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里的剑放回桌上,面带微笑,“我看你这几天,像是吃练实也有点吃腻了。”
容仪又被戳穿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最近不太有胃口。”
“师父想吃什么,尽可以跟我说。”兰刑说。
容仪拿了一块糕在嘴里咬着,感觉甜腻腻的,没什么滋味。天界这些东西,初飞升上来的人或许会感到无比惊艳,但是什么东西吃久了,就都是那个味道,不变地让人想起仙界那些流光溢彩的云。
他发觉自己想念人间——这种想念里避开了那个他不想回忆的人,他想念长街上游走的花灯和人群,空气里弥漫着炸糕和山楂的香气,货郎的担子揭开,冒着袅袅青烟,孩子们捏着糖人乱跑乱撞,入夜之时,烟青色的暮色从城墙东边往西边蔓延,灯光也随着日落的趋势,慢慢蔓延,最后在人的心上渐渐合拢,落成安定的烟火气。
他小声说:“我想吃糖葫芦。”
“糖葫芦。”兰刑在脑海中搜寻着这三个字,他去人界的次数也不少,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好,我去替您找。”
“我不爱吃那种买好的现成的。”容仪想了想,给他描述,“我喜欢自己去买,要有店家站在那里做,旁边有大人小孩在等,山楂又大又圆,有些酸,现场蘸糖,撒白芝麻,吃的时候很脆,还带着热气,很香。”
兰刑认真地听着,也没有嫌弃他娇气要求多,只是说:“好。”
容仪:“?”
他没有想到兰刑真的很快去叫了人,清空了神域皇宫的御花园,用法术复刻了一个人界。侍卫、宫人们都换了凡人的衣服,沿街做生意。这个地方大大小小的生意都有,不仅有蘸糖葫芦的,还有卖糖画、糖人的,书市、面馆、裁缝铺、当铺、酒楼一应俱全,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
容仪立刻也来了精神,先跑去赌坊玩了几把牌,随后又跑出去,看兰刑找来的人做糖画。
兰刑找来的人居然做糖画的功夫很纯熟,滚烫的勺子舀了黄澄澄的糖液,沿着铁板挥舞几下,一幅糖画就落成了,按上竹签再立起来,就是一张糖画。
容仪手痒,他叫兰刑过来:“快来快来,陪我玩一玩这个,我在人界时就想玩这个,可惜摊主一般都不准,说我妨碍他们做生意。”
旁边有人来禀报消息,兰刑笑着说:“就来。”随后转过身,问道:“怎么了?”
还没等报告消息的人说话,空气中凭空散出一团黑烟,一只黑隼凛冽现于空中,告诉他:“相里飞卢正往神域而来。”
“我知道了。”兰刑微微点头,随后神色恢复如常,“不拦他,一切如常。我先陪明行。”
“是。”
容仪正在努力地画凤凰。
但那勺子太沉,他总是掌控不好力度和时间,糖画总是被他画得乱七八糟,这次是连圆墩子小鸡都画不像了。
兰刑看他画了半天,问道:“你想画什么?”
“画我自己。”容仪伸手指自己,“一只凤凰。”
“用法术造个模板不就行了?”兰刑说,他微微俯身,越过他的手,点了一个凤凰的图形法术,让糖画圆融自然地出现在案板上,玲珑剔透的一只凤凰,栩栩如生。
他递给容仪。
容仪接过来,抱怨说:“这样也太没意思了一些。”他张嘴咬了一口,兰刑唇边泛起一丝笑意:“那师父你别吃。”
“已经吃了。”容仪跟他耍赖。
“总比你给我造的雕像要好吧?”兰刑说,“五树六花原的那个,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
容仪眼睛瞪圆了:“你今日怎么回事,胆子有点肥啊我的小徒弟?”
平时兰刑都循规蹈矩,温顺谦恭,连玩笑话都不会说,实在是无聊板正得要死,今天居然还肯跟他说几句俏皮话,容仪有点高兴。
他笑着,又咬了一口,清甜的香气在唇间绽开,脑海中却在这一刹那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冷静,沉定,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
——“不准吃。”
容仪有些走神。
“不好吃吗?不好吃我们再去另外一家糖葫芦看看。”兰刑见容仪没动了,呆呆的有些可爱。
容仪背对神域大门,他正对,依稀能看见门口缓步走来一个银发青衣的身影。
他收回视线,仍然带着温顺的笑意,用他今天稍稍有些僭越的口吻:“吃得头发都散了,也不知道。”
容仪歪过头,才想起来自己睡醒后也没有打理头发。
兰刑从手中掏出一个金玉的圆梳,伸手替他别上鬓边,挡住了那一段残缺的头发。梳齿做得很细巧,掩入细密的发根中,只能看见外边大气的金叶子与浮花雕饰。
他知道这个办法是五树六花原那个新神教他的。
但他不在乎,他会用更好的东西,来替他挡住旧日的伤痕。
他们身后,相里飞卢停下脚步。他苍翠的眼紧紧地盯着眼前人的背影。
仍然是少年人的背影,一身粉白的衣裳,肩膀瘦削,这个模样的每一寸,都被他印在脑海中。
此时此刻,兰刑才放下手,眼底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只手轻轻地把容仪拉过来挡在身后:“我才看到来人,贵客大驾光临,神域不胜荣幸。”
第74章
容仪这时候才注意到身后来了人。
他回过头时,??脸上笑意还没收住。
相里飞卢静静地看着他。
容仪愣住了,笑意也慢慢地收敛了。
兰刑将他挡在身后,手伸过来,自然而随意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暗暗用力:“佛子过来,??不知有何贵干?”
两人形影相随,衣袖垂落下来,??只能看见两只手仿佛扣在一起,??十指勾连,如同刚刚的谈笑一样,??亲密无间。
“我为姜国的一些事情,要与护国神谈一谈。”相里飞卢的语气很平静。“现在不打扰吧?”
容仪手里都是汗,??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兰刑捏了他一把。
容仪说:“那就劳烦佛子在外边稍等一下了,??我进去准备准备。”
“好。”相里飞卢说。
兰刑拉着容仪回到大殿中,??他的手仍然扣着他的手腕,??用力之大让容仪有些吃疼。
他乌黑的眼底凝结着愠怒:“他负你,师父,何必再给他好脸色。”
“你说得有道理。”容仪咬牙说,??“我应该骂他一顿把他赶出去,??可是刚刚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现在赶走他,反而显得我心虚。”
兰刑注视着他。
容仪说:“我要见他,好好招待,等我梳洗打扮。”
他在凤凰殿的东西都带了过来,容仪翻出他最喜欢的一件羽衣,??穿上后,??第一次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回来后的样子。他的容颜依然明艳美丽,??只是气色不太好,也比从前更加消瘦。
他像是突然来了精神,邋遢随意了这么多天,终于好好地打扮了自己一回。梵天的花泥往脸上擦擦洗掉,唇上没有血色,就借了胭脂点在唇上,终于重新显得容光焕发,贵气逼人起来。
他仍然不会束发,只是用兰刑给他的那柄月梳,依然别在发间,挡住那缕断发。
外边开始下起小雨。
神域的雨很细,漂浮在空中,不像雨,反而像雾气。凝在人发间,织成一张极薄的银网。这种雨像青月镇从前的雨,让人呼吸间都是微甜的水汽。
容仪坐回廊下,开始吃兰刑给他准备的花糕。一块又一块,细腻而甜美。
天色渐渐暗下去,兰刑望了望庭院中,声音不大不小:“什么时候让他进来?”
他不出去,相里飞卢就一直站在那里等。像他原来站在佛塔时一样,不为什么,只是等待。
容仪说:“我吃好了,让他进来吧。”
下人传令让相里飞卢进来。
大殿外的人间街市没有得到命令,依然摆着,夜市点燃灯火,一片柔软的暖黄色,人们熙熙攘攘,欢声笑语,如同浮光,照亮人的眼底,可是找不到丝毫暖意。
相里飞卢的踏入庭院,银白发间的雨丝撑不住,坠下来濡湿他的发端,在发尾坠下雨珠。青色的衣袍也染成了另一种深色。
——那么雨会让人变老。你师父变老了,我看见他的寿数在变短。
——不会,上神,雨不会让人变老。它会让人生病。
——那我给你打伞。
——你不要生病。
下人们都退下了。
兰刑看了看他,握着剑的指节隐隐用力,泛出白色,满身戾气与敌意。
容仪抬头对他一笑:“没关系,你也下去吧。”
兰刑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他抬眼望向相里飞卢,相里飞卢也正好望过来,两人视线在空中沉默地相交,彼此都打量了对方一眼,如同刀锋对撞。
兰刑离开了。
相里飞卢仍然立在庭院中。
容仪说:“请佛子过来坐吧。”
相里飞卢于是再进一步,走入檐廊中,盘腿坐下。两人的呼吸声凑近笼罩,盖过了雨声。
容仪说:“佛子吃饭了吗?”
他以为相里飞卢要说吃了,但相里飞卢说:“没有。”
“哦,那我……让人给你准备一些饭菜。”容仪把自己盘子里剩下的几块糕点也推了过去,觉得自己再面对他时,更加心平气和了。
下人们端来了饭菜,都是素斋。岫山米粒粒晶莹饱满,香气四溢,天泉竹笋清甜爽口……神域比起天界,更像人间,做菜的滋味和样式也更加接近。
相里飞卢吃了几口米饭,容仪低下头,在碗里玩着两片笋,筷子戳来戳去,并不吃。
“你不吃吗。”相里飞卢开口了。
“我吃过了。”容仪瞅了瞅那盘花糕,“有人喂过我了,我不饿。”
“嗯。”相里飞卢淡淡地应了声,低头又吃了几口,过了片刻,又放下了。他碗里其实也没动多少东西,修为已经到了这个阶段,自然能化天地万物灵气为自己所用,不需要再靠吃喝来维持能量。
其实从前他的修为就已经到了这一层,但是架不住容仪对“喂粮”这个过程有着某种仪式感,一天之中总要抽出一顿饭的时间来陪他一起吃。
“那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容仪正襟危坐。“我已经不会回你你的姜国了,这个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再跑回去害姜国的。”
相里飞卢顿了顿,说:“不是这个事。”
“是想问问护国神身体是否还好,我来梵天,望见你并不在佛前,加上明行星光微弱,有些担心,所以过来看一看。”相里飞卢说。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温柔。
听了他说的话,容仪又开始觉得魔钉钉入的地方有点疼。
这个地方的伤痕本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很久没有再疼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闹翻过后,相里飞卢还可以用从前的这种语气说话。
他垂下眼说:“哦……我挺好的。”他想了想,又害怕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假,他说,“前段时间受了一点小伤,还在恢复,不过很快就会好。明王们也总是嫌弃我的原身太肥,我想,也正好趁此机会瘦一些,好看。”
“原来那样就很好看。”相里飞卢说。
“……”容仪说,“我比较喜欢现在这样。而且你也不用担心,虽然我是护国神,一定程度上关联着姜国的国运,可是你也知道,水火相克,我弱一点,对姜国是好事。而且,护国神怎么样,其实和国脉影响没有那么大,就像我师父死了,但是姜国其实还好好的。”
相里飞卢又顿了顿,声音有些僵:“上神,我不是那个意思。”
容仪说:“我也在跟佛祖申请了,希望能换一个人来当你们的护国神。当初也是我不好,听说给你降情劫成功了就能不当明行了,不过现在我知道这个很不负责任,而且我也没有成功。”
相里飞卢不说话了。
容仪注视着他,觉得这些话说了出来,自己心里也好受多了,而且没有上一次在姜国时那样哭得丢脸——他有些暗暗的高兴,为自己扳回一城这件事:“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了。”相里飞卢轻轻说,“看上神身体安康,我很高兴。”
“我也挺高兴的,大家都很为我高兴。”容仪发现今天相里飞卢的话他有点接不了,于是强行接话。
“你从前住五树六花原。”相里飞卢又说。“以前听你说起过。”
“嗯,我觉得天界不太有意思,所以跟着小徒弟搬来了神域——我的小徒弟你见过的,就是以前在青月镇的那个小执行人,我收了他当徒弟,上次……”容仪卡壳了一下,说,“上次本来想带你见见的,不过你现在也看到他了。”
“是一段好缘分。”相里飞卢说。
他又低下头,吃了几口饭。
容仪重新拿起筷子戳那几片笋,“那,一会儿我带你逛逛神域?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要不要多留几天,我让小徒弟招待你。”
“不必。”相里飞卢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姜国还有事务,我这就回去了,不劳烦上神了。”
容仪松了一口气,他跟着站起来说:“那我送送你。”
相里飞卢没有拒绝。
他们一人执一把伞,踏入雨中,隔着半尺的距离。
周围没有点灯,有些黑,容仪认真地看着地面,他的侧颜正对着相里飞卢,鬓边的金玉发饰在幽微灯火下熠熠发亮。
似乎是觉得沉默着有些尴尬,容仪开始找话说:“姜国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