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已经能看见王都的城墙了。
容仪坐在马车里,跟着他们一起往外望去,排在他们前面的还有大概二十多辆马车,城门口的侍卫严格把关,一个都不放过。
施沛又下了车,提前问了问,却看到今日城门阵仗大不相同——连宫中殿前大将军,居然都亲自来了!
这位将军从前从禁军队长做起来,也是从太上皇时期做起来的陛下左右手,与佛塔私交甚好,也深得皇帝信任,可以说是荣宠无双。
“将军好。”施沛过去问了好,小声问道,“城内是有什么大事么?如果有什么事,我们这边的人马也随时可以调遣。”
“小公子好,也替我问国公好。”大将军爽朗一笑,“不是什么大事,是替佛子找个人。”
“替佛子找人?找谁?”
大将军说:“一个少年,穿粉衣,容貌无双——是你见他一眼,就知道是他的那种绝色。”
施沛:“?”
施沛:“!”
*
容仪有些迷茫地看着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头子,穿着一身铠甲向自己问好:“上神,别来无恙。”
将军身后,跟着一大帮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你认识我?”容仪问道。
“多年以前,佛塔对面城墙,禁军队长是我。”这个老头对他笑了笑,像是在感叹,“这么久了,你们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有我老啦,老啦。”
容仪睁大眼睛:“我想起来了,是你啊。”
他想了想,不知道说什么,又说:“你是真的很老了。”
他们在这边说话,另一边的施沛一行人,已经惊掉了下巴。路边
搭讪搭来一个上神,实属意想不到。
“上神下界,是我们没有及时察觉,照应不周,还请见谅。”老将军说。
“没有,是我想先四处走走看。”容仪说,“看见你们都还好,就好,我这次下来,除了给佛子治病,也就是来看看你们。”
马车往佛塔行驶过去。
老将军听了,身影顿了顿,随后笑了笑:“是,佛子是重病了,原来上神知道。”
“那么,”容仪也顿了顿,随后想到自己如今问出来,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还好么?”
“上神,这个在下不知道,佛子已经很久不见外人了。”将军先领着他下车,陪他一起走上佛塔,“您先见见青月吧。”
容仪见到了青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没有老。”
青月眉眼沉静,听了他的话,唇边忍不住扬起一缕笑:“上神仍旧如同当年。”
两人在静思室坐下。
青月要人去换茶水:“去取地宫的神泉水来,上神喝普通井泉水喝不惯。”
“没事。”容仪捧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用麻烦。你最近还好吗?我前几天……前几年闹得这样大……虽然这么问有些晚了。”
“很好,姜国都很好。”青月说,“就是师父他……可能不太好。”
容仪认真记下:“我知道,我这次也是接了任务,过来给他治伤的。除此以外,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我能够帮你们做的。这几天我也学了学,知道姜国已经不大受我的明行星影响了。”
“暂时都很好,上神不用挂怀。”青月注视着容仪,忽而也有些感慨,“上神变了很多,我有些认不出来了。”
容仪看了看自己:“是吗?我以前在这里的时候,也常穿这一身。”
从前容仪任性,他们都惯着他。干旱的时节,百姓打上来的泉水带着泥腥味道,容仪不喝,相里飞卢就做了一个法器,替他净化水源。百姓挑了最后果子送上来,他啃一口就丢掉。
青月当初年少,虽然有些看不惯,但到底尊敬他,后边也发现他实际上心性单纯,还像个小孩子,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青月笑了笑,也低头喝了一口茶,随后说:“师父他……”
“怎么?”容仪问道。
“他近年脾气越来越古怪,或许也是旧伤影响,生病易怒,虽然有神使照看,我们也很忧心他。”青月看着容仪,努力斟酌着语气,“上神若是去替他治病……我想,或许让着他一些,会好一些。”
他不愿再见多年前那场决裂。
“我知道了。”容仪说,“生病的人是会比较娇弱一些,我会让着他的。还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带过去的?我空手去好像不太好。他最近喜欢什么?”
“师父……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只是也很长时间不爱吃东西,也不爱用药了。”青月如获救星,赶紧起身,把他几次被相里飞卢拒绝的东西收拾了出来,“这里是一些点心,瓜果,药材,书卷之类的,烦请上神替我转交。叮嘱他好好爱重自己。”
容仪接过这些东西,把自己的储物戒打开,放了进去。他看里面还有空位,于是接着问道:“还有呢?还有没有什么东西?”
青月快高兴疯了,赶紧说:“有有有,上神等等我。”
趁青月去找东西的间隙,容仪去佛塔下面,买了一根糖葫芦,还有一屉素馅水晶包子。
水晶包子还是原来的味道,卖糖葫芦的老板似乎已经不是从前的那家,他吃着味道依然不对,于是收了起来。他转身想走,忽而想起了什么——青月给相里飞卢带了东西,他实际上依然是空手去的。
他于是返回去,买了一些吃喝用品,又想起相里飞卢如今养了新的鸟,他出发前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件事,依然没有准备东西。
他又翻了翻,发现自己好在还有一根带过来的鹤毫笔。
这支笔他没有用过,是王母娘娘送给他的,说是希望他以后可以当一只肚子里有墨水的凤凰;他至今没能成为一只肚子里有墨水的凤凰,但好在它名贵,大约可以勉强当做新婚贺礼。
第81章
青月大约是十分担忧相里飞卢, 林林总总打包了许多东西,都撞进了容仪的储物戒里。
容仪看见他手中的佩剑,青月剑静静地呆在他手中, 青色的剑身经历年月,颜色变得更深, 如同入秋后沉下来的水色,当年凌厉的剑气也收束起来, 变得更加沉稳。
他问:“我可以摸摸它吗?”
青月顿了顿, 说:“一般人不可以。但上神是护国神, 所以可以。”他将青月剑递给他。
容仪很小心地接过来摸了摸, 这是一柄寒冷的剑, 与他属性相克,但握在手中,却让人感受到一种宽厚、稳固的坚定。
他自己也有不少兵器, 要不是孔雀送来的,或者梵天、天宫那边赏赐的,他还有一把神兵台历时千年淬炼凤凰火打造的神剑,名为玄炼, 出鞘时九洲失色,当时是作为他上任明行的贺礼送来的。
容仪只摸了一会儿, 又用袖子擦了擦, 还给青月。
“还没有恭喜你即将上任国师,等下次我有机会过来的时候, 再送你们一把剑。姜国水德, 你师父……我是说佛子, 佛法之力, 可纳万象;你的气息是木德, 与青月剑相辅相成,但是日后,姜国五行有流转到火的时候,你们的后人和继任,说不定也会有火德、土德灵性的人,我那把剑属火,我想或许有一天你们可以用上。还有万一有水属性的妖魔鬼怪,你们有一把这样的剑,打起来也会效率高一点。”
容仪嗫嚅着,“我当护国神这么久,也没有用上的时候,但是没准以后,也还有用上我的时候。”
青月闻言怔了怔,随后整理衣襟,认真向他一拜。
“请护国神不要这么说。单单青月镇骨病之恩,我都永远不会忘记。我在这里,提前谢过您。不管您和师父关系如何,您永远是姜国的护国神。”
“好。”容仪觉得有些许的安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忽而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是一只老凤凰了,他刚刚生出了一些“长辈”的慈爱。
“我不能离开佛塔,由镇国将军护送您去清席别院,可以吗?”青月又问他。
容仪点点头说:“好。其实我一个人去也可以。”
老将军在旁边摇摇头:“还是我陪您去的好,佛子现在脾气变化无常,我们也担心您会不开心。”
“你们都在说这个事情,他的脾气真的变得这么差了吗?”容仪想了想,“他原来的脾气就很差,但是我觉得原来那样刚刚好。”
他还记得他第一天来找他,相里飞卢反复赶他走,但也没有伤害他,还给了他一个杯子当窝。
禁军开路,马车平稳地行进着。离皇宫越近,周围越安静,渐渐看不见长街两边的车水马龙了,只剩下庄严森然的重重府邸。
“这一片大多是达官贵人的府邸,清席别院还要在最里面、最安静的地方,依山傍水,后面是从前太上皇常去的猎山与禅院。整个府邸是陛下特意让专人建造的,也是按照佛子的要求,主要是要清静。园林里边还有很多去处,但佛子一直只住在一个很小的院子里。”
进入园林后,视野渐渐开阔,周围筑山理水,一座青檐红瓦别院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院子前跪了齐刷刷一片人,看衣着,是宫里派来的,这群人之前,青衣的神使眼眸低垂,低声说着什么。
马车挺住,容仪跳下来,抬眼望过去。
月华望见他,明显一愣。
老将军低声问:“这是怎么了?”
月华的视线仍然放在容仪身上,好半天才移开,他淡淡地说:“宫里派来了新的医生,说是罗刹鬼医,佛子不见,把他们都赶了出来——他越来越不愿见人了,但这样不好。”
随后他才对容仪说:“见过上神。上神驾临,有失远迎。”
容仪说:“没有关系,我是有任务来下界,给他治病的。”
他看着月华,心里有一点酸溜溜,但他自己消化了一下,很快调整好了:“我现在方便进去吗?”
“上神——多年没有见佛子,恐怕不清楚佛子现在的脾气秉性,为上神好,我想您还是将这件事交给我比较好,我会替他治好病的。”月华说。
容仪想了想:“本来我也是如此打算,但是明王们说他的病情很严重,已经是你无法代替的程度了,所以派了我下界。之前很多我应该做的事情,都是你在帮忙做,我已经很感谢你了,这次就让我一个人来吧。”
月华仍然站在门口没有动:“佛子修行功法,入侵神志,不见生人,上神进去,会发生什么事情难以预料,恐怕会伤到上神,到时候恐怕场面,未必比现在更好看。”
容仪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而且月华现在是佛子养的鸟,有什么事情也的确比他考虑得更多。
他想了想,说:“那我来都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吧。他要是发脾气,也没有关系,我会让着他的。”
月华哑口无言。
老将军让人上前一步,替容仪打开了门,随后吩咐周围禁军:“都看好了,不要放任何其他人进来。我们陪容公子进去。”
月华也跟了进去。
过了院子,来到离间,隔着一道竹帘,只能隐约见到檀香袅袅,一个人影倚在榻边,不知道是睡是醒。
月华还想往里跟,老将军伸手把他拦了拦,语气温和:“神使,我们不妨就等在这儿吧。”
月华方才停下脚步,但眼神直直地望着容仪的方向。
檀香气味太浓,纵使这是佛香,容仪在梵天也闻过不少了,此刻仍然觉得有点呛。
屋子里很简朴,甚至于简陋。石床、石桌,窗前放着一个白石插屏,仿佛住在这里的不是人的居住地,而是容纳雪光的一处风景。
他憋住咳嗽的欲望,望着榻上的人影,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决定——敲敲门。
他抬手在门边轻轻敲了两下,随后说:“佛子,我来看望你,给你治病来了。”
他的声音没有变,仍然一如当年,是少年人清透朗润,如同绸缎一样的声音,只是比起从前的飞扬跋扈,显得平静沉和了许多。
相里飞卢原本背对他,听见声音后,转头过来,苍翠的眼抬起来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容仪也觉得有些心惊——相里飞卢容颜不改,但气质已经和原来差了许多。
银丝散乱,青衣松散地披在身上,倚在榻边,竟然有了几分形销骨立的意思,像个喝醉了的人,俊秀的眉宇间带上了几分阴郁和憔悴。
那双他曾经着迷眷恋过的、绿宝石一样的眼睛,里面的光消失了。
容仪见他不动也不说话,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把自己这只鸟忘了,于是有些伤心地自我介绍道:“我是容仪。就是那个……以前要你养过的凤凰。”
相里飞卢仍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收回视线,轻轻笑了一声:“不必用这种把戏骗我,你不是他,用多了这种手段,只会让我厌烦。”
容仪:“啊?”
“滚,这样的话我说腻了,滚出去。”相里飞卢显然心情极度焦躁,而这件事会让他越来越焦躁,他指尖不受控制,已经隐隐涌现出金红交错的灵力,“我叫你滚!”
这一刹那,灵力破空而出,带着摧枯拉朽的凛冽力量;以他如今的神魔修为,哪怕是这么一点力量,也足以让一头魔物在瞬间化为齑粉;然而,预想中的痛呼和器物被毁伤的声音没有出现。
相里飞卢看见了火,一道火光,是
凤凰的火焰,带着燃尽一切的业力,将他的这道灵光轻轻吞噬了。两股力量彼此撕扯,最后中和消失,归为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