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月也不顾地上不干净,直接坐了下去,双手捂脸,沉默了很久。
章咸并没有打断这片沉默。
他知道,唐长月需要一点时间整理心情和思绪。
不知什么时候,月亮挂在天空正中,将大地披上一层薄薄的银光。
它对万物一视同仁,也将章咸、唐长月和赵铭一并笼罩在淡淡月华下。
山风停了,老鸦的声音只在遥远的地方飘过。
不知名的鸟兽鸣叫起来,稀稀落落。
章咸看到草丛晃动,一只刺猬爬了过去。
没过多久,一条蛇顺着院墙游走出去。
其实它们一直都存在,一直都在活动,但只有在月亮出来照亮大地后,人们才看得到,才知道它们的存在。
分辨邪物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有满足某个条件后,人们才能看到,才能知道。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唐长月终于开口: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穿女装吗?”
他的声音很轻,有一种飘忽不定的味道。
但是接下来的三个字,他说得铿锵有力:
“我恨他。”
“……他喝多了,心烦了,生意赔钱了,就走进我的房间,把我推倒……他高兴的时候,就叫我去仓库……用木头做道具,捆我,让我摆出各种姿势……”
“从四岁开始,每个月都有……有时一天两次三次……我发烧的时候也不能休息,他还夸我里面暖和……”
“……我几乎天天请病假……老师上门探病,他回头就抽我……趁他喝醉,我用剪刀剪了他的那个东西……很多血,他要打死我……我哭着躲开,他没追上来,躺在那儿呼呼喘气,骂我是个畜生……我……”
“……我又扎了很多下,血流满地,他没力气骂我了,渐渐也不动了……他死了,我终于解脱了……解脱了……”
章咸无语。
这是父亲对亲生儿子做出的禽兽行为。
这是儿子不堪忍受,想办法做出的最终反击。
童年的创伤刻骨铭心,无法痊愈,唐长月回避原本的性别,创造出另一个自己,麻痹情绪,糊弄自己。
“所以,你要把我送进监狱吗?”
说完一切之后,唐长月扭过头,轻声问章咸。
章咸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唐长月:
“你那个时候,八岁吧?”
“对。”
“我国刑法规定,十二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罪不用负刑事责任。”
唐长月:“……”
感觉,有点噎。
章咸拍了拍唐长月的肩膀,语重心长:
“我有个冒犯的问题——你还留着证据吗?”
唐长月摇了摇头:“我把他的所有东西都丢了,烧了。”
“除了这把剪刀?”
“除了这把剪刀,”唐长月说,垂下眼睛,“它是我的救星……”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
身体先是僵硬,随后微微打起了颤:“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张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碎石堆里不知何时多了很多纸片,似乎是照片之类,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木盒。
那是他随手拿的、在折腾剪刀时贡献出极大力量的木盒。
章咸想用手杖勾过来仔细看,但唐长月死死抓住了他:
“别、别看!恶心!”声音尖锐凄厉。
章咸:“?”
唐长月语无伦次:“我没想到,没想到……我找了很久……我以为都没了……我以为……不应该的!不应该的!这不对!不对!”
从他的反应里,章咸不用看那些东西,都猜得出是什么。
“原来如此。”章咸应道,随即沉默了,等待唐长月情绪平静。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补充上:“很抱歉,逼你面对。”
在遭遇那种事的时候,唐长月多么痛苦无助。
可是刚才,唐长月不可避免地回忆了一遍那种痛苦。
深深扎进心里的刺,永远拔不出来。即使时间流逝,表面愈合,内里也必定留下残酷的痕迹。
唐长月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我知道应该说没关系,但是……”
他说不下去了,笑容停在唇边,泪水顺着面庞缓缓滑落。
唐长月眨了一下眼,晶莹的泪珠便挂在他睫毛上,要落不落的,甚是可怜。
章咸掏口袋,发现换衣服换的,手帕不在身上。
手提袋里有湿巾,但手提袋放在院子外头赵铭的车里。
章咸起身:“我去拿湿巾给你擦擦。”
唐长月没动,低低“嗯”了一声。
谁知就在章咸走出四五步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爆喝:
“我打死你!”
章咸急忙转身,错愕看到惊悚的景象。
赵铭抓着一块石头,扑上去猛烈捶打唐长月的头!
章咸情急之下,飞身扑去,抱着赵铭的腰,使了巧劲把人掼倒。
“你又被邪物缠上了!”章咸试图再次用武力驱邪。
赵铭不断挣扎:“我没有!放开我!他才是!”
章咸一怔,扭过赵铭的脑袋打量。
在月光下,赵铭的双眼黑白分明,显然神智清醒。
“他叫唐长月,是我的朋友。”章咸明白告诉赵铭。
“那又怎样!”赵铭嚷嚷,“我在被他控制前,看见他就长这个样子!这是邪物,肯定会变身,你别被他骗了!就是他,刚才想杀了我们俩。”
这次,章咸犹豫起来。
“长月。”他看向自己的朋友,求证,“是这样吗?”
“章咸。”唐长月叫了章咸的名字,“你不信我?”
“这是信不信的问题嘛!”赵铭急忙叫道,“这是你打不过我们,故意耍花样!”
“我、我要怎么证明我是本人?”唐长月捂着后脑勺,显得很为难,“我们……我们白天在酒店说的话,我复述一遍?如果我是你们口中的邪物,一定不知道白天我们说过什么吧。”
“你们俩说的话,我也不知道啊,你要是用什么幻术迷惑他,让他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也没法判断啊。”赵铭不愧是干记者的,思路敏捷,角度刁钻。
“那你说我该怎么证明呢?你说一个办法啊。”唐长月的心情原本低落,现在更不好了,被刺激得隐隐有发火的趋势。
“我又不是邪物,怎么知道邪物的证明方式!”赵铭非常难缠。
章咸看看唐长月,看看赵铭,陷入挣扎之中。
他可以确定这个唐长月,就是酒店的那个,也就是昨晚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从来没变过。
但是赵铭被邪物缠身,也很可能看到了邪物的真面目。
邪物……唐长月……
——邪神像!主播之死!
仿若一道闪电,劈进章咸脑中。
如果邪物真的能被笔仙召唤。
如果邪物和唐长月有关,和多年前的一场谋杀有关。
唐长月不想让人发现真相,所以……才会遮掩?
“都别吵了。”
章咸开口,一锤定音:“长月,想要洗清嫌疑,我们去抓真正的凶手就行。”
赵铭立刻反驳:“都是同一个人,上哪抓去?”
章咸:“你可以盯紧长月,看他有什么异常。”
“这个可难不倒我。”赵铭愤愤道,“我一定会抓住你的小辫子——章咸!!!”
他正要扔掉手里的石头——就是用来砸唐长月的石头——突然叫破了音:“你快看!!!看、看、看!”
章咸定睛一看,石头尖角上有一小块灰白色的、湿漉漉、黏糊糊,好像豆腐渣的东西。
章咸整个人都觉得飘忽起来。
“长月,放下你的手。”
唐长月急躁的表情淡去了。
他缓缓放下了一直捂着后脑的手。
手上,同样沾着灰白色黏糊糊的东西,像一些细碎的豆腐渣。
“转身。”
章咸感到自己声音嘶哑得可怕。
唐长月僵硬地笑起来,那张俊美异常的面孔,不知何时,变得森白一片,质感跟商店里的塑料假人模特似的。
他像个木偶一样,缓缓转了身。
酒红色的发间,多了一片潮湿。在那潮湿之处,明显凹陷一块,没有多少鲜血,但能看到沾染了许多灰白色的脑组织。
“嘶——”
赵铭猛抽一口气,后退几步,一跤摔倒。
章咸的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很丑吧。”
唐长月说着,缓缓转回来。
“章咸,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本章也没有话说……看剧情看剧情~
盐哥:我整个人都不好了!(饮茶压惊.jpg
唐长月:我也……(同饮茶.jpg
第13章 老干部式抽丝剥茧
对不起,辜负了你的信任。
对不起,拖累你进入险境。
对不起,真正的凶手,是……我自己。
而且,我早就死了。
意外死在酒店的那个房间里,死因是在浴室滑到,磕到后脑,就是现在这个破了的地方。
还好,不痛,一瞬间就死了。
位置也很好,用头发能盖住。
可笑的是,我死前无人理解,死后却遇到了同类,还不止一个。
我拜托他们和我一起拉住你,不让你去追查杀死主播的凶手。因为——
你应该想得到,凶手其实是我。
那天看直播的时候,我感应到神像的木料里,有我父亲的灵魂。
我不知他怎么会附在上面,可能是我在杀死他的时候,他就靠在木料旁边吧。
笔仙会引来附近的灵魂,我的父亲离笔仙最近。
一想到他会借主播之口说出真相,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和愤怒!
我杀人的事,我经历的耻辱,即将被公开处刑。
那是我苦苦隐瞒了十几年的不堪,怎么能被人发现?
我的父亲根本不配称为父亲,他该死,他不配公开真相!
我杀了主播。
鬼怪杀人,不是你能用逻辑推理找出线索的。
——对不起。
唐长月的身影渐渐变得浅淡通透,隐约能透过他的身体看到后面的院子。
“其实,我原本是来向你告别的。”
原本他和骷髅们商量好,在血沼泽里,章咸只会昏迷,一直都很安全。
但是章咸对此一无所知,突然破局,骷髅们毫无准备,受伤惨重。
唐长月决定用自己全部力量去温养骷髅,他们将一起沉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过来,很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既然自己要永远消失,那么告诉章咸真相,也没什么关系了。
“对不起……”
这是唐长月消散前的最后一句话,尾音飘散在风中。
他在这世间,再无痕迹。
“长月……”
章咸面对唐长月消失之处,看着眼前残破荒芜的院落,一时无声。
他是真的拿唐长月当自己人。
最多怀疑唐长月和凶手有关,从来没有怀疑过唐长月就是杀主播的人。
但是,真相就是那么残酷。
“这真是……你节哀啊。”
赵铭先缓过神来,准备安慰章咸几句,譬如人死不能复生,譬如人的命天注定,譬如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有数的,还有什么“不是你的错”“死者为大,让他走得安心”“日子该过还得过”之类。
但他一开口,章咸就抬手阻止了他:
“你去车上呆会,可以吗?给我五分钟时间静静。”
“行,那什么,你可得想开点啊。我掐着表呢,五分钟一过就来找你。”赵铭答应。
“没事。”
赵铭一边走,一边给自己点了根烟,狠狠抽了几大口。
他来到老破车前,打开车门,往驾驶座一靠,疼得吱哇一声。
赶紧翻出药箱,又拿水冲伤口,一通忙活,这才渐渐涌上后怕,以及狂喜。
“娘啊,这可真是大爆点!”
然后一拍脑门:“卧槽,这东西写了也不能放新闻版面啊。”
标题党灵异恐怖是常态,为了噱头,为了KPI,必须的。
但内容尤其是结论,绝对不可能出现任何违背科学知识的地方。
赵铭飞快地语音记录方才的素材,一边记录一边痛心自己很可能因此损失一个亿。
估计警方也只能以悬案结束。
“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唐长月是惨,可我跟主播都上哪儿说理去……”
正念叨着,章咸慢吞吞走过来,没上副驾,而是绕到赵铭跟前:
“借个火。”
“啊?”赵铭注意到,章咸怀里抱着个破破烂烂的木盒子。
“把他想烧但没烧完的东西烧干净。”
“哦哦,给。”赵铭把打火机丢过去。
“谢谢。”章咸转身就走。
赵铭忽然想起什么,扭着半个身子冲他喊:“你小心点,别把草也点了啊!”
“知道了。”章咸回应。
章咸原打算在屋里清出一块空地,用碎石围个坑,后来他发现了厨房,就改了主意。
厨房烧的是土灶,他用干草引火,塞进灶膛,再把木盒里照片塞进去。
滚滚黑烟里,火光哔哔剥剥跳动,一张张照片先是发黑蜷曲,随后腾起金黄的火苗,烧成纸灰。
“唐长月,你杀过人,你也救人。”章咸低声说,“你承受暴力,你反抗暴力,你又把暴力施加到别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