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似乎感受到了他这“鬼鬼祟祟”的视线,含笑捏了他的手一下。
方钺装作波澜不惊地继续扭头看着窗外。
脑海里持续回忆占卜师的解读。
性格温柔似乎对应上了,有特殊才能不知道画画算不算……
隐约还记得朱迪老师提到了这段恋情会与世俗相违背,以至于引起周围的人的反对。
这一点似乎不是太准,虽然自己的性向是偏小众的,但是近年来社会对性向问题的态度已经越来越包容开放,方钺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他的取向,大家也没什么反对的趋势。
他胡思乱想着的功夫,车已经在一栋艺术中心门口停了下来。
到地方了。
可能是有意控制人群和观展批次,现在外面的人并不多。
孟维一并肩同方钺走到一起,一点也没有画展的主人应该有的样子——比如早早地在里面准备接受媒体的采访之类的。
他甚至也交上了门票,如果不是外面那几个逼格很高的牌子表明了这确实是孟维一的画展,方钺都以为他们是来参观别人的作品了。
整个艺术中心为了配合展品主题,装饰成了后现代暗黑系。
方钺一进去就发现四处黑漆漆的,除了地板上精心设计的照明光引,只有每一处挂着画的墙壁上有一排昏暗的烛光,保证让人只能欣赏到作品本身。
他正准备一张张地看过去,孟维一却扯了扯他的手,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我想给你看的画不在这里。”
嗯?还搞神秘。
方钺讶然,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往一条无人的廊道走,心里有一点小期待。
孟维一之前说这些画儿是最近画的,还专门要展示给他,那有没有可能就是为了他而创作出来的呢?
或许会像《神爱世人》一样,是很有温馨治愈的感觉的画作。那副画里神明向世人送上代表爱意的玫瑰,孟维一完全可以再画一幅把表白藏在其中的画,这也不是没可能啊。
心头暗喜的方钺在站定在昏黄烛灯下的那一刻彻底愣住了。
他的面前没有什么象征爱与美的画面。
与之相反的是,孟维一把他带到了一张格外诡异的画作前。
画被圈在一个圆形的画框中,大面积的黑色让画作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
中央有一棵极为写实的枯萎的树,树的枝条上带着一些鲜红的血迹。
然而向下看,它的躯干被直直地从中劈裂开,里面蕴藏着恶心的脏东西,正在向外溢出,裂口的截断面处燃起了火星。
方钺一看到这画就起了鸡皮疙瘩,他全身不舒服的同时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舒爽感,矛盾极了。
画作下面并没有用来介绍名字和内容的标牌,方钺定定地看了画中枝条上面的血迹几眼,不等孟维一牵引,自发地向第二幅画走过去。
入目就是一大片生动得仿佛要从画里烧出来的火焰。
画作从中间一分为二,上半部分是一大批穿着中世纪白色神职教袍的人痛苦的表情和挣扎着的半身,下半部分是吞没一切的火海。
天空的部分选用了纯粹的黑来上色,不知道是不是孟维一故意造出的效果,那些颜料像是有些没抹匀的样子,使得整片天空看起来黏糊糊的。
这幅画中蕴藏着极大的负面能量,大概是画里这群人的表情太过真实了,让方钺感同身受到了一种被火焚烧的绝望感和窒息感。
他有些不适地揉了揉胸口,小声开口问道:“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孟维一并肩站在他的身边望着画面,表情十分冷淡,仿佛那群痛苦的人们在他的眼中不过是蝼蚁一样的存在。
“肮脏的灵魂需要火来净化。”他漫不经心地说。
第38章 啼血夜莺09
“肮脏的灵魂需要火来净化。”
主教坐在雍容华贵的椅子上,面对窗外,只给诸位司铎留下一个遮盖一切的椅背。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毕竟这样的判决他已经下过千百次,这一次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主教大人,我认为此事还有探查的余地,福克斯的死背后还有蹊跷……”
汤米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卡在他枯树皮一样的皮肤细纹之间,他的样子看起来越发苍老了。
“适可而止,汤米。”
主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口中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两个死者都和他扯不开关系。”
“……他只是个普通人,从小在教堂中长大,如何有那样的能力和坏心?”汤米的嘴唇止不住抖,他说话的过程中喷出许多唾沫,样子已经极为激动,在用仅存的理智在保持应有的恭谨。
另外三位司铎神情各异,其中一个不赞同地扯住了汤米的胳膊,冲着他摇了摇头。
“你的意思是,杀死福克斯的东西是魔物吗?”主教缓缓地站起身,扶着窗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抬眼看着汤米。
“……不。”
“如此,还有什么疑问?”
……
几位司铎在主教的殿外分别,汤米浑浑噩噩地走出来,门外的神子立刻上前来搀扶。
他抿着嘴一言不发,神情很是恍惚,直到回房的路上了遇见几个年轻的神子在角落里小声谈话
“没有想到,那位神子竟然是如此可怕之人。”
“或许正是神明的旨意,让他从原本的分教会来到这里落网。”
“可怜的福克斯大人,愿真理神的庇佑笼盖他的灵魂。”
“可能福克斯大人正是发觉了那人的不对劲,过去打探,才……”
汤米看过去一眼,身边搀扶着他的神子立刻心领神会,发出一声轻咳。
站在彩窗下交谈的几位神子听了动静转过身来,有些慌张地行了个礼,就此噤声。
汤米垂下眼,心中积郁,他拖着年迈的躯体,却并未回房,而是在神子不赞同的惊诧视线下指路去向地牢。
“司铎大人……”神子顿住脚步,有些不知所措。
“你若不愿意,就唤个别人来。”
汤米的腿脚已经极为不便,他年轻时受过许多伤,比一般的老人更加虚弱。
现在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没有旁人的帮助,很难顺利移动。
那位神子满面犹疑,最终还是抿着嘴迈开了步子。
汤米叹了一口气,在对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出了主教堂,顶着烈日灿阳向一所黑漆而阴暗的地下建筑走去。
守在门口的壮士们看见了来人,面露难色,他们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给开门。
好半晌,似乎是其中一个离开的人回来通报了什么消息,趴在壮士耳边道了几句话,汤米终于被允许进去。
生了锈的铁栏门被拉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这里正是主教廷的地下牢,关押一切邪恶的灵魂,关押一切对神明有所不敬的恶魔,关押每一个有违规诫的罪人。
所有罪恶都需要被封闭在这个阴暗又潮湿的角落,重见天光之时,就是行刑之日。
神子顿在外面不敢进来,便小心地另请了里面的壮士来帮助汤米走下曲折而狭长的陡峭台阶,自己守在了外面。
地牢暗无天日,四周只有一些昏黄的烛灯,脏兮兮的墙壁无人清理,脚下的土地潮湿黏腻,鼻腔盈满腐臭的气息,让人浑身不适。
汤米缓缓地向前走,略过一间又一间空荡的牢房,越往近走越能听见一些属于人类发出的动静。
这一批犯人都被关押在内部,三天之内会接连行刑。
能够送进教廷地牢的犯人,大部分都是需要执行火刑的程度。
在拐过弯后的第二间牢房外,汤米停住了脚步。
凭着昏黄的烛光,能看见里面坐着一个深棕色头发的青年。
他穿着属于神子的衣袍,背对着牢门,面向墙壁坐在枯萎的杂草之上,一动不动。
汤米觉得,自己曾经看过那样的背影。
那是在他的少年时代。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白绒绒的羊羔们簇拥着的人在中间的树荫下读着被自己扔掉的课本。
他去叫人回来时、或者去托付自己不想完成的作业时,总能看到那个背影。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呢?
他们的名字甚至也相同。
汤米陷入了回忆的沉默中。
地牢的空气不好,他气喘的毛病快要发作,很快就出现了胸闷气短、呼吸受限的症状。
但是他还是强忍着留在这里,他呼喊那个熟悉的名字
“摩恩。”
里面的人没有反应,像是同样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不愿再与现实连接。
“……对不起。”
汤米喘着粗气,喉中哽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却又好像知道。
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是多年前的小胖子,任性而骄傲,每天与表哥暗中较劲,只会为领结的颜色单调、西装的款式落伍而烦恼。
直到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令他讨厌的表哥。
然后他在灾难中失去了此生最尊敬的父亲。
再后来,灾难明明已经过去,真理神耶弥伽的旨意传遍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和平和宁静笼罩整个大陆,但他依然在失去着。
他失去了疼爱他的母亲。
他亲手将母亲送上火刑架,仅仅因为她随口说出了五十年前的秘密。
他满心只有智者口中的正义,他像每一个狂热的信徒一样不允许世界上存在半点掌控之外的东西。
其他神明的存在不允许再被提及,哪怕是母亲,也没有资格惹怒耶弥伽神明。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众人把因为他的告密而抓走他的母亲架在木堆之上,看着他们举起正义的火把,投掷而下。
看着母亲在哭喊中呼叫他的名字,他不由得流出了眼泪还以为是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在流着欢欣的泪水。
他站在人群的外围,跟着疯狂的信徒们一起呐喊。
那时他想,母亲是有罪的,她冒犯了神明,这是对她的净化,只有这样神明才能原谅她的灵魂。
他因为积极,因为狂热,因为灭亲的“伟大”举措,一步一步向上爬,最终他竟然爬上了这个离神明那样近的地方,他成为了千万人之上的教廷大司铎。
午夜梦回,他会想起母亲的脸,会想起母亲把家里的三颗鸡蛋分出两颗给他的样子。
每一次,他都在梦中惊醒,向神明祷告。
可是为什么?
神再也没有降临,真理也不复存在。
汤米以为自己早已麻木。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是在很多年后,在他完全成为一名“大人”后。
在中年时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曾经犯下过何种罪孽。
他因为愚昧的忠诚,亲手将母亲送上死亡之路。
“对不起……”汤米喃喃着,冲着黑漆漆的牢笼,喉咙里发出了呜咽。
他抱着头,不顾壮士的搀扶坐下身,像个无知的孩童一样大哭。
他崩溃地揉着自己花白的头发,这颗头上已经很久没有抹过发油了。
这一次,他还是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
他向上爬,他踩着母亲的尸骨向上爬,为了接近神明、接近真理、接近正义。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可笑且卑劣的小胖子了。
他再也不用藏在英雄的后面担任被拯救的角色了。
终于,他也成为了被世人尊敬的“伟大”的人。
可是此时此刻,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在战争中、在灾难下、在火堆边只能抬眼张望的无能的人。
他的失去依然没有停止。
这一次他失去了信念。
真理是什么?
真理是愚昧吗、是粉饰太平吗、是让无辜的人为之死去吗?
真理什么都不是。
神明什么都不是。
神不会让死去的生命回来,神不会让应被惩罚的人受到惩罚。
反倒是愚昧无知的人,举着神明的名义,向同伴伸出无情的屠刀。
这片土地上没有真理。
这片土地上只有荒谬。
壮士看着这位向来只会严肃板着脸的老人涕泗横流,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里面关押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让汤米大人痛哭?
不管是谁,都必定是个肮脏的灵魂,不然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而堂堂司铎大人,为何与阶下囚关系不同寻常?!
壮士的眼神变得警惕了起来,他的心跳加快,不动声色地松开手,一点点向后退,最后转过身快步地跑开,向地牢之外奔去。
爬上狭窄的台阶,他大口呼吸,不忘在同伴和神子的惊呼下把身后的铁门关上,留一位头童齿豁的老人独自呆在阴冷的牢中。
“汤米大人与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怕他们暗中存有勾结,这件事得汇报给主教大人!”
他义正言辞地说。
……
“喂,那边的小子。”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扔掉手中在地上画画的小石子,冲着隔壁的牢房喊道,“你门口的老头死了。”
说完他换了一个蹲姿,吊儿郎当地拢了拢衣服。
斜眼瞥过去,发现隔壁的犯人仍然像个傻子一样呆坐在原地,便捡起地上的石子冲着人扔了过去:“我说,你门口死人了!”
石子打在摩恩的胳膊上,他迟钝地低头看过去一眼,惊醒一般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