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飞卢给他的那药很苦,容仪一边皱眉一边喝,相里飞卢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哄着他,也没给他准备柚子糖。
他一直抱臂立在门外,抬头望着天空。
兰刑虽然是明行,但他的命星却是一颗暗蓝色的星星,在从前明行星的那一片区域内,追着众星的尾巴,却格外耀眼。
容秋是魔,并无星位,但相里飞卢设下的法术,仍然在千年如一日地追踪他,他时刻感应着他的魔气。
此时此刻,那层魔气忽而消失了,如同罗网抽离水面,压力消失;紧跟着,那颗蓝色的星星也在他也眼底熄灭了。
那两人都已经进了死泉。
相里飞卢转身,温声问他:“药喝完了吗?我再来给你把把脉。”
明行消失,却并没有见到天运有回归的迹象,容仪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
他在床榻上坐下,伸手按住他的脉搏,正想细看时,容仪却忽而抽回了手,抬起乌黑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怎么了?”相里飞卢心平气和地问。
容仪瞅了瞅他:“你是不是有事情瞒我?”
相里飞卢怔了怔:“什么?”
容仪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他肌肤一向很白,但从没有此刻,像是轻薄剔透的纸张一样,隐隐透出其下青紫的血管。
他顿了顿,问他:“我是不是要死了?”
相里飞卢又是一愣。
“你不要想着瞒过我,你们都在哄我,我看出来了。而且没有人打牌的时候,会是那样一副表情。”容仪问道,“他们都是来给我告别的,对不对?我要死掉了,这个事情,我自己有感觉。要不然,你也不会一整天都敷衍我,只想着你的药草书。”
相里飞卢嘴唇动了动,当他垂下眼,视线对上容仪这双澄澈坚定的眼睛的时候,原本他设想中用来搪塞的那些理由,似乎都已经失效了。
他哑声说:“不会,你不会死,我……我们,都在找办法。你会好好活下去的。”
容仪反而愣了一下:“啊?”
他想了想,问他:“你是第一天养凤凰吗?你知不知道我们会涅槃的吗?”
相里飞卢似乎愣住了:“你会涅槃吗?”
容仪更奇怪了:“我为什么不会涅槃?我是凤凰呀。”
他看着相里飞卢的神情,忽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这一千年……是不是有什么很大的事情发生了?”
相里飞卢移开视线。
“好吧,我知道了,你不想告诉我也可以。”容仪气鼓鼓的,“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好像有很多事情我都错过了,你要是不告诉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好好涅槃的。”
他仰头,认真地凝望着他,声音也有一些茫然,“如果是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以后总会记起的。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不是应该知道呢?”
“那么,你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呢?”相里飞卢顿了顿,仍然对往事避而不谈。
“比如,我为什么会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容仪凑近了,花香飘散,他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难过?”
相里飞卢有些无法理解。
他入魔之后,几乎很少有情绪波动,这几天在容仪面前,也一直维持得很好。
“你不说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很难过。”容仪伸出手指,轻轻贴在他的眼睑下,“还有我的小徒弟,那个紫眼睛的人,我感觉他们也都很难过。这让我心里不是很舒服。”
这一刹那,他仿佛不再是眼下这个十八岁的小凤凰,而是数月前与他见面的容仪,他的口吻中带着熟悉的平静与温和,却不是出于一片寂寥的心死,而只是最纯然的关心和安慰。
“我也总觉得……我喜欢的人,是你,也不是你。”容仪轻轻说,“昨天我就想问你了,我总是在想,你的眼睛应该是绿色的,比绿宝石更好看。我也更喜欢……绿眼睛的那个你。”
会温柔地拿下他的手指,笑着吻上来的那个人。那时一切正好,春光烂漫,他守姜国,他守着他,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容仪歪歪头,忽而感到一阵严重的眩晕袭来,他喘了喘气,握住他的手指:“对不起,我不是想讲这些话让你难过,只是,我们凤凰,在喂养人的事情上,都很认真。我只是想弄明白……我没想起的那些东西。”
相里飞卢摇了摇头,紧跟着,他的抗拒像是越来越明显:“不行,你不能听,你不能听。”
——一旦听了,他又会离他远去。
“求求你,不要听。”相里飞卢哑声说。
容仪温柔地望着他,半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看,你现在这样,就让人很难过了。”
他有些吃力地形容:“我想……喜欢的那个你,仍然是之前的你。你……”他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的神色,“明白吗?”
相里飞卢摇摇头。
外面细雨不停,天边忽而滚过一道闷雷。
容仪按了按头,他喘了几口气——眩晕感突然更重了,他的脑海在这一刹那间闪过无数画面,将要冲破他的透露,但是迟迟卡在最后一关,不能完成,反而逼出了无尽的幻觉与痛苦。
他痛苦地弯下腰,大口喘着气。
“容仪,容仪?”相里飞卢伸手抱住他,感到他浑身越来越烫,凤凰的力量正在回归。
是明行的力量在回归,是因果在回归。
但为什么,容仪的表情仍然这么痛苦?
“相里……公子。”容仪浑身冷汗,肌肤却发着高热,闭着眼睛,忽而喃喃出这句话,“姜国的东西,别再丢了,这真是很……丢人的事呢。”
“容仪。”相里飞卢焦急地抱着他,听着他说话,听来听去,却反复只有这一句。“容仪?”
容仪却仍然在神志不清地喃喃:“你的眼睛,是绿色的……”
他要从前的他,可千年过去,他要怎么把从前那个自己还给他?
“我知道了,我会去的。”相里飞卢手指剧烈颤抖着,轻轻把他放回床榻,“你忍一忍,我马上去给你找,我把他还给你,我会去试试的。”
兰刑欠下天运,容秋欠下因果。
时至如今,他终于知道自己欠他的那一份东西是什么。
是爱。
他是第一个教会他爱的人,他也是他第一个认真爱上的人。
那个会温柔注视万民、守在佛塔顶端的男人,有一双苍翠的眼睛,一颗滚热跳动的心脏,会伸出手,让路过的鸟儿栖息在他指尖。
他爱的是那个他。他教会他温柔注视的眼神,与人结缘的美好,还有明行所不能体察的——责任。
他让他看到成为明行的希望,因为这意味着他或许有一天不再是天煞孤星,他或许可以和他一样,真正地保护什么人。
而他,却已经将这一切遗忘在身后。
“我把他还给你。”相里飞卢哑声说,“你要醒来,你要找到他,好不好?”
容仪的意识已经进入了昏迷,但即使这样,他也挣扎着微微睁开眼,像是用尽力气承诺:“……好。”
*
死泉的热浪翻涌。
相里飞卢立在死泉边缘,忽而有一刹那感觉,或许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暗示,他与容仪,或者另外两人与容仪,都在天命设计好的这个圈子中,始终没有挣脱。
很早之前,就有人曾告诉他:“姜国是你的业障,容仪是你的魔障。”
他不以为意。
只是如今他终于知道,这话所言不虚。
他踏入泉池中,任由滚烫、黏腻的死水,将自己沉沉包裹,带着惊天的力量,将他撕碎、打散,彻底的泯灭无痕,消散世间。
“请求上天,把他要的那个我……还给他。”
第130章
弈在这个地方已经呆了很久了。
“弈”并不是他的名字, 因为他是天地化生,本来是没有名字的。
这个地方,通常也没什么人叫他。
他有时候也会给自己编一些其他的名字, 但是编来编去,别人觉得他还是最适合这个名字。
这个“别人”,是指那一批上古老神。
他们死的死, 散的散,大多数都没有撑过鸿蒙后的羽化,唯一存留下来,还知道他的存在的,只有佛祖一人。
六界几乎没有人知道,在天界存在一个从来没有人到过的地方, 其后有着上古一切残存的宫殿和遗迹, 这里连灰尘都是死的,只有他一个人仍然呆在这里面,日复一日地对着半边昏暗,半轮纸窗,观察星象运行。
他的任务就是观测与记录, 他知道自己守着的这些光华流转的星辰,都遵循天命运转。
他能看见众神的命途,有人生,有人死,如同精密设计的木匠□□, 精密贴合, 丝毫不动。
而且与他无关。
这些星光散落在纸业上, 是冷的, 千万年都不变的冷。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些星辰是什么感觉了, 他所有的感觉,都已经遗忘在万年漫长的寂寞里。
因为他的任务只是【纪录】,他是天运的记录者,也只有他可以记录天运,因为他不在天运控制之列。
这里没有人来,他也无法出去。但他并不是性格沉闷的那种人,他会看书,会走动一下,还会整理书架。
书架上有许多书本,他爱把它们打散后,一张一张地拼回来。这是他最喜欢的,消磨时间的办法。有时候他心血来潮,也会翻出尘封的典籍,试着配一些药、养一些花草。
只是配好的药没人喝,花草寿命短,时常没过几天,他又倦了。
他心性稳定,无需修行。众神之中,应该没有比他更清心寡欲的神仙了。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那颗亘古不变的心有了一些波动。
起因是某一天,他望见星辰浩瀚中,有一颗红色的星星,闪烁了一下。
这件事很离奇,他在这里呆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有人的星星会闪烁。众神的星星,只有两个状态:亮或者不亮。
亮者生,暗者死,不会出现中间地带。
他于是多看了这颗星星几眼。
这颗星星是明行。
天运不知道怎么回事,选出了一个六界代表——这实在是有些让人难以理解。
他不喜欢天运。
虽然他是天运的记录者,但他不喜欢它,因为它太过刻板无趣,有时候也太残忍。他喜欢变数,喜欢热闹,虽然这些喜好,都是他在漫长的寂寞中,慢慢发现的。
这次被天运选中的人,是一只小凤凰。
他看了看他以后的命运走向:第一个天运的代表人,命相当好,但到底承不起这么重的天运,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被他的天运带累,最后孤独一世。
这只小凤凰,以后只有两条路:要么因为太过顺遂而克伤他人,被其余诸神诛灭;要么自毁自伤,心死身消。
这次明行闪烁的原因,是因为这只小凤凰的小伙伴死了。
这两只小凤凰关系一直很好,只是有一天,明行说了一声羡慕另一只凤凰的父母,于是那只小凤凰就死去了,他的父母希望能够收养明行,作为替代。
这件事,像是给明行打击很大。
毫无疑问,那只叫行秦的凤凰确实是被天运克死的,只是这小凤凰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对于天运,他尚且没有一个完整的认知。
只是通过身边发生的事情,通过别人对他的态度,有了那么一点微妙的觉察。
没有人敢凑近他,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玩,没有人想跟他起冲突。
因为明行在六界传言中,其实是“天煞孤星”的代表。
弈没有在意,这样的事情,他每天都会看见无数起。
只是这颗星星的闪烁,让他记住了这颗星星。这是他平稳生活中,一丝微小的干扰。
他在书卷上,用太古的语言写下:“上古年历某年某月某日,明行星动。”
随后,他就没有再注意过他。
*
时光轮转,相同的日子,又重复了许多年。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只小凤凰有一天,居然会闯进这里来。
上万年的寂寞时光中,它是他唯一见到的活物。
听见他闯入的这一刹那,男人隐约明白了:是天运把他送到了他的身边。
无关其他,只是因为他们一个是天运的代表人,一个是天运的记录者。只有他们是彼此连结,却又毫不相关的。
所以只有他会看见他的星星闪烁,只有他会扇着翅膀误入这个尘封的宫殿。
“凤凰?”他喃喃着,一时间没想起来它是谁,“这里怎么会有凤凰飞进来?”
那一团赤金色的团子并不怕生,睁着乌溜溜的小豆眼盯着他瞧,歪着脑袋,还烧了这殿里的窗户,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里禁止外人擅入,天运纪录禁止外人触碰。
这些条框规则,他从未打破过,他想,最好得是把这小鸟送回他本来的地方,然后洗去记忆,否则,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就会很难说,也十分难办了。
但他没有这么做。
——把他留一天,或许可以吧?
窗边的鸟儿心思很好猜,故意挪挪爪子,拍拍翅膀,一副要走不走,要留不留的样子。他看得出来,这鸟儿还很小,很单纯,有着神鸟一族特有的淘气。
他于是对他轻轻一笑,对他伸出手:“过来,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