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梦见暴风雨的海上,他与友人们所乘坐的船被风浪硬生生撕碎,他飞到精疲力竭, 才在支撑不住坠入海中之前, 勉强找到了一个落脚点,那种感受他仍然记得,喉咙里满溢着铁锈味,仿佛要炸裂开来一般, 疼痛难受。
容仪动了动, 掐着自己的喉咙, 浑身冷汗地爬了起来,他很快发现了, 这种疼痛并非完全来自梦中, 他的喉咙的确正在胀痛难忍, 连带着自己的身体都像是失去了支撑, 力气被抽空了。
他以为是渴得——他有一个习惯, 睡觉枕边会放一杯果汁或者水。
容仪爬起来,找到了床头放着的一杯椰汁,他伸手拿来,猛灌了一口,随即立刻察觉这椰汁的味道很古怪。
这古怪的味道让他感到一阵反胃,“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地上多了一滩暗红的东西。
容仪愣了愣,看向自己手中的椰汁——清透芳香,气味并没有任何不对。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剧烈咳嗽起来,浓重的血跟着被咳了出来,暗红的血迹星星点点地溅落在被子上,触目惊心。
容仪:“!!!”
他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吐血发出感叹,整个人眼前一黑,手里的杯子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他也跟着重重地磕到了床头柜,闷哼一声,浑身脱力。
“容仪?”
相里飞卢在房外听见动静,当即察觉情况不对,没等到他的回应,直接破门而入。
他视线扫过地上那一滩暗红的血迹,当即呼吸一窒,声音跟着抖了起来:“容仪,容仪。”
容仪还剩最后一点意识,他努力了一下,挣扎着告诉相里飞卢:“我要是人没了,记得储物戒里的东西送给月老白泽……”
下一秒,容仪昏了过去,相里飞卢把他抱在怀中,用尽全力保持冷静,伸手试探他的脉搏。
外边的人也听见了动静,兰刑没有离开,而是仍然跪在院子里,听见动静后,也跟着闯了进来,看见面前的景象,他当即面如土色,哑声问:“他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凤凰有阳寿。”相里飞卢给容仪诊完脉,神色冷厉,一手抱着容仪,一手提起青月剑,眼底戾色几乎要喷薄而出:“你给我滚。”
兰刑浑身颤抖,低声说:“我不走!一千年了,他还活着,我就不会让他死,从前他给我续命,现在我可以为他续命……”
他像是魔怔了一样,喃喃地说:“我可以,我可以给他续命的,只要我能把天运石弄出来……让我再试试,我不会让他死。”
“我让你滚,你不知道么?”相里飞卢的声音里只剩下冷冽和冷静到极致的愤怒,“你今日因为他伤及自己的身体,他被天运反噬了!你再不走,他会被你活生生克死!”
这句话一出,犹如晴天霹雳滚过,兰刑愣在了原地。
他被提醒了这件他早已知道的事情,他为什么没有想到?
他长了张嘴,想要说话,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我不是……我不想……”
相里飞卢没有理他,他抱着容仪跨出门槛,向东一路急行。他告诉刘云:“他身体受损,我带他回凤凰的故乡,在那里多少可以让他的病情控制一下。”
刘云也是满脸惊惶:“好,好,佛子先去,师父一定要平平安安!”
相里飞卢带着容仪离开了。
兰刑仍然僵在原地,过了很久之后,他慢慢跪倒在在地,眼底的光芒消失不见。
仿佛魂魄已经跟着一起被抽走了。
“明行……这就是明行吗。”兰刑低声说,他仍然面无表情,但泪水就是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声音梗塞,“求求你……让他平安。求求你……我不要再过这样的一千年了……”
*
婆娑国,狐妖化身一个美丽婀娜的女子,趴在客栈桌前问:“啊?那那个少年什么时候走的?”
“前些天吧。”狐妖眼里,老板眼睛都不敢抬,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好像是有什么事情,又被他的徒弟刘公子接回去几天了。”
“哦,天昭国是么,谢谢您了诶。”狐妖问完,正好望见容秋从一间上房中出来,脸色发白,一双暗紫色的缘法眼波动着。
“怎么,没有么?”狐妖问他,“老板还给你看了他在这住时留下来的打赏,上边的气息的确是凤凰的。”
“我知道,但我……”容秋的声音有些吃力,“我看不见这个缘法。我之前……也在这里,等了他很多天。”
“你什么时候来的?”狐妖好奇问道。
容仪说了一个时间,狐妖眉毛一挑:“那不是你前脚刚走,他后脚刚来的吗?你这千年大魔,一双缘法眼是假的吗?”
容秋脸色灰败,没有说话。
狐妖见他这样子,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耸耸肩:“那就去天昭国吧,人又不会跑,你不用灰心。”
她对他招了招手:“走吧,以我们赶路的速度,飞个一盏茶时间就能过去了。你可要信守承诺,我帮你找到人,你渡我千年魔气。”
“好。”容秋声音嘶哑。
狐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大魔——像是心智已经有些不全的模样,眼里只剩下一件事,也听不进去别的话,他身上甚至没有一般魔会有的戾气,但他的修为深厚,甚至高出她在昆仑魔渊里见过的一切人。
天昭国刘府很好找,问一问,就有路人指路。
狐妖还在端详阔大的刘府大宅,容秋抬眼望见府邸门匾,忽而说:“这是他的字。这是他的字,他在这里。”
他英俊而木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开心的神色,狐妖正怀疑自己看错了的时候,便见到容秋不管不顾,直接化入门中,脚步不停。
“什么人?”
庭院里有许多侍卫,警觉地望向容秋,但见到他自如地穿墙、穿人而过时,不由自主地都被逼退了,侍女们惊慌失措地跑远:“鬼,鬼啊!!!!快告诉上师,府里又招惹了脏东西!”
刘云在里边听见动静,心下一凛:容仪刚刚送走,相里飞卢也一起去了,府中没有修为比他更高的人了,必须由他出门看看。
他提着斩妖剑,踏入院中,望见容秋时,低喝一声:“你是什么人?为何闯入我刘府?若有不轨之意,我必将把你斩于剑下!”
狐妖在旁边笑出了声:“你自己有几斤几两,看得出他什么修为吗?”
她声音妩媚,刘云愣了一下,看向容秋的眼睛。
暗紫色,如同刘云,他依稀在传记中看到过,这种眼睛叫做缘法眼,非千万年修为不能成。
刘云面无惧色,又问了一遍:“来者何人?”
“容仪。”容秋停下了脚步,说出这两个字时,他唇舌干哑,眼睛直直地望着离间——他嗅到了凤凰的气息。
这一路上,他已经放弃了再用眼睛去看因果。
他终于明白,因果已经彻底放弃了他,不再给他启示,可是他可以用别的方法来找他。
他一定能找到他——比如现在,他已经闻到了容仪的气息。
是五树六花原的花香,还有凤凰的和煦。
“你找我师父做什么?”刘云仍然没有放松警惕。
容秋望着他,像是理智终于回神,他将近一千年没有跟别人说话,努力了一番,才勉强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是,他的夫婿,我和他,只差一场大婚。”
他的表情似哭似笑:“我做错了事情,惹他生气,我在找他,已经找了一千年。你可以信我,因为他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
刘云望着他——容秋那股疯劲儿褪去时,还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让人怀疑不起来。
刘云想了想,有些迟疑:“那也是你自己的事了——就在一盏茶前,我师父旧疾发作,已经离开这里去别处治病养伤了。”
第124章
容仪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疼, 他失去了意识,醒不过来,但又仿佛望见了小时候的场景。
那时他还是有小又肥一只小圆鸟, 不会化形,不会飞。凤凰到了三岁, 就要学飞了, 于是他爹娘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带他出去学飞。
他懒,不肯用心学,学了好几个下午都没学会,后来他爹生气了,把学习场景从凤凰乡的青草地换成了悬崖,也不管他,一翅膀直接把他扇飞下去。
容仪拼命扑腾翅膀, 到底还是没能飞起来, 只能一路滚下悬崖。因为天运庇佑, 他毫发无伤地掉进了一团软草中, 可出来时被软草中干枯的枝杈刮了一下, 那就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疼痛了。
容仪在自己梦中望见这个场景,隐约知道是到头了。具体什么到头了他也不清楚, 但只大约知道,自己可以回家了。
鼻尖传来淡淡的梧桐香。
这香气是别的地方都没有的,连五树六花原都没有。
容仪微微睁开眼,抬眼往上看, 望见了自己的家。凤凰乡的红墙绿瓦, 家里熟悉的气味, 唤醒了他的回忆。
“你醒了。”身边有人哑着声音对他说话。
容仪看不清他是谁, 灯光太晃,但他隐约有了个感觉,眼前的这个人会有着一双苍翠的绿眼睛,他很想看那绿色。
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什么?”相里飞卢凑近了,容仪看清了他这双暗红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些微微的失望。
“我是不是要死掉了?遗书在储物戒。”容仪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谢谢你带我回家,我上梵天之后,就没有回过家了。”
他又闭上眼,无边无际的困意像是温柔涌动的泉水,要把他往下拽入、拉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他只是觉得很抱歉,因为他恍惚间听见了有人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很悲痛。
其实何必为他悲痛呢?他虽然是一只很丢脸的凤凰,一生都没有找到愿意养自己的喂养人,但他也算是运气很好,过得很快活的一只凤凰了。
*
“只能尽力到这里了,容仪天命已到,他自己不想涅槃,任何人都没有办法。”
凤凰乡的族长给容仪诊完脉,摇了摇头。
他的视线扫过房中的人:相里飞卢面色惨白,暗红的双眼里积压着某种情绪,像是时刻都会满溢出来。
“求求你……”他的声音颤抖着,一身憔悴,“我刚刚找到他,我刚刚找到他没有多久。把我的命换给他也可以,求求你……”
族长皱着眉,不忍地移开视线:“佛子,世间这么多东西,哪里是你想换就能换的呢?”
透过窗,细雨迷蒙,庭院外立着一个黑衣青年,他面容俊秀,气势威仪,却只是远远地站着,不敢踏入庭院半步。
他像一个鬼魂一样,茕茕孑立地立在这里,不敢介入,不敢出声,宁愿被所有人遗忘。
“不会,我可以。”相里飞卢重新把昏睡的容仪抱起来,语气中透着濒临崩溃的绝望,“会有办法的,当初我保得了姜国,如今我就能保得住他。我带他去梵天,佛祖一定会有办法。”
他抱着他踏出院外,兰刑抬起眼,与他对视一刹那,随后什么都没有问,跟了上来。
层层浮云过,相里飞卢时隔千年,再度回到梵天。
花香依旧,佛光依旧,满殿神佛隐在流云之后,十大明王隐在暗中,皆退避不见。
唯有佛祖法身仍在发光,他慈和的视线望着他们两人,说的却是:“你来了。”
相里飞卢说:“我要救他。”
兰刑跪在地上:“请您救救他。”
“不急。”佛祖说,“等人来齐,我便告知你解救之法。”
他伸出手,相里飞卢感到手里一轻。
容仪飘飘悠悠地腾空起来,他死死地抓着他,最后缓缓松开他,看着容仪变回原身,像一片羽毛一样,飘飘悠悠地落在了佛祖座前。
一团雪白的鸟儿,左螺旋盘起来,像是在安睡。
*
凤凰乡。
细雨中,容秋与狐妖一路急行。
“我知道这里,那和尚会把他带到这里来,因为这是凤凰乡,可以庇护他,我带他来过这里。”容秋喃喃地说,“他会在这里的,我能见到他。这次我一定能找到他。”
他们在容家宅邸前落下时,人潮刚刚散去,只有族长还驻留在门口,注意到了行色匆匆、面目狼狈的两人:“你们二位,过来见容仪的?”
狐妖点点头:“是的,不是我,是他——”她指了指容秋,“他要见他,他找了他很久了。”
“那可不巧,容仪重病在身,他的同伴刚刚送他上梵天了。”族长揣度了一下时间,面露难色,“你们现在赶上去……恐怕也见不上最后一面了。”
“最后一面?”容秋皱起眉,“什么意思?”
“他天命已尽,不愿涅槃,便是如此。”族长说完,忽而瞪大眼睛,认出了他:“你莫不是……许久之前,带容仪回来过一次的男子?我记得你……那时你曾与他上街游玩。对,是你,不会错的,我记得你这双缘法眼……怎么,他如今要死了,你不在他身边么?”
容秋怔在那里,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容秋说:“我……我想找到他,但是我一直找不到他。我想在他身边的。”
他像是也有点微茫的崩溃:“我想找到他,我喜欢他,我一直在找他,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找不到他……我看因果链,什么都做了,但就是找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