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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斯心神俱震。第一次发现他或许有哪里做错了。
他一直没有发现过穆溪心底深处这些阴暗到极致的想法,那样自卑又那样绝望。
而现在正是这些情绪积攒到了极点,将他们推到了这样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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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的审判台上方悬挂着的巨大的复古钟敲响了九下,与此同时,少年审判官踏上最后一节阶梯,在审判桌前立定。
座位席上的虫无一不再仰着头看他,有的写满了好奇与探究,有的充斥着敬仰与信任。也有一些虫没有在看他。
他们将视线落到了审判台正下方的那道修长挺拔的虫影上。那虫双手被激光镣铐紧紧地锁在一旁的栏杆上,柔软的脖颈微微低垂,简直让虫无法将他与传说中那位先是制造出“血腥清洗”、后又一手建立了SPIDER的危险虫物联系在一起。
负责主持整场审判的审判员偷偷观察着主席台上审判官的神色,然后咳嗽一身,轻轻敲了敲手里的审判锤。
“下面正式进入庭审。”他说。
“第一个环节有请原告方陈述被告相关诉讼理由。”
由于这起案件已经是五年前发生的了,这些年也一直被虫刻意隐瞒着,从来没有谁提起过,知情虫原本就少之又少,而在这仅有的几只知情虫中,甚至都早已将一切认作是当初他们犯下那些罪行所承担的必要后果,因而心里有鬼,躲还来不及,凑上前来指认这种事情更是没有胆量做。所以坐在原告席位上的只是负责整理这部分相关线索的审判庭专审员。
一个专审员站了起来,开始陈述案情,并递交材料。
这是个资历尚浅的审判员,有心想在主审官面前好好表现,说话昂首挺胸,中气十足。
他能够感受到秦斯的目光落在他的头顶,竟然有些锋利。
座位上熙熙攘攘全是虫,而这只不过是整个虫星所以关注这场审判的虫里的几十分之一。
更多的虫躲在屏幕之后,正怀揣着猎奇而期待的心情等待着最终的结局。
其实这是没什么悬念的。
所有虫都是如此认为。
一定是死刑,或者是无期。
更何况坐在主审台上的那位少年还是一向以铁血无情著称的秦斯。
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没有虫愿意去细细地了解这起案子发生的原委,就像他们对这个故事里蔓延生长着的绝望爱意选择视而不见一样。
这世间的悲欢并不相同,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感同身受。
在结束原告陈述后,出于虫道主义,被告方也拥有发言权。
但出乎意料的是,穆溪拒绝了。
他对一切都供认不讳。
秦斯霍地起身,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捏成了拳,漆黑的眸底深深浅浅地浮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先,先生?”他旁边的虫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以为他是在愤怒,只是小声提醒他。
秦斯看了他一眼,忽然没头没尾,用只有他们几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问,“你觉得这场审判,到最后会变成什么?”
“啊?”实习审判官紧张地扶了扶眼镜,额角渗出汗水,斟酌道,“这起案子按理来说没有任何悬念……虽然究其事件发生的原委来说,犯虫也是因为受到强烈刺激才犯下种种罪行,但事实既已成立,就理应为自己做出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滔滔不绝,俨然将此视作了一次临时考核,却没有注意到秦斯脸上最后一丝表情消失了。
“理应接受惩罚?”这位年轻的、以冷峻著称的审判官缓缓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然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却不说话。
“恶恶相报并不能抵消……我们奉行的一向是用法律和规章去解决问题……单纯的暴力是无法保护自己和所爱之虫的……”
那虫还在说,从他嘴里吐出的话化作实质,像是一圈圈符咒在他身边不停旋转,往他脑海里钻去。
“所以按照规章应该被判为死刑……死刑……可以先在庭审结束后关押一周,然后再杀了他……他已经罪无可赦……”
与此同时,他像是一下子有了耳听八路,眼观四方的能力,座位席上那些虫的窃窃私语也像是被放大了几十倍,吵吵嚷嚷在他耳边响起。
“听说这个受审判的之前还是个天才科研家,不知道后面就怎么跟走火入魔了一样,真是怪可惜……”
“还不是因为他喜欢上了科研所的那个实验体!要我说那害虫的玩意儿幸亏被销毁了,否则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呢!”
“就是那个之前被重审的案子吗?不是说那实验体没有坏心吗?”
“嗐,谁知道呢?反正这个姓穆的不就是被他害到如此地步的么?”
“我可听说那实验体生的五大三粗,虽然是只雄虫,可身上没有半点雄虫高贵的气质,容貌更是差到了极点,真搞不懂这穆溪也算是有一副不错的皮囊,怎么会为了那实验体要死要活?”
“这你就不懂了吧?那实验体是天生的战争机器,武力值可不是盖的,说不定那方面也……嘿嘿嘿。”
“……”
所有虫都想要他死吗?
不,不对。
他们并不在意任何虫的生死,他们只是将无知作为借口,从而在整场审判中推波助澜罢了。
秦斯从一片混乱中清醒过来,耳边霎时一静。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一缕血丝从指缝间溢出来。
这时审判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所有虫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个镜头也都正对着他,主持人正飞快地解说着。
“经过将近两个小时的审判流程,我们终于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刻。让我们先看看这场审判的犯虫。”
镜头摇下,穆溪破旧的条纹囚服沾染着斑驳血迹,他此时正温和地抬起脸,遥遥地望向审判台,那双如深秋湖面般漂亮的碧色眼眸里全是宁静与安详。
主持人没有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任何的愤懑与癫狂,遗憾地摇摇头。
镜头切换到审判台,定格在了那雄虫审判官同样俊美的脸上。
秦斯慢条斯理地一点点褪下手上的手套,抬起头似乎对着镜头笑了笑,然后绕过审判席,朝下面迈步走过去。
没有虫不知道他这是唱的哪一出,故而也没有虫去阻止他。当然,盲目崇拜和胆量不足也是其中的原因。
他们看着身材修长的审判官一步步踏下楼梯,朝被告席走过去,坚定而不容置疑,甚至在路过观众席一角时还彬彬有礼地道了声“借过”。
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他是和那个犯虫有什么私怨所以想去打他?
但这可是正在被无数虫同时盯着的审判直播啊!这里可是审判庭的审判厅!
所有虫脑门上都悬挂了一排问号。
秦斯终于走到了被告席。
穆溪被几个看守员挟制着,动弹不得,手腕上的光镣哗哗作响。
秦斯垂下眼皮看他。
穆溪似乎有些自惭形愧,觉得自己这样狼狈,似乎不应该出现在雄主面前。
他低下头,咬紧了嘴唇,然而下一秒,脸颊旁传来温热的触感。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抚上了他的脸,将他的头抬了起来。
他登时听到周围的虫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看来秦斯这完全出乎意料的行为将他们都震惊了。
假如说这时候秦斯毫不留情地将正在接受审判的犯虫暴揍一顿,恐怕也不会比这个暧昧又古怪的动作更加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
但更加让他们惊掉下巴的还在后面。秦斯面容里藏着一丝倦怠,嗓音冷淡极了。
“基于被告在刚才的庭审期间并未进行自我辩护,而审判庭存在着亲属可以代为阐明事情真相的传统……”
有的虫似乎从短短的半句话里就意识到了他要说什么,骇然地张大了嘴。而有点虫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茫然地盯着他。
秦斯不疾不徐:“所以在这里,我要替他进行辩护。”
“!!!”
他的声音不大,然而在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审判厅还是过于响亮。
“他、他、他说什么?审判官先生刚才说了什么?”有虫马上颤抖着声音问旁边的虫。
被问的虫哑然地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很显然也陷入了错乱中。
审判官先生的意思……假如或许应该可能也许大概没有猜错的话……意思是说他和这名叫做穆溪的虫,是一对?
开什么星际玩笑!
那可是SPIDER的创始虫!为了一个实验体行侠仗义清洗了整个科研所的穆溪!一个S级罪犯!
他们之间怎么可能会有关系?
足足半分钟的死寂过去,嗡嗡的议论声才响起。
审判席上的审判官慌慌张张地跑下审判台。
似乎有一场看不见的核爆瞬间引爆了星网。直播还在继续,而在线虫数已经在短短数十秒内激增了两三倍不止。
拍摄声和压抑不住的议论声铺天盖地。
秦斯的手慢慢滑到了穆溪颈侧,用大拇指轻轻按住了他温热的不断跳动的脉搏,摩挲了两下,擦拭掉那上面沾染的一抹血迹。
穆溪也被突如其来的转折震惊到了。他不安地动了动,条件反射地想要躲避,却因为被束缚住了手脚,没来得及。
少年微微俯身,手指抵着他的后脑,吻住了他的唇。
唇齿滚烫,气息缠绵。
他们在无数惊疑的目光中、在无数虫的议论和指指点点里完成了这个吻。
“假如说你要被审判,那么我是你的共犯。”他在他耳边说。
“不……”
“你是因为谁做的这些?”
“……”
“难道不是我吗?”
“我……”
“我无罪。你也无罪。”秦斯淡淡地打断他,道,“我不相信所谓的正义会是维护那些可耻之虫的傀儡工具。”
他转过身,目光一一扫过站在他对面的虫和那无数直播镜头。
那是他的同事,还有无数在场或不在场的围观者。
秦斯动作没有任何迟疑地脱下身上的审判官长袍。他里面穿了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身材清瘦而挺拔。
局势已经完全不可控了,那一吻过后,所有虫都沉默了下来,安静地看着他。
“在我开始辩护之前,我想还是允许我正式介绍一下。”秦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古旧的金属胸牌。那胸牌已经有些年头了,微微泛黄,还有些变形,边缘还有些烧灼过的焦黑的痕迹。
秦斯将那枚胸牌拿在手里,举到胸前。
“我的名字原本不叫秦斯。”他轻声道,“我的名字是这个。”
他将胸牌展示给所有虫看。
镜头拉近,放大了。上面有一串数字和三个字母。
【实验体008号:Qin】
“实验体008并没有死。”秦斯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让周围的虫骇然地连退了好几步。
秦斯抓住穆溪的手,和他十指相扣,然后抬头扫视着周围的虫,视线最后定格在镜头前,展颜一笑,然而那笑容在此刻看来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他被冤枉了,却没有死。”
“而我……就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秦野合法妻子】 5瓶营养液!
比心心~
☆、if线[下]
“实验体008并没有死……而我就是他……”
秦斯在当庭审判中自爆身份,承认与犯虫穆溪存在非正常关系的事情不到半个小时就上了星网热搜,随后以超高的热度久居不下。
这段他剖白身份的视频被转载了几百万次,少年一字一句清晰而果决。
审判被迫终止,这还是近百年来的第一次。
而此时,审判庭外聚集了一批媒体虫在翘首以待。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了整整一天。
“咔哒。”一杯红茶被轻轻搁在了面前的桌上。
一道虫影转了过去,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不是别虫,正是须发皆白的威尔逊审判长。
“……”秦斯从支着的双臂间抬起头,困倦的双眼半眯不眯,“我是实验体008,这件事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这是一个安静而封闭的房间,但绝不是囚室。房间布置得整洁而严谨,四周的红木书柜里摆放着无数古籍法典。
“我没说过不相信。”威尔逊说,“事实上,这是唯一一个与你的身份来历相契合的解释。”
“哦?”秦斯挑起一侧眉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虫,片刻后笑了笑,“您从上次就怀疑我的身份了,是吗?”
威尔逊也微微一笑,摇头,“最先发现的不是我这个老头子,是苏格。”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了两声敲门声,苏格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隔绝了在门口把守着的审判员们探究而好奇的视线。
代理审判长先生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制服,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就好像他丝毫不曾因为秦斯秘密的曝光而产生过任何情绪起伏。
秦斯抬眼和他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又移开。
苏格此虫跟他不一样。
苏格向来被认作是审判庭“温和派”的代表,虽然他做事的手段丝毫不比历任审判官软弱,但或许是因为他向来保持住的彬彬有礼的姿态和儒雅的处事方式,他要比秦斯显得更有虫情味儿一些。
也正因如此,秦斯才不知道他会对自己这件事作何反应,更不知道自己的提议能否得到他的理解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