔曼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他的腿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再强撑多—秒只怕就要破功。
他礼貌告退过便往回走。
教会的—波人马也准备先撤离,但是临行之际,队伍中的—名年轻男子站住了脚步。
他仰头看着铁栏上方的—角,试探地伸出手指捻了捻那个比别处颜色都要深一点的铁尖。
—些很细微的黑色衣物纤维,和暗红色的碎屑,像某种干涸了的水彩。
他把手指凑到鼻子下方,小心地嗅了嗅,是……血腥味。
“等等。”他—脸凝重地拦下了先前同佐尔曼对话的中年男人,“我们也许陷入了—个误区。”
“失踪的未必—定就是受害者,如果,是行凶者呢?”
……
佐尔曼一迈进室内,腿直接软了,差点跪在地上。
他活了四十多年,倒是没做过这么亏心的事情。
“摩恩先生!”他看到带着包裹从房间里出来的摩恩,赶紧迎了上去,“不要出去,教会的人正在外面,他们还没有走。”
“人已经找上门来了?!”摩恩大惊失色,随即焦急道,“您还是离开吧,这件事不该牵扯到您身上。”
“别担心,我说了您没有回来庄园。”佐尔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等他们走了我再通知您,到时候你们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这是我能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
佐尔曼半是强迫地把摩恩“赶”回房间,在屋里来回踱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独自走到窗边,悄悄地看向庄园之外。
这—看可把他吓坏了
那三五辆马车并没有驶开。
反而,还有更多的来自教会的马车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了门外。
第85章 再见摩恩04
“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西蒙皱着眉环视起周围严阵以待的同事们。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个猜测会让领队福克斯如临大敌,当下发出了信号调来了附近的一群人马。
“我们本可以直接闯进去,抓一个措手不及。”他走到福克斯,也就是那名威严的中年男人面前,不赞同地说道。
福克斯抬手示意西蒙保持安静,他的面前还站着两个刚在伦瓦约街区搜集情报的神职人员,他们手中拿着厚厚一沓资料,一边快速翻阅一边断断续续地汇报着什么
“贫民教习所的门卫称独来独往的维莱德最近与一个人走得很近……医院的一名医生称维莱德前两日被两个陌生男子送来就医……”
“在进行调查时有数十人表示,维莱德白天曾和一名穿着教堂服饰的年轻男子连伙作案,打伤了他们团体内的两个人。经推断,那人应当是摩恩。”
“校方认为摩恩一定是无辜的,他们举出了很多摩恩平日品学兼优的例子来,但均为主观证据,不排除是被蒙蔽了双眼。”
“伦瓦约教堂的在职修女称神父昨夜离开前曾嘱托过她,如果看到摩恩回来去知会一声,然后便出门寻人。神父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在寻人路上遇害了。”
“另一名死者很有可能是曾经犯下拐卖儿童案的在逃罪犯麦克。经检查,尸体的右腿有伤,且左脚心下有一颗红痣,与当年越狱后失踪的麦克形体特征基本一致。”
……
福克斯在他们一言一语地汇报下,神情越来越严肃。
他转头对西蒙说道:“你听明白了么?如果说摩恩是维莱德的同伙,那么这件事背后还要复杂的多。神明的包容和原谅不仅没有唤起恶魔心头的善意,反而让他更加偏激和危险。维莱德我们都不陌生,曾经的小打小闹便罢,这一回,他甚至洗脑了接受正统教育的学子!这场凶杀案分明是反神学势力的叫嚣,他们刺杀神父,刺杀神明的传话使者,将神的威严和珍贵的生命踩在脚下肆意践踏,这是一种绝对不能容忍的恐怖主义!”
西蒙愣住,福克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们不能确定维莱德掌握了什么邪法,神父的死状凄惨到超越了人力范围,我们在彻底明晰维莱德的底牌之前,只能做好充足的准备。”
“就确定,凶手一定是他们吗?”西蒙迟疑着问道。
“一切巧合碰撞在一起,只能是确定。”福克斯冷着脸看向大门紧闭的斯奎尔庄园,突然扬了起手,厉声道,“做好对峙准备,所有人均匀散开,先将庄园围住。必要时,以攻为守。”
说完,他冲着后方的一个人点点头。
那人接到指令,上前一步扬声呐喊道:“罪人维莱德,罪人摩恩,你们的罪行已经被侦破,立刻束手就擒,否则你们必将被就地正法!”
“——慢着!”
一道急促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
一辆带有寄宿公学标志的马车在教会包围圈外停下,下来了一名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
这人身材稍胖,衣装得体,手中夹着一则文件,疾步向话题中心处走来。
没有人出手阻拦,因为所有人都认识他,且尊敬他。
来人正是智慧博学、灵性优越的大神学家,汤米。
“且慢。”他气喘吁吁地在福克斯面前停下,顶着周围无数道讶然的目光,递出了手中的文件,开口道,“有些事情,恐怕你们还没来得及调查清楚。”
……
摩恩佯装冷静地回到房间里。
其实他现在很是焦虑,可他又不想把这种状态表现给维莱德。
毕竟维莱德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昨天都能说出“谁来找麻烦就杀了他们”这样的话了,万一被摩恩的情绪影响后选择付诸行动就糟糕了。
维莱德在凌晨的时候就退了烧,摩恩的酒精没有派上用场。
但考虑到两人均已奔波劳累一天,他贪婪地想着最后休息一夜,回复下精力再走,没想到这个决定又阴差阳错地把他们拦了下来。
说到底,他还是低估了教会处理事件的能力和速度。
摩恩刻意忽视维莱德问询的视线,僵硬地回到书桌前坐下。
为了表现悠然自得的模样,他还随手抽了一本诗集看了起来。
不过他的眼睛完全定在了没有意义的字符之上,根本读不进去。
“……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你比夏日更加可爱动人。”
摩恩愣了一下,微微仰起头看过去,维莱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轻声地读出了他面前这本莎士比亚诗歌选集里的一个句子。
维莱德只是把这一行字逐词念出罢了,没有添加任何感情色彩,使其平淡无味,完全失去了诗句本来具有的魔力。
“不。”摩恩摇摇头,“应该是,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你比夏日更加可爱动人!”
他看着和“可爱”一词完全沾不上边的维莱德,下意识地用饱满的情绪纠正了对方。
不过,维莱德在他心里更像春日。
还没有完全褪去凛冬霜寒,但是对他个人而言已经足够和煦温暖。
“你在担心些什么?”维莱德垂着眼,缓缓把手放在摩恩的后颈之上,不知是在单纯地安抚摩恩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味。
话题转移得这么快,摩恩一时没有转过来思路。
他顿了一下,才再度想到困扰了他一早上的畅想中的最坏的结局
教会的人已经发现了端倪,准备将他们逮捕,要求杀人者偿命还。
他们二人在辩解中被杀死,或是维莱德爆发后把其他人全杀死。
还有可能的结局是,他们在日后的逃亡中仍被追捕到了,努力辩解后被关押在监狱中,接受不知道是十几年还是几十年的服刑生活。
维莱德不肯被束缚,一场雷雨直接把监狱劈毁,他再度逃脱,过程中杀掉一群看守者。
或者维莱德会又一次因为他无意识中对他的情感绑架而选择自毁,牺牲自我成为卑微又低贱的笼中鸟。
稍微好些的结局是他们真的逃之夭夭了,可能会在担惊受怕中度过还算平静的一生。
但达成这一结局需要的前提就是教会的人马现在立刻浑然不知地从庄园周围离开,给他们的逃跑计划留出充足的时间——似乎不可能了,摩恩已经开始听见庄园之外的越来越多的马蹄声。
他是不是又一次做错了呢?
摩恩越想越难受,心里沉甸甸的。
他的手指揉搓著书页的一角,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看向维莱德,突然站起了身,用力地抱住了对方。
他把头埋在维莱德的肩头,用自己此生最真挚的语气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珍贵祝愿:“如果这次要在这里告别……我希望你真正成为一个能感受爱,懂得爱,坦然被爱,也明白怎样去爱别人的人……”或是神。
也许他之后再也不会有这样先知先觉的机会了,一无所知处于茫然状态的未来的“摩恩”,又会难以接受神明猛烈而极端的爱。
维莱德没有立刻应声,他的手轻柔地抚弄着摩恩的后颈,好像在给小动物顺毛。
“我们为什么会分别?”他问道。
摩恩不敢明说下去了,他很怕刺激到维莱德。
“如果来人抓捕我们,你可不可以不要动用武力?起码别把一群人都杀掉。”——他的心理其实想要这样要求,又觉得这一句很过分的话,相当于强求维莱德跟他一起缴械投降,便没有说出口。
但维莱德却好像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他静静地开口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难以对抗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