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片沉默,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容仪,兰刑也望着容仪。
容仪翻了几页,发觉已经找不到刚刚念的那个部分了,后面的部分,每一个字他都认得,连在一起他就已经看不懂了。
他动作很小地翻了翻扉页,确认自己书没拿倒。
他小声问兰刑:“好徒儿,为师刚刚讲到哪里了?”
“火诀结印。”兰刑说。
容仪想了想,把书本塞好,严肃道:“对,没有错,我并不是不记得,只是考验一下你有没有专心听讲……”
他伸出手,凤凰火的小火苗随即在他指尖跳动起来。
明朗灿烂的火光伴随着热气,周围的雪水嗤嗤消融,雾气翻涌。
旁边的白泽叫起来:“你怎么回事啊大凤凰,法决捏得这么快,谁能看得清?还不如……”
他话音没落,兰刑指尖微动,已经原样复刻了他的法印,捏在手中放出。
众人齐齐静了一下。
月老赞叹一声:“好眼力,好悟性,学得快。”
白泽偏头问道:“这小执行人什么来头?虽然离得远,看不清他的灵根,但我直觉他一定相当聪明,未来未必不会与我们平起平坐。”
月老想了想:“不知道,问问老君?他老人家来了吗?”
白泽左右看了看,和月老一起发现了太上老君:就在他们前方不远的地方,正占据着绝佳位置,欣赏容仪带徒弟的场面。
月老和白泽挤过去坐下:“老君老君,替我们查查看,这明行的小徒弟有什么来头?上次他能拜他为师,我们就一直想问来着,不过当事人不在,我们也不是很好问。”
太上老君掐指一算,笑着捋了捋胡须:“没什么特别的来头,是神域执行人的一员。不过嘛……”
“不过什么?”
“神域皇族、大执行官,两派权势分庭抗礼。这两派中的人,宗族关系又盘根错节,以兰家为大家。兰刑从小被养在大执行官门下条件苛刻的的弟子院里,同院都是达官显贵的孩子,也因为这个理由,一直欺凌、殴打他。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找他,也没有人要他出去,这件事要是深想,恐怕还有的说。不过,神域不在上神界,我能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白泽却敏锐地读出了太上老君的暗示:“莫非,他与皇族有什么关联?”
“谁知道呢,神域因为是半神界,恐怕更像人间,其中利害关系,也只有他们自己能懂了。”太上老君说。
“他一定是觊觎明行业力,想要攀附于他,以此在争权中夺得什么好处。以后回了神域,好执掌权力,飞升上界吧。”
另一边,一个男人突然出声了。
他的语气很冷,长相比语气更加冰冷。
他的睫毛是雪白的,整个人如同琉璃铸成,清透端方。
月老和白泽齐齐看去,都是一愣。
月老假笑着说道:“这不是风羽国王嘛,最近国政不忙,有空来上界玩?”
月老特意加重了“上界”两个字,有意提醒对方,风羽族也是半神界的国度。
白泽也附和道:“自从你找小凤凰退婚之后,我们还没见过你呢,没想到今日,你会出现在五树六花原。”
男人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脸色却变得不太好看起来。他的视线移了过去,专注地看向容仪,渐渐凝聚。
结印后这一刹那的寂静过去后,并没有发生什么。
兰刑指尖空空荡荡,不见任何火星。
容仪又手忙脚乱起来,他开始翻书,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忘了什么关键的地方没有教。
兰刑又试了一次,手势和心法都没有问题,但仍然不见任何火星。
旁边的太上老君提议道:“或许是我们人太多了,令小上神分心,火诀就是要能够专心使用念力。”
容仪没好气地瞪过来:“就是这样的嘛,你们早知道,还过来搅和什么?现在我的热闹你们也看够了,赶快回去吧。”
“好好好,这就走,作为赔礼,我这里有个玉葫芦,可以贴合功体修行的,就送给小上神吧。”
太上老君没什么架子,乐呵呵地指尖一点,一枚玉葫芦变了出来,交给了旁边的小龙。
另一边的众人也纷纷一边笑,一边拿出见面礼,要兰刑收下。
兰刑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站在原地没动,一向冷定的眼眸中也多出了几分迷茫。
他想过或许在明行身边会很好,但没有想到,会这样好,而且这样快。
不在他计划之列的东西,他没有收下的。
容仪往他肩膀上一拍:“过去呀,去给人家道谢。我们凤凰殿的人,要讲礼貌。”
兰刑低声说:“师父,我不能受——各位上神论资历修为,都远在我之上,我不能……”
“哎呀,都是一些小东西,说起来,你给我敬师茶,我也还没给你收徒礼,万儿八千年里那些人送我的宝贝,你都拿走好了。”
容仪说到这里,琢磨起来:“你变不出火花,是不是因为没有一个趁手的法器?我去给你找一个,你等等。”
兰刑身上背着的是剑,一把铁剑,黑冷粗粝。
他沉默孤桀地立在那里,一身黑衣劲装,拓落潇洒,还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稚嫩与挺立,反而格外引人注目。
比起他当年在青月镇现身时,他更像一柄生了锈的匕首,终于被细心对待,擦去锈迹。此时此刻,众人也才会察觉,原来这个少年并不是烂在泥泞中的一团污渍,而是一把未经打磨的刀。
众仙都过来跟兰刑说话,一个冷峻的男声突然插了进来。
“众仙家未免太好说话,还送法器当见面礼,难道没有一个人看出来,他使用不了火诀的原因,在于他自己,一点修为都没有吗?”
风羽国王沉声说道,“体质跟凡人没有差别,这么一个人混入五树六花原,必然居心叵测,还望明行多加思量——他不配当明行的徒弟。”
第60章
风羽国王这话一出, 原本送了见面礼而准备离去的人,又都不走了,而是留下来, 彼此议论着:“也真敢说!”
还有一些散仙也低声议论着:“其实本来就是如此, 上次明行收了这个徒弟, 我们就觉得奇怪了, 只不过碍着情面没有说出来,只想着只要明行喜欢,那就好了。”
“可那不是前段时间才找明行退了婚的人吗?他回去倒是好好地继承了王位,明行气运用完了就走……”
“只不过这样, 明行的面子未免下不来了,我们有好戏看了。”
风羽国王名叫玹渊, 一身精致华衣,眉眼立体瘦削。风羽族人天生骨骼轻灵,容颜绝色, 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 便如同立着一枚不化的雪花。
玹渊眉眼凝定, 注视着容仪, 眼神里如同蕴藏着火焰,灼灼仿佛能够把人烧穿。
“容仪,这么久了,你换了一个又一个人, 至今没有定心下来吗?”玹渊的声音停了停, 视线又转向兰刑, 少年人没什么表情, 双眸乌黑, “他是长得有几分俊秀, 但他什么来路,什么心思,你可都清楚?”
容仪看清了这个人是谁之后,大怒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来管我干什么?你说话我不喜欢听,来人,让他出去。”
玹渊是他的第几任男朋友,他已经记不清了,但玹渊是唯一一个,他只差一个月就要跟他大婚的人。玹渊在风羽族任国君,不能常来上界,容仪于是给每条小龙都找好了去处和差事,打算暂时关闭凤凰殿。
风羽族天生骨骼轻盈,容易染上骨病,容仪四处寻找强身固体的药方,四处搜罗神药。他找织女做了一套婚服,红艳艳的,铺开后整个九霄都黯然失色。
那时他也告诉玹渊:“我很好养活的,你给我做一个舒服的窝就好。”
玹渊也答应得好好的。
等到请帖发往六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之后,玹渊忽然悔婚,闭门不见,从此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风羽族的消息一样一样地传来,容仪耐心等了一段时间,等到魔族退兵,等到玹渊在皇位上坐得稳稳的,也没有等来玹渊回心转意,甚至没有等来一个解释。
他事后还伤心了很久。
想起往事,容仪明艳精致的脸上难得也出现了一丝愠色,一向酝酿水光的眼也眯了起来,透出他久居上位的威严和威势来,这一刹那,凤凰这个族类独有的骄傲戾性纤毫毕现,在场人一时间竟然都被齐齐镇住了,喧闹声再次小了下来。
只有兰刑神色没有变化,他只是微微垂下眼,视线轻轻地往容仪那里一瞥,随后再收回原位。
玹渊也被震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好看,但他整理了一下情绪后,很快说道:“我知道,你还怨着我,当时是我自己没有想透,我一直想找你说清这件事。上次天赦日众仙集会,我已经去找过你一次,可你当时不在。我听闻你在凡间的那个恋人,也并不是什么好……”
“滚!”
容仪烦得要死,眉目冰冷,他没有出招,但五树六花原的一花一叶都感应到他的生气,火元素凭空集结,在这一刹那腾空而起,扑向玹渊!
玹渊始料不及,所幸反应够快,用袖中的法器挡了一下。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笑容也勉强了起来:“你或许可以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佛子对我很好,我的小徒弟也很好。你快点滚吧。”容仪咬牙切齿。“今天是什么日子,六界都赶上来看我的笑话,要不是杀你犯天条,我现在就动手。我们凤凰,从不走回头路。”
“危险!神君,你快停下来吧,得罪明行没什么好下场!本来好好谈谈能解决的问题,你不要自毁前程!”
旁边的几位神仙秘术传音,声嘶力竭地提醒着玹渊——真惹明行生气了,天运不知道会对他如何!
月老说:“他要倒霉了。这事我们管不管?”
白泽想了想:“这人讨厌,但罪不至死……我们先看看情况。”
玹渊却仿佛没有听见旁边人的劝告,他依然立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他:“容仪,我承认,之前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贪图你的明行气运,以此得到了皇位。后来我无福消受这种福泽,所以悔婚了。所有人都告诉我,跟你在一起没什么好下场,天运在这里,哪怕你是无意,我们都有可能被牵连进去,死无葬身之地。但我想明白了,我的皇位怎么得来得的,也依然可以怎么还回去。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不要把我说得跟天煞孤星一样!”容仪彻底炸毛了,他十分迷惑地反问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悔婚就是悔婚,不要说得这样冠冕堂皇,还来挑我的错处!”
“容仪。”玹渊轻声说,“你从小众星捧月,在梵天无忧无虑地长大。但你身边,从来没有留住什么人,你没有这么想过吗?”
这一刹那,如同冰层碎裂,冰下漆黑的深海即将翻涌。五树六花原的雪在这一刹那停了下来,连风都静止不动。
容仪愣住了。
“完了完了……”
月老和白泽对视一眼,“真的要完了……”
玹渊的话,已经挑破了天界百年以来,大部分人都达成的一个共识——哪怕没有人明白讨论过,但这已经是一个心知肚明的事实。
不要惹天运。
不要惹明行。
要哄着他,宠着他。
甚至不要靠近他,能真心和明行当朋友的人,都是真正的猛士。
——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万一哪天就因为明行的一个小想法,就这么死了呢?
耳边天雷滚滚,五树六花原外乌云涌聚,一声一声的滚雷响声,每一声仿佛都显示着明行的愤怒,直接震在人的心上——震声在东南,往下是深渊之上的极空幻境,那里是轻灵的风羽族人居住的云野。
“不行,这样下去风羽族要灭国,对哪一边都不利,我来把这个人弄走,你去哄小凤凰。”白泽当机立断,跟月老嘱咐了这句话,随机飞身就要冲进去。月老却猛地拉住了他,说道:“等一等。”
“你说谎。”
少年人清冽冰冷的声音忽而响起,“我从小生在执行人神域,所有的执行人,一生都追随明行所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你配不上明行,这样抹黑他之后,难道你就能配得上了么?”
五树六花原依然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向兰刑。这个少年给人的感觉很奇怪,他没有法力,身体孱弱,肌肤苍白,看起来很乖巧。但他立在那里,就像一把挺立插入雪中的刀,眼神老成冷淡。正是这样的老成,放在他身上,反而成了另一种天真。
“神域执行人,自然不是什么都知道……”玹渊笑了一声,正想接着说话,却被兰刑再次打断。
“你的私事,师父他没有兴趣听,请你离开这里。不过在那之前——今天的事端因我而起。”兰刑环视周围一圈,微微垂下眸,显得温顺谦恭,“我明白自己贪婪,才这样忝居明行徒弟之位,大家看不起我,是理所应当的事。我也这样向师父提过许多次,但师父不准我再说,我便不说。”
“我根基不好,没有底子,悟性也差。但今天被质疑了,我也没有再躲在师父羽翼之下的道理。”兰刑抽出他那把朴素的佩剑,声音沉稳,“请上神赐教。”
“你?”
玹渊看着他,又气又笑,“你出来抢什么风头?就你?”
容仪本来还在一边生气,此时此刻,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他阻拦道:“你不会仙法,会被打死的!”